間客 - 第11章

貓膩



能夠輕鬆通過檢查,和許樂的運氣無關。整個聯邦無數年來早已經習慣了聯邦電子監控網絡的便捷快速準確,人體芯片早已經取代了身份證件,除了聯邦某些重要區域可能會進行指紋虹膜對比外,其餘絕大部分的身份確認,都是依憑着人體芯片進行。每個聯邦公民從生出來的那一天起,便籠罩在第一憲章的光輝之下,以至於每個人的潛意識裡都得出一個結論,電子監控網永遠不會犯錯。

事實上,無數年來,憲章局裡的中央電腦以及遍布聯邦社會的電子監控網確實也沒有犯過錯,除了……那個機修師以及此時癱軟坐在長途客車上的少年。

二十三天後的福吉州首府,天是陰沉的,許樂的心也是陰沉的。他坐在街角的一家快餐店裡,沒滋沒味地吃着面前的牛肉麵,時不時抬起頭來,焦慮地看着遠處大街正中間那個充滿莊嚴感的建築。他選擇在這裡解決自己的午飯,正是因為這家快餐店距離福吉州初審法院最近,可以在第一時間內打聽到今天案件審理的情況。

警車閃爍着警燈,關掉了警笛,幽幽地從快餐店外的大街上駛過。許樂隔着玻璃窗向外看着,在這一刻有些恍神,旋即下意識里低下頭,將臉埋進了闊大的面碗。他總覺得先前那一刻,他看到了警車上李維和小強子的臉。

李維所在的孤兒幫在第二警察分局的打擊下散了,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案件的審理工作被安排在了福吉州初審法院。聯邦清除機修師的行動屬於絕密,自然不可能對鐘樓街的孤兒們處以勾結叛國賊的無聊罪名,完全是受了無妄之災的李維最終被判了一年有期徒刑,這還是因為他剛剛滿十八歲的原因。

這個結果相當不錯,想來政府委派給李維的律師也不會建議他再向上訴法庭以至巡迴法庭上訴,可是許樂依然覺得很對不起李維。不止因為牢獄之災,更因為他清楚李維肯定更覺得對不起自己,因為聯邦政府是從他的口中,知曉了許樂和機修師的存在,更關鍵的是,李維一定以為此時許樂已經死了。

「小伙子,愁眉苦臉做什麼呢?」坐在許樂對面也在吃麵的老頭兒,看着少年愁苦的神情,笑着說道:「小小年紀,就開始冒充孤獨,模仿絕望,這可要不得。」

街邊隨便一個吃麵的老頭兒也能說出這樣有味道的話來,許樂忽然覺得老天爺很沒眼睛,讓自己身邊儘是些希奇古怪的傢伙。不知怎的,他忽然有訴說的衝動,可是他的那些秘密,根本無處去說,他怔怔地看着老頭兒滿臉的皺紋,開口問道:「老人家,你這輩子有沒有遇到什麼天大的麻煩?有沒有什麼讓你很傷心的事情?」

「沒有。」老頭兒回答的很乾脆,很有東林人民的脆蹦勁兒,「這世上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如果實在過不去,那就是你的命。誰能和命斗呢?只不過就是苦一些,你想想這些年咱們東林人什麼時候怕過苦?咱們也不向聯邦抱怨什麼,快快活活地活着,不比什麼都強。」

「可我只想老實地活着,也有麻煩會跑到自己的身上,甚至是天大的冤枉。」

「那你就別活的太老實。」老頭兒舔舔嘴唇邊上的油湯,說道:「就像麵條一樣,要筋道,但麵湯可得柔順油滑,這樣在社會上才不會被欺負。」

東林大區盛產石頭,也盛產像老頭兒這樣沉默而樂觀,像雜草一樣堅韌的人物。許樂忽然想到自己這輩子身邊的人們,整個人的情緒平靜了下來,心頭一動,想到了這些天自己因為疲憊緊張悲傷而沒有想到的那些事情。

那場爆炸很多年前就有過一次,老闆活了下來,這次憑什麼他就不能活下來?說不定老闆這時候正換了另一塊芯片,偽裝成了大學裡的老教授,正在騙那些青春洋溢的女大學生?又或者老闆這時候變身成為一個商界新秀,正在玩弄他空手套錢的本領?甚至,老闆有可能這時候正在某個角落嘲笑自己的低落和傷心?

許樂望着對面的老頭兒說道:「你不會姓封吧?」

老頭兒自然不姓封,他看着這個神經兮兮的少年,嘆了口氣,端着面碗離開。許樂送別了上天派來打醒自己的老頭,看着麵湯傻笑,明白了自己將來應該做一個怎麼樣的人,就像這碗裡的麵條一樣,堅持自己應該堅持的,保持內心的堅韌,但實現這種堅韌的形式……

老闆或許死了,或許活着,只是不能與自己相見,正一襲白衣,飄然遠去。這是真的嗎?然而又有什麼所謂呢?如果一世不相見,和生死相離有什麼區別呢?關鍵是自己的將來怎麼辦,不是嗎?

許樂臉上帶着笑意,在心中暗自為自己加油,在這一刻,這個樸實而誠懇的少年心態終於發生了些許的變化,就像一片陽光打進了心田。這時候,福吉州上方陰沉的天氣也終於消散,露出無比美好的陽光來。

少年走出餐館,有些生澀緊張地對着街上行來的少女吹了個口哨,緊了緊身後的雙肩背包,向着警備區的方向走去。

第一卷

東林皆石

第三十四章

星光中的小女生

離開河西州之前,許樂曾經在暮色中繞到第四街區,遠遠地看了一眼他親愛的修理鋪,愕然發現整個鋪子所在的建築都成了廢墟。他不用理會聯邦怎樣向社會解釋這件事情,他只是很輕易地看出,東林警備區直接用重火力對老闆發動了攻擊,與那個上校所屬的機甲小組B4突進陣形一對照,許樂便覺得心寒,他不知道聯邦里究竟有多少大人物想殺死老闆,老闆身上背負的叛國罪名又是怎麼一回事。

然而許樂沒有奢望藉助偽裝芯片去調查此事,從而替老闆洗清罪名或報仇的念頭,一方面是因為老闆最後說的那番話里嚴重地警告了他,另一方面是他清楚,如今的自己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小人物,距離那些聯邦社會最上層的秘密太過遙遠,遙遠的連仰望都辦不到。

站在警備區機場空曠的水泥坪上,許樂回頭望了一眼這顆熟悉的星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刀一樣濃厚直削的眉毛也柔順了許多,似乎承受不了離開的哀愁。以一個退役士兵的身份,搭乘順道的飛船,離開東林大區,前往首都星圈,這似乎是他十幾年裡的夢想,然而當這夢想用另一種離奇的方式實現時,許樂依然有些惘然若夢的感覺。

身份核實和安全檢查在進入警備區前就已經完成了,此時的許樂再也不像一個月前那般害怕,而是可以做到平靜地面對無所不在的電子監控網。他低頭走進了轉接艙,還不忘對門口的軍人笑了笑。

這些軍人都是西林人,負責東林大區頭頂那艘商務飛船的安全事宜。經過了一個月的時間,西林大區和東林大區之間的友好訪問結束,達成了一攬子互惠協議,確定了西林對東林大區的援助事宜,那些重要的官員們此時已經回到了飛船之上,將要踏上漫漫的歸途,而許樂進入的運貨飛船,則是最後一艘太空地面轉接艙。

爬升,巨大的推動力將許樂的身體緊緊地壓向椅背,頭腦充血的感覺很陌生,從來沒有經歷過太空旅行的他,感到了新鮮刺激和一絲絲恐懼。滿是貨物的艙房內,除了他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人,也不知道封余大叔做的偽裝芯片是怎麼調置的,這個退役的士兵倒也真是沒有什麼人理會,除了巨大的噪音在提醒他正在離開家鄉。

遠離地面,在接近三萬米的距離,許樂終於放鬆了下來,依照艙內電子設備的提示,調整了座椅的方位,這才有多餘的精神來觀察自己身處的飛行艙。

與他少年時想像的不一樣,這些代表着人類文明水平的太空船並不怎麼漂亮,哪怕只是一個空地轉接艙,依然顯得過於粗糙了些,艙壁上裸露的金屬體沒有遮掩,還能看到管道內的電路系統,機油的味道充斥着艙內。看着這一幕,許樂不禁有些吃驚,暗想這他媽的到底是一輛破舊的卡車,還是個無比精密的高科技產品?

二十秒後,許樂喪失了最開始的新鮮感和好奇心,負荷給他帶來的生理影響開始呈現,呼吸有些急促,不過好在這四年裡一直不停地接受着封余大叔的調教,比一般的初次旅行者來說,他適應的已經足夠迅速,表現的足夠平靜。

他注意到飛船的窗外開始不停地掠過泛着紅光的塵埃和一些反射着金屬光澤的太空垃圾,按道理來講,當前所處的高度,應該不至於有這麼多的太空垃圾,許樂一時間也有些摸不清楚頭腦,只是安靜地看着,一直看了很久很久,飛船似乎才穿越了這一片古怪的塵埃區,也真正地擺脫了東林星的重力吸引。

可以解開身上的束縛帶了,許樂依照提示小心翼翼地從椅上離開,新奇地感受着失重的滋味,臉上浮現出快樂的笑容,就像一隻魚兒那樣,擺動着雙臂,緩緩地游到了舷窗旁邊,雙手攀住了窗戶的邊緣。不知道此時的飛船是不是正對着恆星的方向,窗外的光線異常明亮,將整個艙內都耀成了銀一般的白。

這種明亮的銀白色光芒,將許樂左腕上的那根金屬手鐲照的異常清晰,甚至顯出了一些本來極為淺淡,不容易發現的痕跡。許樂低頭仔細看去,才發現手鐲的邊緣刻着兩行小字,這些天他一直沒有發現,不免有些吃驚,下意識里輕聲讀了出來:「世界上有兩件東西能夠深深地震撼人們的心靈,一件是我們心中崇高的道德準則,另一件是我們頭頂上燦爛的星空——康德」

許樂想摸摸腦袋,卻發現在無重力的環境下手揮的有些重,打到了頭部,有些生痛。他有些鬱悶地看着這兩行話,不知道康德是誰,也不是很清楚這句看似極有哲理的話究竟想表達什麼意思,然而還是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湧上他的心頭,這種感覺也許叫做熱血,也許叫做崇高?

從這行字上收回目光,許樂看向窗外的宇宙,正準備貪婪吸收美景的少年眼瞳忽然縮了起來,因為外面的景色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不知多少顆繁星就像是餡餅上的芝麻一樣,灑滿了整個浩瀚的宇宙,銀白色的星光一閃不閃,若聖暉般籠罩着四野!

許樂目瞪口呆地望着這一幕,他在東林區長大,晚上只能看見幾顆可憐的星星,哪裡知道大氣層外真正的星空竟是如斯美麗,如斯耀眼!

忽然間,許樂的身體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摔的他渾身疼痛,因為他震驚於窗外的星辰海洋,卻沒有注意到電子設備提醒他對接成功,重力重置,請回束縛椅的提示。

過了五分鐘,艙門終於被打開了,狼狽不堪的許樂從地上爬了起來,找到自己的雙肩背包,跟隨着商務飛船的接待人員走入了真正的太空飛船之中。

許樂發現自己的眼睛有些不夠用,一聯想到自己的腳下實際上是宇宙中的無盡深淵,他便有些怪異的感覺,一想到自己所看到的設備儀器都是只有在書上才能接觸到的高級貨色,他更是隱隱有些本能的興奮。

「國防部太摳門了。」負責給他帶路的那名軍人並不奇怪許樂的表現,聳聳肩,又安慰性質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雖說我們確實是要路過首都星,但國防部居然連這種小錢也要省……沒辦法,房間早就滿了,只能委屈你住在32區。」

「沒問題。」許樂點了點頭,這畢竟是西林人的飛船,不是國防部自己的運兵船,能有個房間就不錯了。

空無一人的32區,孤單一人的許樂拎着背包站在巨大的窗旁,看着遙遠的那顆東林星,嘆了口氣,正準備去尋找自己的房間,忽然聽到自己的身後傳來一道很稚嫩、清脆、讓人忍不住憐惜的聲音。

「保護我。」

許樂猛地轉過身去,然後他張大了嘴,因為他看到了……一個穿着白色睡衣、沐浴在銀色星光下小女生,小女生只有五六歲大,懷裡抱着一個洋娃娃,天真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渾身似乎都在釋放一種叫做楚楚的氣息。

第一卷

東林皆石

第三十五章

逃難的小西瓜

「保護我」。

前面沒有加上一個請字,顯得有些嬌蠻的無理,然而用小女孩兒的聲音說出來,卻顯得充滿了無比的信任與孩子般天真的直接。小女孩兒身上的白色睡衣在星光下顯得無比嬌弱,許樂動容地看着這一幕,不知為何,心頭無緣無故地軟了一下,緊了緊拳頭,緩慢地靠近了金屬艙壁,他的動作很慢,似乎怕自己動作太大,便會給這個像小鳥兒一樣可憐的小女生帶去驚恐。

小女孩兒低下了頭,似乎不敢直視許樂的臉,兩滴淚珠從長長的睫毛下滑落,無比可憐,丁香花一般淡嫩的嘴唇緊張地開合,聲音低至不可聞:「請您保護我。」

許樂小心翼翼地蹲了下來,看着小姑娘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那雙眼帘微垂卻依然掩不住的如墨雙瞳,兩瓣小小巧巧的嘴唇,一時間覺得有些失神,總覺得小姑娘給自己一種很親近的感覺,以至於他沒有注意到小姑娘第二句話里加了兩個字。

「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許樂下意識里眨了眨眼睛,抿了抿嘴唇,不想讓自己失神的模樣讓小姑娘產生某種不好的聯想,他的目光終於脫離了這個小姑娘的臉蛋兒,注意到小姑娘的頭髮很有特點,純黑的頭髮直直地披散在臉頰的兩邊,中間的部分非常整齊地剪成一道直線,將將在眉毛之上,遮住了額頭,看上去就像是……一塊西瓜皮?

「我……我叫鍾……煙花。」小姑娘依然緊緊抱着懷裡的洋娃娃,勇敢地抬起頭來看了許樂一眼,也許是因為許樂那張忠厚老實的臉給了她勇氣,也許是許樂那雙直如刀的眉毛給了小姑娘信心,她囁嚅着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這名字……也太難聽了。」許樂的心裡咕噥了一聲,不知道這小姑娘的父母是做什麼的,居然會取個容易產生歧義的名字,撓了撓頭說道:「乾脆,我叫你小西瓜好了。」

叫做鍾煙花的小姑娘睜着大大的眼睛,感到無窮疑惑,可愛地偏着腦袋問道:「叔叔,為什麼叫小西瓜?」

許樂伸出食指在小姑娘額頭上的發線上挑過,笑着說道:「因為你的頭髮像塊漂亮的……西瓜皮?」

許樂雖然不知道這艘商務飛船屬於古鐘公司,而古鐘公司的背後隱藏着西林第四軍區的影子,但他可以依據邏輯得出判斷,在這樣一艘戒備森嚴的飛船上,在第一憲章的光輝下,在遠離帝國邊境線的宇宙邊緣,應該不會有什麼事情會威脅到如此可愛的一個小姑娘,他更不認為這個叫做鍾煙花或者是小西瓜的小姑娘有被保護的需要,在太空飛船上,這個小姑娘總應該有陪同的家人才對。

只是無論他怎麼問,小西瓜總是不肯告訴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肯說出她的家人在哪裡。許樂苦惱地思考了一會兒,決定去找飛船上的工作人員,畢竟小姑娘是個活生生的人兒,他可不敢負這個責任。

許樂的房間在32區,是整個飛船最偏僻,設施最落後,也是最安靜的一個區域,除了牆後的管道時不時響起垃圾運輸的噪音外,在一大一小兩個人兒談話的過程中,根本沒有人來過這裡。許樂牽着小姑娘的手往外面走去,一面安慰道:「小西瓜,找到你的家人,你就不用害怕了。」

「叔叔,我怕。」小西瓜是個很懂事的孩子,大概也清楚自己給這個陌生的叔叔帶來了很大的苦惱,當許樂牽着她的手往外走時,她並沒有胡鬧地掙扎,只是一手抱着洋娃娃,低着頭說道:「有壞人……想把小西瓜拐走,拐到別的地方去,讓小西瓜再也看不到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

許樂的腳步停住了,他轉過身體,認真地看着小姑娘的側臉,似乎是想分辨這個很可怕的故事究竟是小孩子胡鬧的說辭,還是真的隱藏在光明後面的某個黑幕。就是這一眼,他看到了小姑娘雪白睡裙後方的灰塵污垢,也注意到了洋娃娃上面的污跡……

32清潔區一直沒有人來,如此闊大的飛船,這個小姑娘是怎麼一個人跑到了這裡?那些看管着他的人呢?難道小姑娘是從那些管線通道里爬出來的?不然她身上怎麼會這麼髒?該是怎樣的驚恐,才讓僅僅五六歲大的小女孩鑽進了那些黑暗的管道?

許樂認真地看了一會兒,封大叔都很欣賞他的看人能力,可他依然看不出小女生有絲毫撒謊的跡像。並沒有思考太久,許樂轉身牽着小姑娘的手往回走去,準備回自己的房間再思考一下,這樣盲目地將小姑娘交到飛船工作人員的手中,他確實有些不放心,至少……跟着自己是安全的,他去打探一下消息再做決定也好。

小姑娘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這一轉身的含義,碎步快速走着,以求能跟上許樂的步伐,動作顯得格外可愛,小小的臉蛋上淚水未乾,便笑了起來,笑的格外開心,大大的黑眸眯在了一起,就像是一彎西林星夜空里的彎月。

「謝謝叔叔。」

「以後叫哥哥……小西瓜。」許樂一向是個乾脆利落的人,決定了某件事情便會做到底,牽着可愛小女生的手,他的心情也異常美好,那雙令人信任的眼睛也眯了起來,像極了東林自然保護綠地里那一窪窪半湖。

古鐘號太空飛船還在進行最後一次的後勤能源補給,離開東林大區星域的時間大約定在了明日標準時間六點。在這段時間裡,許樂一直和小西瓜呆在自己的房間裡,也許因為國防部的預算實在是太過摳門,他這個名義上的退伍士兵居住的地方真是被人遺忘的角落,房間裡似乎也沒有什麼監控設備。

但即便如此,許樂依然小心翼翼地注意着房門外的動靜。通過這段時間的聊天,逐步得到小姑娘完全信任的他終於知道了一些事情,小姑娘是西林人,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離開了家,被人帶到了古鐘號飛船上,在回程的時候,將被送到首都星。她再過兩個月就要滿六歲了,最擅長的是鋼琴繪畫,最討厭的也是鋼琴繪畫,最喜歡的是玩泥巴,玩的最少的恰好也是泥巴。

也許是因為很少能夠這樣放鬆聊天的機會,六歲的小姑娘像只小鳥一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時常因為語速太快而嗆着,小臉憋地通紅,額頭上直直的黑髮在空中一甩一甩。

許樂一面聽着一面苦笑,因為小姑娘說的內容太過瑣碎,根本沒有他想知道的信息,而且他越聽越覺得有些奇怪,心想莫不是小姑娘誤會了什麼,從而導致自己也誤會了什麼……只是他既然已經答應了小西瓜,自然便要繼續下去,人總是要講誠信的,哪怕是對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兒,許樂決定在打探到確實消息之前,暫時讓小姑娘躲在自己的房間裡。

到了就餐的時候,許樂叮囑了小姑娘不要亂跑,跑到了飛船的餐廳,打了一份飯,沒有與飛船上的工作人員進行太多對話,可他依然留意了一下,發現沒有人聽到飛船上哪位訪問團的官員丟失了小孩兒,只是令他警惕的是,餐廳周圍那些負責安全工作的士兵表情明顯比幾個小時前嚴肅許多,一股有些壓抑的氣氛圍繞在四周。

難道就是因為小西瓜?許樂悄無聲息地從餐廳離開,他本身就是一個極不易引人注目的角色,端着一份飯離開也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甚至飛船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32清潔區的休息間裡安排進了一個東林區搭順風船的退役士兵。

小西瓜低頭叉了一塊牛肉,放進嘴裡努力地咀嚼着,只是臉上的表情透露出這個小姑娘實在是很不喜歡牛肉燜飯的味道,只是她似乎不想讓許樂為難,只是一味認真地吃着。許樂看着小臉蛋兒上的表情,忍不住笑出聲來,說道:「不喜歡吃就別吃了,下一頓的菜色聽說不錯。」

「吃了一個半月的牛肉了。」小西瓜像個大人一樣哀聲嘆氣說道:「許樂哥哥,下一頓恐怕還是牛肉。」

許樂特意在這份飯里加了勺白飯,這時候正拿着筷子刨着小西瓜剩下的飯,聽到這句話,不由僵住了身體。被老闆薰陶了這麼多年,他對食物的要求也變得格外挑剔,苦着臉說道:「合成牛肉就一個味兒,你居然能吃一個半月?真是厲害。」

嘆息完後,許樂再次低頭吃飯,他沒有浪費糧食的習慣,嘴裡塞滿了牛肉,含糊不清說道:「將來有機會,哥哥殺頭野牛,讓你吃吃真正的牛肉。」

小姑娘額上的黑髮垂直,笑眯眯地看着許樂,認真地點了點頭。雖然在西林的時候,她跟着父親大人吃過很多從帝國搶回來的野生菜餚,可是依然對許樂哥哥的話感覺到感激,心想哥哥真是個好人。

第一卷

東林皆石

第三十六章

歷史的塵埃

滋的微弱電機聲音中,房間舷窗上的固定窗簾緩緩拉開,太空飛船外的星光清清揚揚地灑了進來。正在埋頭嚼着合成牛肉的許樂愕然抬起頭來,發現剪着西瓜頭的小女孩兒正安靜地望着窗外,唇角微微翹着,甜甜地笑着,稚嫩的面容上布滿了羨慕的眼光。

直到此時,許樂才注意到小西瓜的眼睛其實並不大,只是格外明亮,此時微微笑着,眼睛就眯了起來,格外可愛。少年在心中暗自一笑,想着先前剛見面時的親切感,大概便是從這雙眼睛而來吧?他順着小西瓜的眼光往窗外望去,目光也定在了遠處,手裡的筷子緩緩放下,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窗外遠處就是他的故鄉東林星,想到此一去,換了身份,也不知道這一輩子還有沒有可能再回來,許樂再如何樂觀開朗,心情也有些低落。也許是不想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到小女孩兒,他牽強一笑,指着那顆星球說道:「我可從來沒有想過從這個角度看它,以前在學校里看的畫冊,可比真實的畫面要漂亮許多。」

安靜的星球懸浮在太空之中,藍色的海水,綠色的原野清晰可見,甚至在太空船上都能看見那些大的出奇的白色的礦坑,就像是一個個傷疤在陳述這個星球的古遠歷史。只是在星球大氣層的最邊緣,卻有一層灰濛濛,泛着淡紅色的塵埃,讓這些景致像披了層紗一般,落在此時心情的許樂眼中,不免有些不舒服。

「那是星球開拓初期的遺產。」小西瓜可愛地撓了撓頭髮,一眼就知道許樂指的是什麼,稚聲稚氣解釋道:「聯邦三大星系都處於銀核邊緣,空間裡恆星密度太大,雖然造物主很神奇地安排了三個星系給人類,沒有被那些引力的撕扯變成碎片,可是光污染還是很嚴重。尤其是東林星距離系內恆星距離太近,如果沒有這一層紅土微粒帶遮蔽射線,上面的人類很難健康地生存下去。」

「哥哥,雖然這些塵埃很難看,可是真的很有用噢。」小西瓜望着許樂點點頭,很認真地說道。

「啊?你是說這些塵埃是人造的?」

「是啊,好像是進行了歷史上最大的一次群爆炸,同時經過五人小組精密計算,才達成了後來的效果。」

許樂愣了半晌,他直到今天才知道為什麼自己無論是在鐘樓街畔,還是在礦坑上,還是在自然保護區的綠色原野上,看到的天總是那般的灰濛濛,夜晚能看到的星星總是少的可憐,原來這一切都是被這些塵埃遮住了。一想到多少萬年前,人類第一次從聯邦中心地帶來到東林區,極其艱辛地開拓荒星,以極大的魄力改造自然環境,他的心中對於那些先民充滿了敬意。

他看着小西瓜輕輕擺動的黑髮搖了搖頭,苦笑了一聲,他感到震驚的另外一個原因便是,連一個六歲小女孩兒都知道的歷史,他卻不知道,雖然說自己的義務教育沒有讀完,可是這未免也太丟臉了些。

小西瓜接過他遞過來的紙巾擦了擦小嘴巴,極其聰明地感覺到了許樂的不自在,甜甜一笑,說道:「這可是歷史課本上沒有的事情,只是聽父親大人說,我們家祖輩就是第一批來東林開荒的人,為了記住祖先們的豐功偉績,我從小就開始看這些東西了。」

聽到解釋,許樂的心情稍微好過了一些,然而他又注意到了另外一個奇怪的地方,如果是負責開拓東林的古老家族,為什么小西瓜的家庭現在會在西林?不過這不是他現在需要考慮的問題,他沒有追問下去。

「飛出了大氣層,才知道浩翰的宇宙里星光是如此的明亮。」許樂低下頭,想起了可能化作飛灰灑在東林星上的老闆,想起了被聯邦關進監獄裡的李維,自嘲地笑了笑,說道:「我以前的人生理想是成為聯邦的一名戰艦輔官,如今看來,天天呆在戰艦上,只怕會被這些星光照成礦坑裡的野貓。」

「許樂哥哥,野貓怎麼了?」

「礦坑裡的野貓啊,只要被大燈一照,便會傻乎乎地站在軌道上,再也不會動一下,大概是因為它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麼亮的光線的原因。」許樂低下頭說道,在心裡卻響起了另一個聲音,一個新的人生在等着他,然而就算他不去替老闆報仇、洗去冤屈,可是怎麼也不可能去替聯邦賣命。

第二天標準時間六點,正躺在地板上合衣沉睡的許樂被巨大的轟鳴聲驚醒,他披着外衣掀起窗簾一角看去,發現蒙着一層歷史塵埃的東林星正在離自己逐漸遠去,他知道飛船終於踏上了去往首都星的旅程,一時間百感交集,竟是找不到適合的詞彙來形容此時的心情。

在一個月前,他只是一個在東林地面平安生活的孤兒,他的人生理想只是參加國防部機修士官考試,然後進入軍隊,或者進入首都星圈深造,從而獲得大公司里一份體面的工作。那時候的他只坐過電車,連飛機都沒有坐過,除了河西州首府的十七個街區外,別的任何地方都沒有去過,是個地地道道的鄉巴佬。然而一個月後,他離開了河西州,坐上了飛機,到了另外一個遙遠的福吉州,他甚至坐上了聯邦最高級的商務飛船,在太空里飛行,將要前往真正遙遠的首都星圈!

人生的遭逢總是這樣的光怪陸離,令人難以預料,許樂有些惱火地抓了抓有些凌亂的頭髮,回頭看到了床上正甜甜睡着的小姑娘,心裡又是一緊,這裡還有一個很戲劇的問題在等待着他,他相信小姑娘沒有撒謊,但他更不理解為什麼這些古怪的事情總會落到自己的頭上來。

他不認為小姑娘是個麻煩,是個包袱,因為他就是一個這樣性格的人,只要真正需要幫助的人來到他的身邊,他總願意儘自己的力量去做些什麼,更何況對方是一個可憐的小孩子。

半個小時之後,轟鳴聲結束,就在令人心悸的久久沉寂之中,古鐘號商務飛船離開了東林星,像個漂浮瓶一樣幽靜地向着宇宙深處進發,速度越來越快,然而飛船上的人們卻沒有絲毫感覺,在大體系的世界中,肉眼的速度對照已經失去了作用,只有那種惘然若失的感覺,籠罩在個巨大的合金飛船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