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客 - 第16章
貓膩
女孩兒低着頭,正聚精會神的看着一本雜誌,只是偶爾閃爍的目光,讓許樂知道,對方其實也在注意着自己。深青色的帽子遮住了女孩兒大部分的臉,只露出那張秀氣的嘴唇和白淨的面部肌膚,許樂愣了愣,覺得自己的注視或許會讓對方尷尬,便轉過頭去。
風雪之中,溫暖和春的大巴開動了起來,令許樂感到意外的是,那名女孩兒居然又將手伸進了餅乾口袋裡開始拿餅乾,而且是一塊接一塊。許樂很喜歡吃小狗餅乾,而且這是他第一次吃小狗餅乾,心裡其實很有些珍惜,雖然他不會將一袋餅乾看的如何之重,只是他總覺得,即便你要吃我的餅乾,是不是也得先和主人說一聲?徵詢一下自己的同意?難以避免地心中生出一絲惱火。
很明顯那個女孩兒沒有這種自覺,看都沒有看許樂一眼,只是快速地、光明正大地偷着餅乾,嚼的卟哧卟哧,毫不客氣。許樂目瞪口呆之餘,也趕緊伸手去拿餅乾,不然如果都讓這個搶拼乾的姑娘搶走了,他還能吃什麼?那豈不是虧大了?於是乎隨着大巴在公路上的行進震動,坐在大巴後排的這一對年輕男女彼此互不相視,一人望着窗外,一人低頭看着膝上的雜誌,你一塊我一塊的拿着餅乾,誰也不肯少拿一塊,誰也不肯慢一秒,出手如風,依次而入,看上去倒蠻有默契,可誰又知道其實隱藏着無窮的殺意?
「真是莫名其妙啊,如果不是遇見了我,這個可惡的偷吃餅乾的女賊,一定會被狠狠地罵一頓。」
看着窗外雪景,嚼着餅乾的許樂,難得地翻了一個白眼。隨着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先前心頭的惱意早已經消除殆盡,他本來就是一個心胸寬廣之人,不可能會在乎這些小事,反而笑着暗中想道,難得碰到一個和自己一樣對小狗餅乾愛不釋手的人,今天這一袋餅乾,就當是分享吧。
許樂不是一個吝嗇的人,和他人分享任何美好的東西,是他願意做的事情,雖然這個戴着帽子的長髮女孩兒行為有些荒唐古怪,他也不準備再計較什麼了,只是覺得這場面稍微有些尷尬,或者說,他擔心那個女孩兒尷尬,所以他沒有和對方開口說話,甚至連眼光都極注意,沒有轉向她那一邊。
大巴在積雪的道路上緩慢前行,繞向了郊區外的高架路,向着首都西北方的普通機場行去。有一株伸向道路內側的雪松擦過了大巴車的玻璃窗,發出的響聲,讓車上昏昏欲睡的人們都醒了過來。許樂身邊的女孩兒抬起頭來,露出了一張清麗的面容。兩個人的眼光對上,許樂溫和地笑了笑,誰知道那女孩兒清純的眼眸里閃過一絲厭惡的神色,馬上低下頭去,重新看起了雜誌,片刻後,她似乎覺得這樣還不足以表達自己拒人千里的態度,從隨身的皮包中取出一副黑框的眼鏡戴在了鼻樑上,隔絕了許樂莫名其妙的眼光。
低頭的女生戴着黑框的眼鏡,看上去真的蠻清純的,尤其是從許樂這個角度望過去。他撓了撓頭,心想這樣清純的一個女生,偷吃我的餅乾,怎麼對我還這麼凶?畢竟他是一個從偏遠地區來的少年,面對異性的時候,總是有些拘謹,只是在心裡嘆了口氣,也沒有說什麼。
戴黑框眼鏡的女生每拿一塊餅乾,許樂也拿一塊,不多不少,笑眯眯地拿着,美滋滋地吃着,雖然他是個很和善的人,但也不想吃太多虧。
就這樣拿着拿着,最後餅乾袋裡只剩下了一塊餅乾——依照先前那種無聲默契的順序,此時應該輪到許樂拿了。許樂明顯注意到女生黑框眼鏡下的俏鼻可愛地皺了皺,似乎在煩惱什麼。許樂無聲地咧嘴笑了起來,從袋裡拿出最後一塊餅乾,想了想後,掰成兩半,臉上堆出和善的微笑,帶着一線拘謹,將一半遞到了女孩兒的面前。
女孩兒抬起頭來,有些意外,又有些憤怒地瞪了他一眼,像小貓搶食一樣,搶過了餅乾一口吞下,卻險些噎着了。許樂一邊嚼着最後半塊餅乾,一邊傻傻地看着她,心想着什麼急?難道餓成這樣嗎?本想將自己的水遞給她喝,卻又擔心這性情古怪的女孩子嫌棄自己。
好在剎車的聲音打破了這幕像木偶劇一樣的演出。
「連謝謝都沒有一句,真是個無恥的敗類!」張小萌拖着沉重的行李,有氣無力地低着頭,向着機場櫃檯走去。從S2行政區坐了七天的太空飛船,又要馬上轉機去大學城,旅途的勞累,本來讓她就有些快要承受不住,而且心裡又一直壓着那塊重石,偏偏在大巴上還碰見了一個極不識趣,極為可惡可恥的年輕男人。
「長的倒挺順眼兒,笑的跟一頭豬似的誠懇,誰知道骨子裡竟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吃我的餅乾,居然像是施捨給我一樣……小眼睛,果然都不是好東西。」張小萌將沉重的行李放到傳輸帶上,忍不住低聲地抱怨。
進入候機廳,張小萌取下黑框的眼鏡認真地擦拭了起來,似乎想要藉助這個動作發泄自己的怒氣,她怎麼也沒有想到,世界上有那樣的男人,明目張胆地偷吃自己從小最喜歡的小狗餅乾。
她此行的目的地是大學城,大學城位於首都星圈S1行政星球的北緯區域,航班還有半個小時才到,她注意了一下四周的人群,強行平靜了心情,提着隨身的小包進入了洗手間,隨手按響了沖水馬桶。在嘩啦啦的水聲中,她將黑框眼鏡上的按鈕摁了下去,本來空無一物的玻璃表面上,頓時出現了幾排字符,這些信息經由遍布整個星球的無線網絡,在最短的時間內,出現在她的眼前。
將那些字句和任務全部記了下來,張小萌輕輕地吐了一口氣,顯得輕鬆了許多。議員還在和總統辦公室談判,現在的局勢比較平緩,憲章局因為第一憲章的原因,必須保持中立,她們這些下層的工作人員,倒也不用太擔心會被發現真實的身份。就算聯邦方面發現自己是反政府方派來的間諜,頂多也就是將自己逐回S2。只是大學城裡究竟有什麼呢?為什麼議員要讓自己回到首都星?難道只是說議員知道自己有些想家的原因?
一想到自己那個充滿了陳腐氣的家庭,張小萌的表情又壓抑了起來,為了完成組織交付的任務,看來自己必須扮演一個迷途知返的羔羊,這真是令人痛苦的事情。
坐在舒適的座位上,張小萌整理了一下垂在黑框眼鏡旁的髮絲,下意識里將手伸進皮包,卻發現手指的觸覺有些怪異,她驚愕地拉開皮包,意外地發現了一袋沒有開封的小狗餅乾!
如果這袋餅乾是自己的,那先前大巴上那袋餅乾?自己吃了別人的餅乾?自己錯怪了他,他卻一直安靜地與自己分享屬於他的東西……
張小萌站起身來,四處尋找那個小眼睛男生的蹤影,試圖想要道歉。然而首都機場有多少航班,那個男生怎麼可能這麼巧地出現在這架飛機上?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坐了下來,後悔地搖了搖頭,知道自己錯怪了那個男生,更關鍵是,她這時候想到那個男生溫和的笑容,遞過來的半塊餅乾,除了濃濃的窘迫之外,更有一絲說不出來的溫暖,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受過的溫暖。
世界這麼大,或許再也看不到那個有着可親笑容的男孩子了,再也沒有辦法道歉了,張小萌無比遺憾地想着,心裡像是覺得錯過了某件很珍貴的東西,空空的很不舒服。
她並不知道,就在這架飛機的前方,豪華的頭等艙中,許樂正坐立不安地調整着舒適沙發椅的位置,拘謹而小意地詢問着空姐:「您確認有免費的牛排?半合成那種?」
「是啊。」空中小姐險些沒忍住笑,看着這個老實的男孩子。
許樂鬆了一口氣,這才覺得昂貴的票價有些划算,雖然他是個逃犯,應該低調一些,一個剛剛服完兵役回鄉的小兵應該也沒有錢坐頭等艙,可是購票的時候,他實在是沒有抵擋住半合成牛排的誘惑,而且那張卡里的錢實在是有些多,少年心性還是讓他冒險買了張頭等艙的票。他望着面前半蹲着身體的空姐,關心說道:「您別總蹲着了,會累的。」
空姐由內而外開心起來,贈送了一個免費的嫵媚笑容。許樂被麗光射的心慌,趕緊哆嗦問道:「請問……到大學城要多長時間?」
第一卷
東林皆石
第四十九章
梨花園裡做門房
必須承認,當年構建了聯邦社會基礎的五人小組,確實擁有後代們難以企及的智慧和遠見,那些閃爍着文明光輝的文字和日趨完善的社會架構,都證明了這一點。環境優美、四季分明的首都星圈三個行政區,偏從久遠之前就將大學城設在北緯度地區的,更是體現了聯邦先祖們的良苦用心。大約也只有每年七十天左右的嚴寒季節,才能讓聯邦的青年在富庶和平的環境中仍然能夠體會到大自然的殘酷和生命存活的艱辛。
大學城其實並不是一座城市,而是沿着玫瑰河兩側平原零星建造的大學校園。首都行政星球的絕大部分大學,都設立在此,隨着聯邦社會的發達程度日益提高,教育水平日益提高,各個學院的面積越來越大,在第三十四憲歷時期,便逐漸地連接在了一起,成為了一片大型的社區,聯邦的人們習慣性地稱這一大片區域為大學城。只是如今的聯邦似乎早已經忘記了當初聯邦祖輩們將學園設立在此地的良好意願,建築內的暖氣二十四小時供,空氣調節系統讓人們呼吸的空氣保持着絕對的新鮮,一旦入冬便龜縮建築內不肯外出的學子們,天天對着晶屏消磨着無聊的時光,哪裡還能體會到所謂大自然的嚴酷?
大學城東南區域有一所並不起眼,卻極為美麗的二級學院,叫做梨花大學。在這所大學校園宿舍的後方,通向聯邦生活區的道路上,有一間更不起眼的灰色平房,很彆扭地杵在梨花大學的後門處,生生地讓這滿園雪花若梨花的景色,變得生硬起來。
就是這樣一個遠離校園主體建築的小平房,卻依然享受着中央供暖,室內溫暖如春,沒有塗抹防霜液的玻璃上布滿了令人心喜的霧氣。一隻手掌抹去玻璃上的濕霧,透過窗戶看着園子裡梨樹上的雪花霜枝,許樂快活地笑了起來,心想這裡真是個不錯的地方,在這樣嚴寒的冬天裡,依然這樣美麗,自己在東林的時候哪裡看過這樣的景致?故鄉的天都是灰濛濛的,令人壓抑,哪裡可能會生出比梨花更白的雪花來。
他已經來到梨花大學十幾天了,這是依照老闆封余臨終前在光屏里留下的建議,而且他畢竟是一個體內裝着偽裝芯片的逃犯,當然也不願意真按照芯片上的資料,去國防部退役安置辦公室尋找工作,乾脆自己來了這裡,向學校方面遞交了一份應聘書還有背包里原本就有的奇怪推薦信,便很輕鬆地獲得了目前的工作。他原本還有些奇怪,為什麼工作這麼容易找,但後來他才發現,原來這個工作除了看守梨花大學後門之外,便只需要負責清掃十米內的路面,美其名曰是後勤部成員,實際上也就是個門房,毫無疑問屬於社會的最底層,薪水實在是低的有些可憐……好在那張三林聯合銀行卡里還有很多錢,許樂也不是為了錢才來到上林,他更沒有什麼不甘居人下的強烈意願,很開心地接受了這個工作,擁有了這個專屬於自己的灰色小平房。
如果換成一般的聯邦公民,哪怕梨花大學的雪景再如何美麗,連着看了十幾日的素白,也早會膩了,可許樂不一樣,他這一生未曾見過雪,這十幾日看雪,也不過是將將過了一下小癮。現在的時間段還是在寒假期間,整個梨花大學沒有幾個學生留守,所以他的工作也還沒有正式開始,每天除了清掃一下積雪外,便別無它事,十分清閒。
通過後勤部原本就安置在門房處的光屏電腦,許樂每天空閒的時候也會上網,把梨花大學的資料認真地看了一遍,這才知道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學院,卻是除了國防部直屬學校之外,在自行機動裝甲三大系統和戰艦裝置標準修理方面最突出的大學之一。當然,國防部直屬的三大軍事學院和西林軍校都不可能在大學城中,也不是許樂能夠隨意混進去的地方,所以許樂如果想滿足自己的興趣,不起眼的梨花大學倒真是最好的選擇。他這才明白老闆的安排里,還是在考慮自己的理想,心情不禁也如室內的空氣一般溫暖起來。
剛到大學城的時候,許樂曾經試圖申請一個旁聽生的證件,畢竟他現在卡里還有不少錢,應該能夠支付足夠的贊助額,只是可惜,學校負責審核新生事宜的校長及教務處主任都和學生們一樣,回到了首都星的各大城市去休假了。而更令許樂感到遺憾的是,梨花大學圖書館這些日子也因為更新系統及放假的原因關閉了大門,這樣他根本無法接觸到他最感興趣的M系列機甲構造以及修理方面的知識,也沒有辦法去尋找古舊典籍里有沒有關於體內那股神奇顫抖力量的隻言片語。
在這寒風寒雪的十幾日裡,無所事事的許樂,除了夜夜看23頻道以及上網搜尋感興趣的機修知識外,剩餘的時間大部分都是窩在了溫暖的被褥中,閉着眼睛體會着體內那股顫抖的細微變化,並且試圖象在古鐘號上所想的那般,將這種看上去有些眼暈的顫抖藏起來……外面風雪大,那一套十個姿式的動作已經有些天沒練了,他也擔心被別人看到,可是肌肉里的顫抖卻是隨着他天天的蒙被大睡而日漸熟練起來,竟似有了幾分隨着心意便能湧出來的感覺。
這一夜,伴隨着身體肌肉關節最深處的那種熟悉酸痛,許樂在風雪呼嘯聲音的陪伴下沉沉入睡,在睡夢中,他似乎看到了一個滿頭紫發的可愛女生嫁給自己當了老婆,而他在首都一家大公司里成為了首席機修師,每天都能修各式各樣好玩的東西,而電視上面似乎隱隱聽到什麼大人物在宣布,一個關於大爆炸背後黑幕的揭穿……很多高興的事情啊,熟睡中的許樂唇角泛起一絲甜甜的笑容,笑的身體都顫抖起來,這種顫抖一直未停,直到皮膚下的肌肉開始微微抽搐,似乎每抽搐一絲,他的身體便強大一分。
春光明媚,彩旗招展,上林S1行政區,也就是首都星球的風雪嚴寒總是來的快,去的更快。不過剛剛進入二月,玫瑰河畔的積雪便融化乾淨,匯入向南流淌的清淨河水之中,再也覓不到一絲蹤影,留給人們的只是一大片無邊無際的綠色原野和蔥蔥春林,還有草地樹林間一幢幢與環境十分和諧的學院建築。
今天是開學的日子,無數的學生搭乘着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回到了大城學,清靜了兩個月的校園再次變得熱鬧起來,不時有汽車駛進安靜的梨花大學,更多的青春女學生們則是相伴着走了進來,一股令人嚮往的青春氣息隨着她們蕩漾在校園之中。因為要去聯邦生活區購物的學生太多,所以一向有些冷清的後門也變得熱鬧起來,嘰嘰喳喳的聲音響個不停,甚至將在噴泉處正慷慨激昴批判政府的男學生聲音也壓了下去。
忽然間,校園門口傳出了一聲議論,緊接着議論聲嗡然而起,戛然而止,學校的年輕人們被某件事情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識里停下了腳步,向着門口處投去了神情複雜的目光。噴泉處那幾名深受卡林主義影響的男學生,也停止了噴吐滿腔的熱血,向着這邊走了過來,卻沒有靠近後門,而是用一種很怪異的目光望着。
一個留着披肩長發、戴着黑框眼鏡的女生,抱着一疊書,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平靜而略顯冷冽地從梨花大學後門走了進來。四周的目光里包含着太多的情緒,憐惜,同情,厭惡,鄙夷,羨慕,嫉妒……
梨花大學的學生們很輕鬆地便認出了這個女生是誰,因為她一年前是梨花大學新生里的風雲人物,或者說是叛逆之子——張小萌,出身於良好家庭的張小萌,進入大學一年級之後,開始接觸到卡林主義,出乎所有人意料,這名少女毅然放棄了優渥的生活,放棄了學業,遠赴S2行政區,投入到了反政府派勢力最強大的新澤州,開始為那些處於社會底層的民眾吶喊,參與到一次又一次的示威遊行里。
張小萌離開梨花大學之後做了什麼,她的同學們並不清楚具體的情況,但他們清楚那個流言原來是真的,這個曾經讓無數人感到震驚的女生,果然厭倦了所謂正義的浪漫,棄暗投明,重新回歸了聯邦的懷抱……梨花大學後門處一片尷尬的沉默,沒有人上前與這個戴着黑框眼鏡的女生打招呼,沒有歡迎,只有隱隱的敵意與那些複雜的目光,是啊,一年前她離開這座校園的時候,便應該知道她早就沒有回來的可能了。
——如果說她以前的理想是幼稚可笑的,可是為了平凡安逸的生活,便輕易地放棄了所謂理想,那當初何必離開?離開了又何必再回來?豈不荒唐可笑?這大概是大部分學生心裡的想法,他們平靜而充滿壓力地看着張小萌。張小萌卻沒有絲毫不安,微仰着臉,平靜之中帶着驕傲,向着自己的寢室樓走去。
便在這時,那幾個在噴泉處宣揚卡林主義的男學生,忽然攔住了她的去路,生氣地說道:「你出賣了你的理想!」
「我的理想就是好好過生活。」張小萌推了推黑框眼鏡,沒有理會這幾個人,與他們擦身而過。四周的學生們用那種怪異而嘲諷的神情看着張小萌的背影,演講的男學生愣了愣後,恨恨地往她的身後吐了一口厭棄的唾沫。
「這位同學,請你把這些污跡擦掉。」一個戴着紅袖箍的年輕人走到了那名男生的身旁,遞過去了一塊抹布,認真說道:「另外依據條例,我會建議學生處扣除你三個學分。」
那名男生大怒問道:「你是誰?」
年輕人拉了拉紅袖箍,回答道:「我是一個門房。」
第一卷
東林皆石
第五十章
咱們都是有故事的人
梨花大學後門外的公路轉角處,停着一輛全黑色的陸航車,車身顯得格外厚重,窗上的貼膜反射着美麗的天光,將車廂內的一切都遮掩了起來。這輛全黑色的陸航車內部,很奇妙的沒有座椅,而是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電子儀器和……一張行軍床。更奇妙的是,有幾個穿着灰色制服的工作人員正警惕地注視着電子儀器,而那張行軍床上,卻躺着一個懶洋洋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約摸二十四五歲年紀,耳朵里塞着一個高保真的耳機,不知道是在監聽什麼內容,只是看他眯着的眼睛,總讓人覺得他似乎早已經睡着了。
如果讓許樂看到這個年輕人的作派,一定會想到那個同樣在任何境況下都顯得懶洋洋的老闆大叔,能在這樣緊張忙碌的工作環境裡,依然保持着如此的狀態,如果不是有些厭世,那便是把什麼事情都看的有些淡。
一名工作人員摘下那名年輕人的耳機,苦笑着說道:「組長,就算你懶得監聽,可是也不要用公家的東西來聽音樂好不好?不然讓主任知道了,你又要挨一頓罵。」
年輕人睜開眼睛打了個呵欠,漂亮的臉上帶着一絲宿醉後的疲憊,喃喃說道:「這麼好的東西,不用來聽音樂真是可惜了。」緊接着,他看了一眼電子儀器的小光屏,無聊問道:「怎麼了?那個熱血女青年沒出什麼事兒吧?」
「沒什麼事兒。從S2回來的年輕人很多,局裡為什麼要我們盯着她?」工作人員聳聳肩,指着梨花大學的方向問道:「一個女學生,能有多大的問題?」
「張小萌,就這樣大咧咧地回來了,如果沒問題,那我就是個白痴。」年輕人又打了一個呵欠。他叫施清海,畢業於第一軍事學院,如今在聯邦調查局任職,這輛全黑色陸航車內的工作人員,全部是他的下屬。他無聊地看着梨花大學後門的方向,看似隨意說道:「一隻迷途知返的小羔羊?……她父母都是聯邦政府公務員,如果真的沒有問題,這隻小羔羊應該在首都機場就哭着撲進了父母的懷裡,而不應該是一個人孤獨地轉機直接回了大學城,辛苦跑了十幾天,才重新獲得了學籍。」
「她為什麼不和她父母見面?還在叛逆啊,還沒有長大啊,怎麼可能是一個被撞破了頭的可憐姑娘。」施清海漂亮的臉龐上閃過一絲嘲弄之色,「局裡雖然沒用的廢物一大堆,但是挑選這個監視目標倒沒有太大的問題。」
隨着他說話的聲音,黑色陸航車前後兩排共計六個人都停止了手中的動作,聽着組長的分析,贊同地點了點頭。一個人看着施清海笑着說道:「組長,我們當然知道你不是白痴。」
施清海當然不是白痴,以最高分畢業於第一軍事學院,在進入聯邦調查局的第一年,便成功地破獲了幾件間諜案,能力有目共睹,如果他沿循着這條道路穩妥地走下去,調查局上下都認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副局級幹部可能就此產生。但誰也沒有想到,這樣一位年青才俊的墮落竟是如此之快——一個整日沉迷在酒精和女人間的調查局官員,便等於是放棄了自己的前途。
「以後別再喝這麼多酒了,那些女人關了燈有啥區別?用得着每天換一個?」施清海的下屬頭痛說道:「別總得罪上司,不然您不早升上去了,咱們也能跟着落個好。」
「少跟小爺我扯淡,跟着我的人現在誰沒升?小爺我是懶得挪窩,這大學城不是挺好的,美女多啊……尤其是年輕的美女多……」施清海啪嗒啪嗒薄薄的嘴唇皮,眼神迷離而陶醉,「青春鮮活的肉體氣息包圍着我,怎舍離去?」
他從單人床上爬了起來,揉了揉早晨忘記洗的臉,含糊不清說道:「什麼事業上升都是狗屁,老子恨不得調去憲章局,那幫孫子,天天伺候一台電腦,什麼事兒都不用管,真他媽的是養老的好地方。」
話雖如此說,但該做的工作依然得做,哪怕是表面功夫。施清海似模似樣的拿起監聽耳朵放在耳邊聽了半晌,開始一切如常,漸漸地他的面部表情卻變得精彩起來,最後變成了難以抑止的大笑聲音。
「門房?笑死小爺了……他知不知道那個被他要求擦掉口水的學生是議員的兒子?」施清海笑的前仰後合,拍着大腿說道:「這個小門房有意思,有意思,現在這狗日的社會,難得看到這麼認真的人了。」
「噓,組長你聲音小點兒!」一名組員憤怒地盯着不自覺的施清海,壓低聲音吼道:「我們是在監控狀態!不是在電影院!」
「噢,也對。」施清海醒過神來,嘿嘿一笑,嘩的一聲拉開了車門,往車下走去,說道:「梨花大學至少要盯一學期,太無聊了,我去看看那個好玩的小門房去。」
被袒露在陽光下的調查局職員面面相覷,實在拿這個瘋狂而荒唐的組長沒有辦法。看着陽光下,年輕小組長懶若無骨,狀若小流氓的走路姿式,職員們忍不住尷尬地遮住了眼睛,其中一人喃喃說道:「又違反條例了……不過你們說組長他怎麼這麼像個小流氓?」
「組長在農村長大,他爸是個農夫。」
「是嗎?這真是一個稀有的職業啊,可是,這和組長流氓又有什麼關係呢?」
「喬治卡林不是曾經說過?流氓產生的根源在於財富的分配不公。」
梨花大學校園後門,並沒有出現富家學生和貧窮小門房之間的階級鬥爭。那名宣揚卡林主義的男學生怒氣值滿溢而走,許樂也沒有把對方拉回來,強行要求對方跪在地上把唾沫擦了——如果真那樣做,許樂都會懷疑自己的智商。他只是依照學校條例,將今天的事情寫了一個備註,通過電腦傳到學生處的專用信箱,然後拉出水管,將早晨剛打掃乾淨的人行道再次沖洗了一遍。
先前他會走出來,是因為他發現了那名男學生似乎有對那個女生繼續糾纏的意思,所以才會想個法子阻止一下。如果不是看到了那副黑框的眼鏡,許樂還真一時間沒辦法想起來那個女生就是在大巴上偷吃自己餅乾的人。許樂根本不清楚什麼是卡林主義,也不會關心政府和反政府之間的談判博奕,他只是覺得這麼多學生冷漠地注視着一個女生,那個女生顯得太過孤獨,更讓他覺得有些不舒服的是,那個男學生竟然會攔住女生的路。
當然,更主要的原因是,他認識那個女孩子……雖然那個女孩子可能並不記得他了,雖然那個女孩子當時對他並不客氣。
清掃完路面,許樂端了一張椅子,坐到了大門的旁邊,忠實地執行起了自己的工作,在溫暖的陽光下眯着眼睛,聽着身旁的監控儀時不時響起芯片審核通過的嘀嘀響聲,舒服地似乎快要睡着了,其實心裡依然想着自己的旁聽證究竟什麼時候能夠辦下來,什麼時候能進圖書館,什麼時候又能去那些實驗場參觀一下?
施清海身為調查局官員,當然不是真的想結識這個不起眼的小門房,他只是昨天晚上和那個金髮美女折騰了一宿,又喝了太多的酒,精神實在是太過委頓,在陸航車的行軍床上睡的又不夠舒服,所以乾脆下車走動走動。他在校門旁邊的便利商店裡買了一包香煙,點了一根抽着,走到了路邊蹲下,餘光很隨意地瞥了一眼那個年輕的小門房。
便是這一瞥,施清海的眼瞳微微一縮,許久未曾移開眼光。他站起身來,向着坐在椅上的許樂走去,沉默片刻後笑着說道:「真羨慕你這工作,可以天天正大光明地曬太陽。」
許樂有些意外地抬起頭來,他沒有想到在這個陌生的星球,陌生的地方,居然會有人主動找毫不起眼的自己說話。一抬頭,只見滿街青樹,滿天清光,一個長相英俊,身上的黑色正裝卻皺巴巴的年輕人正含笑看着自己。
「呃……或許是挺舒服吧。」許樂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眯着眼睛,擋着陽光,小心說道。
「要來一根兒嗎?」施清海微笑着遞過一枝加長過濾嘴的香煙。許樂本來想拒絕,但忽然想到老闆大叔從來不離手的煙捲,忽然心頭一動,接了過來,湊到打火機上點燃,說了一聲謝謝。
隔着梨花大學的大鐵門,兩個人有些不知滋味地抽起了香煙,就在這滿天陽光之中,似乎都有無窮的心事。施清海將煙頭扔到地上踩熄,用手指撥拉了一下潦亂的頭髮,忽然盯着許樂開口說道:「坐在椅子上,身體卻懸空着,馬步練成你這樣,還真是勤奮。」
第一卷
東林皆石
第五十一章
朋友
許樂心裡一驚,表情卻沒有變化。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人的眼光如此尖銳,竟然能夠看清自己古怪的坐姿。
他不是專業的特工間諜,甚至都算不上一個職業的逃犯,他只是一個在某些方面有些天賦的普通年輕人,因為某個原因,迫不得已走上了流亡和隱藏的道路。從東林大區離開後,他一直提醒自己,應該低調一些,不起眼一些,可畢竟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總會在不合適的地方出現一些問題。好在有偽裝芯片的幫助,他不需要太過擔心自己在聯邦社會裡的安全,通過航空機場的掃描後,他的信心便已經十足,知道只要不被人發現自己與老闆大叔的關係,誰也不會懷疑自己什麼。
可是今天只不過是大學開學的第一天,便被一個路人發現了自己的古怪,許樂羞愧到有去面壁的衝動。
其實許樂還是低估了自己,高估了聯邦里的所有路人——聯邦社會中,像施清海這樣的人並不多,在第一軍事學院精修觀察學,又接受了整整三年的間諜培訓,自然會培養出完全不一樣的目光。
「不要亂扔煙頭。」許樂心頭微慌,聲音卻是一絲不顫,對施清海認真說道。
施清海笑了起來,揀起了煙頭,對這個小門房生出了強烈的興趣,覺得對方身上有一種很妙的感覺,和自己極為相像,似乎彼此心裡都保存着一個大秘密。施清海不願意自己的秘密讓任何人知道,所以他也不想去探究任何人的秘密,反正對方和自己也沒有什麼關係。
「現在進修身館的人已經不多了,你年紀應該還小,沒想到喜歡這些東西。」施清海看着許樂,打了個呵欠,斜倚在鐵門上,懶洋洋問道。
許樂本可以不回答他的任何問題,但是一來那樣太怪,他並不清楚這個穿着皺西報的人是做什麼的,二來他那一雙並不大的眼睛,一直以來都很有識人的本事,在他看來,這個皺西服的眉宇間充滿了厭倦和疲憊,而且沒有什麼惡意。
「我沒去過修身館。」許樂搖頭說道:「馬步是什麼東西?」
「噢,馬步就是你剛才那個屁股不着地的姿式,不過你那樣可比一般的馬步要難的多,不要奇怪為什麼我知道這些,要知道當年我也在修身館裡混過一段時間。」施清海笑了起來,然後伸過了一隻手,點頭示意:「施清海,政府工作人員。」
然後他加重語氣說道:「替政府看大門算工作人員嗎?」
許樂愣了愣,也笑了起來,伸出手與對方握住,自我介紹道:「許樂,學校工作人員……如果看大門真的算正經工作的話。」
兩個人的手穿過鐵門的柵欄握在了一起,片刻之後鬆開。施清海挑挑眉梢說道:「有點兒像是在監獄裡探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