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客 - 第17章

貓膩



「看樣子我是被關在牢里的那個。」

「為什麼不是我呢?我先走了,以後有機會再來找你聊天。」施清海看着不遠處走來的那個女子身影,向着許樂微微點頭,左手夾着熄滅的煙蒂,離開了校門。

關上沉重的車門,施清海坐到了行軍床上,盯着光屏上那個正在通過校門的女學生,用食指指着因為像素原因而有些模糊的臉,開口說道:「盯死她,我不管這個叫張小萌的女人為什麼回來,也不在乎她究竟想從梨花大學裡獲得什麼,你們只需要攔在她的四周,阻隔她與一切疑點間的聯繫。」

「不釣魚?」一名組員好奇問道:「如果這個女學生真的有問題,這可是個好機會。」

「我沒有那個興趣。」施清海整理一下身上皺巴巴的西裝,低頭說道:「要釣魚就要接近她,才能夠保證不遺漏線索,但問題是咱們這一組除了我之外,都長的這麼滄桑,怎麼去假扮學生?」

「假扮教師怎麼樣?」另一名組員出主意。

施清海抬起頭來,憐惜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如果你們認為自己的知識儲備足以令你們不被學生從講台上哄下去……那就可以試一下。」

小組的分時監控和社會關係梳理工作,一條條命令被有條不紊地發布了下去,調查局這個例行工作便進行到了尾聲,黑色的陸航車裡也只剩下施清海與一名下屬二人,他忽然壓低聲音說道:「幫我查一個人,他叫許樂。」

「嗯?要備案嗎?」

「不用,我只是個人感興趣。」

「私人興趣?沒有備案的話,可沒辦法取得密級,估計找不到什麼好玩的東西。」這名組員明顯認為他要查的是個女人。

許樂此時並不知道剛剛見面的皺西服已經開始暗中查自己的底細,他只是平靜地看着面前走過的那名女生,心裡有些希望對方能夠轉過頭來看自己一眼。很可惜,戴着黑框眼鏡的張小萌似乎有些心事重重,低着頭抱着書本出了校門,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夜漸漸深了,聯邦調查局臨海州外勤辦事處大樓依然燈火通明,忙碌的工作人員穿行於樓層之中。臨海州是首都星圈S1行政區的一處大州,尤其是在大學城區域劃歸臨海管轄之後,臨海州的地域範圍和公務人員的工作量都大大增加。辦事處四科負責防止反政府方面的滲透工作,如今聯邦局勢穩定,反政府軍早已放棄了武力鬥爭的方針,在帝國壓力下與政府方面正在談判合作以及正式參選一事,四科反而成為了整個聯邦調查局裡最清閒的部門。

最清閒部門裡最清閒的官員施清海,這時候卻沒有如同事們想像的那般,出入於城市的各大夜店中泡美女飲烈酒,而是坐在了自己的辦公室里,盯着面前的光屏發呆。

施清海確實不想去探究那個小門房的秘密,只是他下意識里很想接近那個年輕人,而他心裡又有不能被人觸碰的秘密,所以必須弄清楚會蹲馬步的小門房,到底有沒有什麼背景。

安排下屬調查的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是一份很乾淨的檔案,一個剛剛退伍的坑道修復兵,回到了首都,從事着一份很普通的工作,這看上去沒有任何異常。

「原來是個蹲坑的地老鼠,還是個很乾淨的地老鼠。」施清海微笑看着光屏:「可惜啊可惜,不能知道這個叫許樂的小子更具體的資料,不過……怎麼又這麼巧和張小萌同路來的大學城?這麼明顯的漏洞,看來不是同行,只是個有趣的傢伙。」

聯邦公民從出生開始的所有信息,都存儲在浩翰的聯邦電腦監控網絡之中,經由他們頸後的芯片,便能獲取最全面的資料。然而聯邦的第一憲章以最嚴格的程度保護每個公民的個人隱私,除非由相關部門發出申請,這些屬於公民的個人隱私,嚴禁被任何方面知曉。

第一憲章精神在這無數年裡,早已深入人心,施清海也沒覺得奇怪。他也沒有繼續調查許樂周邊的關係,那張漂亮而委頓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哀愁,沉默片刻後,他將所查到的關於許樂的資料全部扔進了文件處理機中,相信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再也沒有人會對許樂進行調查。

「小爺我終於能找到一張白紙去畫畫了,娘的,孤單了這麼久,總得找個玩伴不是?」

施清海說着他自己也不怎麼相信的話,將汽車遙控鑰匙插入了電腦標準接口之中,一個不起眼的小程序開始在內部網絡里潛伏,依據許樂這個過濾詞,從此刻開始,聯邦調查局外勤辦事處如果要查那個小門房,都瞞不過他。

陽光下,許樂抱着合金鋼球狀鑄件,氣喘吁吁地從高高的台階上走了下來,一面走一面在心裡抱怨那位教授對旁聽生的歧視,每次構件課結束之後,總要自己負責歸還課件。

距離他來到梨花大學已經過去了三個月,在繳納了一筆贊助費後,他終於獲得了學校的旁聽生證。學校並不介意這個似乎還有點兒積蓄的退伍士兵成為課堂里的一員。聯邦實行五小時工作制,許樂懶得再去臨海里找房子,便乾脆繼續從事門房這個很沒有前途的工作。他每日裡除了饑渴地系統學習自己感興趣的機修知識外,也沒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晚上在門房裡睡一覺就好。至於其他幾位負責看大門工作的半老頭兒和他也沒有什麼接觸……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回到東林大區那種平凡而充實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如今的許樂身邊少了一個懶洋洋躺在沙發上的老闆。噢,他錯了,還有一個不同便是眼前這個同樣懶洋洋的政府官員。

「你怎麼……又來了?」許樂看到教學樓石階下那個將貼身名貴西服穿出破落感覺的傢伙,腦中一亂,險些把鑄件砸到了自己的腳上。

第一卷

東林皆石

第五十二章

人生不管三七(上)

對於面前這個梳着三七分頭,最喜歡抽三七牌長過濾嘴香煙的漂亮男人,許樂一直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只不過是曬太陽的時候聊了兩句天,結果這幾個月里,這個男人便經常來找自己,請自己喝酒,陪自己聊天……可是,自己又不是一個像女人的男人,對方似乎倒更有這種風姿。許樂實在是有些難以理解對方那種執着,不過很奇妙的是,他似乎也並不抗拒和這個官員接觸,或許……是因為對方身上透着的那股懶散味道下的厭世情緒和某個逝去的人有些相似?

許樂抱着鑄件從他身邊走過,壓低聲音求饒道:「昨天夜裡吐了好久,你就饒了我吧,我酒量差,實在是頂不住了。」

「放下這破東西再說。」施清海笑眯眯地看着他,英俊柔媚的臉在陽光下泛着光,說道:「今兒不喝酒,帶你去找女人。」

「女人?」許樂張大了嘴,半天反應不過來。

「施公子?我們有熟到這種程度嗎?」許樂無奈地看着對方,施公子是施清海的自稱,這個年輕的政府官員似乎一直很嚮往萬惡的帝國封建社會。

「兩個月喝了二十頓酒,該熟了吧?除了石頭,世界上哪有煮不熟的東西?」

「嗯,我在東林當兵,聯邦人一向認為東林人都是石頭。」

「石頭也是需要朋友的。」

「朋友就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當然,看的順眼,處的舒服就是朋友。」

許樂若有所悟,笑着點了點頭。施清海很認真地撥拉開額頭的劉海兒,對他說道:「我一個人很無聊的,我看你天天除了打工就是上課做實驗,在圖書館裡啃麵包,甚至比我還無聊,我實在是有些看不過去,所以決定讓你看看真實的人生是什麼模樣。」

「真實的人生就是女人?」

「不。」施清海甩了一下微微髮油的頭髮,認真說道:「是美女。」

臨海州最繁華的街道旁,最大夜店thirteen大門緊閉。前憲歷風格的鐵門內部,卻響徹着節奏感不停變幻的迷離音樂,闊大的場子裡炫目的射燈,昏暗的環境,並不矛盾地組合在了一起。桌上開口杯里的琥珀色液體釋放着令人醺然的酒香,與整間夜店裡無處不在的誘惑香水味混在一起,營織出一個魅惑的環境。

「以前都是在酒館裡喝,以為你是個很純樸的退伍軍人,沒有想到,原來你對這種聲色場所很熟悉。」施清海低着頭打量着面前杯里的酒水,似乎想要分辨出透過酒水的昏暗燈光,會折射出幾種顏色。

許樂這個時候正在看吧檯上面那些穿着貼身短褲,露出雪白大腿跳舞的女生,儘可能地想把自己眯着的眼睛睜大一些,全神貫注之下,一時間沒有聽明白施清海的話,愣了愣後才轉過身體,看着施清海說道:「熟悉?」

施清海的黑色頭髮耷拉在面前的桌子上,有氣無力說道:「十八歲的退伍小兵,在臨海最貴的夜店裡面還能坐的這麼安穩,看着那些漂亮的姑娘們也沒有流鼻血,要說你以前沒有進過類似的地方,我才不信。」

「我剛過合法飲酒年齡也沒多久。」許樂在沙發上坐正了身體,笑着說道。他當然對於夜店這種事物不陌生,雖然進去的極少,但自幼便和維哥兒一群孤兒們混跡在社會中,雖是偏遠的東林,卻也養就了一絲干辣氣。他那一張誠懇樸實的臉,雖然確實反應了他某一部分的思考方式,但更成功地遮掩了孤兒天生擁有的冷靜與堅硬、行事方事的乾脆絕決還有那些可以讓人變得更平靜的艱辛閱歷。

「你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一點點。」施清海舉了舉手中的酒杯,對着不遠處桌上的一名女子示意,眼神卻再次回到許樂的臉上,沉默了片刻。他已經和許樂喝了二十三次酒,似乎每一次最後這個小門房都會喝醉,可問題是,無論對方怎樣喝醉,都沒有在醉後的胡話里提到一星半點有關過去的事情。這一個小細節讓敏感的施清海察覺到了怪異,他不去問對方,只是耐心地等着迷底揭開的那一天。

一個聯邦年輕官員,一個大學裡的借讀生,小門房,本來是兩個世界的人,但施清海偏偏就要和對方成為朋友,一方面確實是因為他無聊,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對許樂有某種親近感。而許樂敢於成為他的朋友,這個事實讓施清海對許樂再次高看一籌。他早就發現自己一開始就低估了許樂,對方雖然確實是張白紙,但卻白的格外固執,要想被外來的顏色塗染,難度不小。

「我知道你有你的秘密。」施清海再次懶洋洋地趴下上半身,隔着酒杯看着許樂的臉,「我從來不相信你會有什麼干叔叔贈了你一大筆錢,足以讓你可以奢侈地坐頭等艙……不過放心,你不是政府官員,也沒有人會對查你有興趣。」

「你不就對我有興趣?」許樂看着他,沉默片刻後開口說道:「如果當初不是你非要問我這些事情,或許我也不會理你,畢竟你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我並不知道你是哪個世界的人,確切地說,我連自己是哪個世界的人都不知道。」施清海嘲諷地看了他一眼,一口將杯中的酒喝光,說道:「我只是瞧你順眼罷了。對了,今天的酒錢你出,這個月的獎金還沒有發下來,你這個小財主總得負擔一下。」

許樂仔細地看着桌上酒瓶的標籤,通過這段時間的喝酒生活,他總算能大致分辨出這瓶酒的價錢,雖然確實有些貴,不過倒也不是負擔不起,老闆留下來的錢,就讓自己替他好好地花吧,在那邊反正好像也沒有什麼花錢的地方。他正準備說些什麼,忽然看到不遠的一桌上,有一群年輕的男女正拿着一管藍色的液體飲用,好像很好喝的樣子。

「那是什麼?咱們要不要來一管兒?」許樂問道。

「新型毒品,天藍。」施清海嘲笑地看着他,「你想試試?」

許樂搖了搖頭,心想首都星真是一個繁華而可怕的地方,居然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進食毒品,不禁嘆了口氣。便在此時又一陣香風撲了過來,撲進了施海清的懷中,他不禁又嘆了一口氣,心想自己到底是從偏遠不發達地區來的鄉巴佬,還是不夠適應這種場合啊。

施清海長的很英俊或者說是很漂亮,雖然他的頭髮經常性地不洗,可是那雙帶着一絲極深媚意的眼睛,總是在不停地放着電,在夜店昏暗的燈光下,眼眸里的電光媚意又漸迷離,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女子投懷送抱。這些天喝酒的時候,許樂便見過不少用哀怨眼神盯着施公子的女服務員,今天晚上更是看慣了飛女撲男的場面。

可是許樂能看出施清海並不快樂,如果對方真的快樂的話,大概也不會找自己出來喝酒了。施清海說自己孤單,這麼文藝的詞語怎麼從一個政府官員的嘴裡說出來?雖然他說自己是替政府看大門的,但誰會信呢?不過施清海既然不追問他的過去,他也不想去追問施清海的底細。離開東林已經很久了,體內偽裝芯片一直沒有出過問題,許樂已經可以自然地面對生活中的一切,而不是永遠把自己當成逃犯看待,自然地生活,保守一些過去,這樣就挺好,如果用警惕和懷疑的目光對待人生里將要遇到的一切人和事,這樣的人生本身又有什麼意義呢?

夜漸深了,施清海因夜色和美人朋友而沉醉,含糊不清地說着什麼話,倒在沙發上沉沉睡去。喝了大半瓶烈酒的許樂,倒沒有醉的感覺,反而因為酒精而變得稍微有些興奮。他有些依依不捨地移開投往那些清涼美女身上的目光,喚來了侍者,在對方手中恭敬持着的卡機上支付了消費,撐着施清海往夜店外走去。

這個時候正是夜店最熱鬧的時候,只不過施清海和許樂灌酒灌的太快,所以走也比旁人走的早些,抱着沉重身軀的許樂在昏暗的燈光下不好覓路,不知道撞了多少人,連聲說着抱歉。他知道在酒精的作用下,在無數異性的目光中,一個小小的摩擦都可能惹出大麻煩來。

好不容易走到了夜店門口,撲面而來的清風吹的許樂精神一振,然而緊接着他卻聞到了撲面而來的香風和危險的感覺。他抬頭一看,只見三輛名貴轎車停在夜店的門口,約摸七八個人從轎車下來,向着夜店走來。走在旁邊的幾人一身黑衣,身材均勻,面色漠然,似乎是保鏢之類的人物。走在中間的兩男一女衣着光鮮,氣質冷淡而矜持,那女人穿着紅色短風衣,面容嫵媚裡帶着一絲驕傲刻薄,身旁的兩個男人一人穿着套青色正裝,另一個卻很囂張地穿着一身學生制服,唯一相同的是這幾人雙眼直視前方,行走攜風,視線毫不偏移。

不是簡單人,不走尋常路,許樂可不想擋這種囂張人物的路,趕緊拖着醉後的施清海讓到了走廊邊上。然而……好死不死地,當那位五官雖美卻令人想遠離的紅衣美女擦過二人身邊時,施清海似乎是嗅到了對方身上的香水味,睜開迷離的雙眼醒了過來,對着那邊吹了一聲口哨,含糊不清說道:「美女,你的DVC噴的太多了……」

那邊聽到這兩個字,腳步同時停頓了下來,領頭的那個男人含笑回身往走廊邊望去,似乎是想知道誰這麼大膽子敢調戲自己的妹妹,溫和的笑容里隱着極淺的一抹冷酷之意。

第一卷

東林皆石

第五十三章

人生不管三七(中)

DVC是一種香水,很名貴的香水,出產自S3星球北大陸的巴里地區,一年的出產量極少,如果不是極有身份或極有錢的人,根本不可能接觸到這種奢侈品。施清海這幾年一直遊走在脂粉堆中,不論是便利店的營業員還是那些寂寞無聊的閨寂少婦,還是那些外表冷漠的女強人,他都想試圖掀開那層幕布進去做客。能達到這種水準的男人,自然對於女士的用品絕對不陌生,而且他也確實和那麼一兩位很有層次的女子有過露水姻緣,所以哪怕此時醉的神智不清,依然一下就叫出了DVC的名字,並且極為不滿地指責那個紅衣女子噴的多了。

能夠用得起奢侈品的女人自然不是簡單女人,對於她們來說,身上一切代表着金錢地位的外在都不重要,關鍵是格調。用DVC不重要,關鍵是要用好,說她噴DVC噴多了,就像是說她拿鈔票燒着點香煙一樣沒品。在這種層次的女人看來,被人指責自己沒有格調,是最不能接受的事情,所以那雙嫵媚卻冰冷的眼睛裡驟然升騰出一道火。

看着那群走路帶風的人忽然因為施清海的一句醉語停住了腳步,尤其是看到那個領頭的男人夾着一絲冷酷的笑容,許樂的心毫不意外地跳了起來。從先前夜店走廊上的遠遠一眼,他就知道這些人不簡單,生怕招惹到對方,眼看着便要擦肩而過,卻真的出了問題……許樂不懂DVC是什麼,也不知道夜店門口那幾輛黑色的轎車值多少錢,但這並不妨礙他看出對方的底氣身份以及對方此時的不悅。他的臉上浮出一絲苦笑,轉頭看了施清海一眼,心想這小子不會是故意的吧?

看來施清海不是故意的,因為他這時候已經在許樂的肩上甜甜地醉睡了過去,一身酒氣,眼皮子眨都沒眨一下。許樂在心裡暗嘆一聲,對着那些人誠懇地說道:「實在是對不起,我朋友喝多了,盡說胡話。」

許樂的長相很平凡普通,只有那一雙如刀的直眉還算有些特色,但很奇妙的是,他那一雙經常眯着的眼睛總能流露出令人信任的神情,他說話的口氣更是誠懇到了極點,極容易讓人對他產生好感。大概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古鐘號上那位翹家的小女孩兒,才會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信任陌生的他,不知道今天他的誠懇老實能不能起點兒作用。

明顯是那群人核心的男人眼睛微微眯了起來,他看着許樂停頓了半晌,忽然笑了,身上的青色正裝在夜色里就像嚴冬里的一道柳葉,如刀一般。青色正裝男人沒有說什麼,拍了拍身邊紅衣女子的肩膀,示意她跟自己進去。二人身旁那個穿着學生制服的年輕人,表情卻有些奇怪,深深地看了扶着醉漢的許樂一眼。

難怪那件制服有些眼熟,原來是梨花大學的制服。

這一眼讓許樂認出了對方,這個敢穿着學生制服進夜店娛樂的囂張年輕人,正是兩個月前在後門處和他發生過小矛盾的那名男學生。許樂在學校里呆了幾個月,畢竟是個門房兼旁聽生的身份,和那些正牌學生們沒有太多交流,但也清楚,這名男學生的父親是臨海州的州議員,也算是權貴家庭出生……只是對方最後這一眼是什麼意思?好像是警告,又好像是提醒?

許樂沒有往深里去想那個學生的眼神,只是想到州議員家的公子,居然也只有是那一對男女的跟班,看來這些人確實是不能招惹的大人物。看着青色正裝男子和紅色風衣女子向夜店裡走去,他鬆了一口氣,心想總算是沒有惹出什麼麻煩來。

他自幼跟隨孤兒們在鐘樓街長大,信奉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生活哲學,總以為先前那刻施清海酒後失言得罪了對方,自己已經放低了身段,向對方誠懇地道歉,對方應該會消了氣,不會再有什麼後續的發展。但緊接着,他才明白了那名穿着學生制服的年輕人眼神中的提醒之意,才明白自己果然是個來自偏遠地區的鄉巴佬,居然天真的以為,這些人物這麼容易打發。

「把那個醉鬼扔到洗手間去醒醒酒,餵他吃兩坨屎漱漱嘴,他的嘴比馬桶還要臭。」

穿着紅色短風衣的女子往夜店裡走去,冷冰冰地丟下一句話,夜店門口的風吹拂她風衣下擺掀起,露出那雙筆直彈嫩的腿,賞眼至極,說出來的話卻是冷酷至極。

聽到這句話,許樂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動,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只不過是一句話,對方卻要報復以如此的羞辱,而且自己已經道了歉了……最關鍵的是,他聽出來那個紅衣女子冰冷的話語並不是開玩笑,對方的語氣平淡之中透着股不可抗拒的姿態。

許樂的心像是墮進了冰窖,這才知道社會裡不同階層之間對待彼此的態度是完全不同的。面對着對方的強勢,身處底層的他本應該感到憤怒,他也確實憤怒,然而更多的卻是一種無奈的悲哀。他望着那個紅衣女子的背景,抱着最後一絲希望說道:「我代他向你道歉。」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從來是不接受道歉的。人妖就算知道幾瓶香水,終究還是人妖。醉鬼說錯了話,總要付出代價。小朋友,你如果想安全地離開,就不要再多話。」紅色風衣女子修長的大腿在衣擺下時隱時現,她沒有轉身,向着夜店深處走去。她所說的人妖,自然是漂亮的施公子,而從話語裡似乎可以感覺到,這個背景深厚的女人,對許樂倒是沒有什麼惡感。

這句話似乎有所指,穿着青色正裝的男子愛憐地拍了拍她,根本沒有將身後的事情放在心裡,看來這種事情對於這些人來說是經常發生的。只有跟在他們身邊的州議員兒子回身,投給許樂一個同情的目光,他在心裡想着,郁子姐最近的心情看樣子真的很憂鬱,只是他雖然同情學校里的小門房,卻沒有勇氣開口替對方求情,因為他知道這一對兄妹向來是說一不二的主兒。

走廊盡頭,夜店的幕後老闆已經帶着一群人恭敬地等候着這群人的到來。青色正裝男子眼中神情微動,望着前方對身邊的妹妹說道:「以後不要太兒戲了,如果真的生氣,也不要用這這種手段。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不過你要清楚,他一向不喜歡你的小性子。當年如果不是他家裡讓他出來磨練,恰好和咱們在同一個學校,如果不是機緣巧合知道了他的身份,說不定我們根本沒有機會認識他。」

紅衣女子細眉微挑,說道:「認識了這麼多年,他還是躲我跟躲蒼蠅一樣,我咽不下這口氣。」

青色正裝男子眉頭微皺,壓低聲音嚴肅訓斥道:「不要忘記他的身份。他哪裡屑於躲你,如果他不想見你,你這輩子都甭想靠近他。」

說話間,這一對兄妹將走廊那頭的事情忘了個一乾二淨,在他們看來,那些不起眼的小人物既然讓自己的心情有些不愉快,自然應該付出代價,讓自己的心情回復如初。既然已經發了話,自然有人會把這件事情處理的妥妥噹噹,那個醉鬼必須要吃屎,少一口都不行。

在貴賓走道入口,這一行人與夜店的幕後老闆聚集在了一起。面對着這名幕後老闆極有禮數的逢迎,青色正裝男子的神情顯得溫和了許多,因為他清楚自己家庭的勢力看似強大,實際上根基並不牢固,而且軍分區遠在千里之外,對臨海的影響力並不如想像中強大。此時身在臨海,一切事情還是要小意一些,莫要太過囂張,雖然對方只是一個夜店老闆,但能在大學城附近有這樣一處勢力,想必也不是簡單角色。

當然,他心裡的所謂小意,並不包括夜店門口那兩個人。

寒喧了兩句,青色正裝男子的眉頭忽然皺了皺,因為他發現面前的夜店老闆似乎有些心神不定,眼睛總掠過自己的肩頭向外望去。

夜店老闆注意到了這位的神情變化,心裡咯噔一聲,生怕對方有所不喜,儘可能平靜地問道:「外面那個大個兒是您二位的屬下?」

青色正裝男子眉頭一蹙,心中微異,知道對方說的是鈎子,鈎子此時正依照妹妹的吩咐在店外做那檔子事兒。鈎子是他兄妹二人自小的玩伴,後來成了他們名義上的貼身保鏢,在一院裡摸爬滾打了三年,實力驚人,他根本沒有想過鈎子去辦那麼一件小事,會出什麼問題。

一群人轉過身來,望向夜店外面。兄妹二人的臉色微微一僵,馬上回復平常。只是那位兄長的眼瞳不易察覺地縮了縮,有些震驚,在夜店這樣的地方,鈎子竟是碰上硬手了。

門外的空地上,許樂抱着醉昏過去的施清海,警惕地注視着面前的大個子,他的唇角流着血絲,而對面的大個子也並不好過,胸膛處留下一個極深的腳印,正在不停地咳嗽。

第一卷

東林皆石

第五十四章

人生不管三七(下)

當那對兄妹頭也不回地離開,只留下冷酷而不屑一顧的背影,許樂已經從先前的焦慮中擺脫出來,反而變得平靜了許多。這個世界上的不公平本來就很多,那些生來就含着金匙的人們似乎天生就沒將別人的生命和尊嚴放在眼裡。既然如此,他也不會再道歉,再懇請什麼,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自己已經不理虧了。

可是接下來該怎麼辦呢?看着向自己走過來的那個大個子,許樂的雙腳腳跟離開了地面,悄無聲息地踮了起來,正是大叔教給他的起手式下半身的動作。

這時候的許樂,並不清楚壓迫力十足的大個子叫鈎子,更不知道對方是在第一軍事學院裡磨練出來的厲害人物。但他能看出對方的厲害,因為大個子其實並不怎麼壯,只是骨架特別大,那些藏在黑色衣服內的肌肉並不怎麼強橫——這個世界上對肌肉力量的了解,比許樂更深入的人不太多,他一眼就看出大個子的骨胳強壯,衣服下的肌肉應是一條條並不厚實,總結下來就是,這個大個子是天生近戰的好手。

更關鍵的是,許樂這時候的心裡還在猶豫,他一直壓在心裡的那個逃犯身份陰影,雖然在梨花大學校園的陽光中漸漸淡了,可是面對着今天的局面,由不得他不多想兩下。

大個子走到他的身前,沉身說道:「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