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客 - 第19章

貓膩



許樂本沒有看他,只是低着頭擦着汗與血,往那邊走。聽到這句赤裸裸不屑而陰寒的威脅,卻忽然覺得骨頭疼了起來,似乎是先前被打裂開的肋骨,痛的讓他無比憤怒,成功地從偽裝自閉的鄉巴佬變身為闖入城市憤怒的公牛。

他轉過身體,看着面前這個出身高貴的少校,認真問道:「有幾個問題,一,現在你那個瘋妹妹被我兄弟逮着,你不敢開槍打我,因為你發現我兄弟比她更瘋,對不對?」

「二,既然你不敢開槍打我,那你們這些人都打不過我對不對?」

「三,無論我怎麼哀求你都不會放過我,我們之間不存在臉的問題,不存在撕破臉的問題,你總有一天要殺我對不對?」

「四,既然你現在不敢斃我,靠拳頭又打不過我,將來又一定要殺我,還這麼愚蠢地威脅我,豈不是告訴我,我必須趁着這難得的機會把你打一頓。」

說完這四句話,找到了絕對理由的許樂一拳頭杵了過去,杵在了鄒侑少校的鼻子上,杵的對方臉上如同雞尾酒一樣精彩,還是血腥瑪莉那一款。

第一卷

東林皆石

第五十七章

警局夜話十年真

臨海州警察總部臨時看守所就設置在警察總部大樓內,芯片掃描,電子卡匙,內部指紋認定,一層又一層的防護措施,讓這幢大樓顯得格外森嚴。所有對這幢大樓有想法的人,只要真正地走入建築內部,便會在第一時間內喪失想法。關在臨時看守所里的人們,想要逃脫更成了痴心妄想,當然,今天夜裡兩個被逮到這裡的年輕人,肯定沒有越獄的想法。

「施公子怎麼被逮進來了?」一名巡房完畢的警察將鑰匙卡扔到桌上,給自己泡了杯茶,望着身邊的同事問道,臉上的笑容充滿了幸災樂禍。警察總部和聯邦調查局外勤辦事處雖然不是一個系統,但畢竟都在政府的架構之下,為了破案雙方經常要進行配合,聯邦調查局出了名的流氓官員施清海,在警察局內部也是頗有名氣。只是這兩個部局間隱隱含着競爭和鬥氣的成分,所以今天警察局將施清海關進了看守所,這些警察們都覺得十分快活。

「當街開槍,聽說對方是很有背景的大人物。」那名警察嘆了口氣,說道:「得罪了這種人,再有理由,只怕也要倒霉,就算外勤辦事處出面周旋,不用讓他進法院,但至少也要交槍離職。」

「就是剛才局長恭恭敬敬送出門的那個傷者?什麼來歷?」

「不清楚,好像是從三軍區來的。」那名警察聳聳肩,再看聯邦調查局的人不順眼,但終究同屬於聯邦的強力機構,眼瞅着施清海被關進了大牢,不免生出了一些悲憤,「那些爺誰敢惹?不過說來也奇怪,施公子雖然向來流氓,也好酒後鬧點兒事,但怎麼也不像是個暴脾氣,怎麼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就敢開槍呢?」

「這個我聽海林斯說了,估計是被他那個夥伴的脾氣感染,酒後沒控制住。」另一人湊到身前,讚嘆說道:「就是和施公子關在一起的那位,看上去倒是個老實的年輕人,誰也沒想到下手居然這麼狠……知道嗎?三分局的快速反應車已經到了場,施公子拿槍對着那家小姐,那個看着老實的年輕人,居然還把那邊的人挨個揍了一頓,下手那個狠啊……」

「當着警察的面還揍?還真是暴力。」那名警察搖了搖頭。

「喝了二十四次酒,我發現自己被你影響太多,話也多了,脾氣也暴躁了。」冰冷的鐵柵欄里,許樂靠着全塑的牆壁,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嘆了一口氣。他和施清海兩個人被警察逮捕已經過去了四個小時,窗外隱約可見魚肚白,然而卻沒有人來問話取證,種種跡像讓他有些擔心,眼神也有些迷離。

不知道是不是對施清海聯邦調查局官員的身份做出優待,這間看守所的臨時拘禁房裡,只關押了他們兩個人。渾身酒氣的施清海斜靠在窄窄的單人床上,看着許樂那張滿是憂慮的臉,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你下手倒挺黑的,根本不像是那個老實的小門房……不過這時候怎麼又怕了?」

「不打白不打……反正因為你這個禍害的關係,得罪了不能得罪的大人物。」許樂的表情有些苦澀,在心裡暗想着,如果能夠離開警察局,難道自己又要開始逃亡?可是他剛剛才在梨花大學穩定下來,尤其是這裡有他喜歡的知識,可能會接觸到而暫時沒有接觸到的事物,關鍵是有安定的生活,如果就這樣毀於一旦,實在是有些可惜。

臉上的憂慮只有很少一部分是擔心那個世家子弟少校的威脅,更大的部分是因為心情有些複雜,許樂低頭輕輕摩娑着左手腕上的金屬手鐲,想到裡面那些芯片,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大不了再變個身份,聯邦如此大,無處不可安家。

「不要擔心什麼,相信我,最遲明天早上,不,應該是今天八點,我們兩個人便可以大搖大擺走出警察局。」施清海看出了他眉宇間的擔心,沙啞着聲音笑着說道:「別聽那小子在那兒吹。聯邦政府雖然像坨狗屎,但畢竟不是真的狗屎,法治社會呀,一切證據都偏向我們,他們能怎麼辦?三軍區的人物想把手伸到臨海來,總不是那麼方便。走明面兒上的路數,他比我們更擔心,畢竟他們身份不一樣,軍人在生活區里拔槍,難道你以為很好看?」

許樂不是很明白和政治權力有關的事情,下意識里相信施公子的判斷,可還是不怎麼確信,疑惑問道:「那這件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我可不怎麼信,那個少校姓什麼?有什麼背景?」

「不信也得信,這些公子哥做事,要不就當場把我們鎮壓下去,一旦鬧到官面上,他們也只有閉嘴的份兒,鬧上法庭,他們父母的臉往哪兒擱?」施清海不屑說道:「三軍區作戰部少校參謀鄒侑,倒真是好大的做派,我就不信他那個在國防部占着肥差的老爹會真的由他亂來。」

「你懂的真多。」許樂真心實意讚美他。

「那是。小爺我可是聯邦調查局干將,外勤處做什麼的?不就是外盯間諜,內盯官老爺?」施清海眉梢一挑,正準備囂張幾句,卻忽然品咂着不是那麼個味兒,瞪着許樂說道:「不對,怎麼就覺得你是在諷刺我?」

「別覺得了,就是諷刺。」許樂眼睛望着天花板,說道:「不是替政府看大門的嗎?怎麼就成了聯邦調查局的科長?明知道對方不好惹,還偏偏要裝醉惹一下。」

「別別,這個你得聽我解釋。聯邦調查局做的事情本來就是替政府看大門,這個和你那個沒前途的工作也差不到哪裡去。至於什麼裝醉,你這話太傷害兄弟感情。」施清海無比認真說道:「我可不想打探你什麼事兒,就算要試探你,也不可能找這麼一對王八蛋兄妹當箭。」

「我沒什麼秘密!」許樂終於惱了,喝了幾十天的酒,在生死氣息下與外人幹了一夜,他和施清海想不熟悉親近都不行,只不過每次施清海總是神秘兮兮地望着自己,那目光里隱着的意思讓他有些敏感。

「扯淡!你一個蹲坑兵,居然能打的一名軍區保衛處的好手站不穩……不要忘記,那個人可是我師兄,是第一軍事學院畢業的。」施清海嘲諷地看了他一眼,擺了擺手,「要說你沒秘密,殺了我也不信。不過我也懶得去管,今兒小爺為了保你開了一槍,就算對方要暗中處理,不鬧到明面上,估計我這工作也保不住,你小子也不說心疼心疼我,講個好聽的故事給我聽。」

「一碼歸一碼。」許樂惱火地瞪着他,說道:「你要搞清楚,那瘋女人要餵你吃屎,我才攔着的,怎麼最後偏成了我欠你人情?再說你失業關我屁事,難不成還想我介紹你一個看大門的小時工?」

施清海哈哈笑了起來,忽然看着他正色說道:「我知道你很能打,問題是現在鄒侑也知道。這一對兄妹雖然不是什麼特別了不起的人物,但要收拾我們這兩條賤命還是綽綽有餘……明面上,那個小心眼的少校,肯定會把昨天夜裡的事情壓下去,暗底下卻不可能放過我們,我肯定要被人從調查局踢走,那邊肯定不會放過你。尤其是……那個傻叉女人。」

施清海坐了起來,搖頭說道:「這件事情確實是我拖累了你,以後你要小心一些……說起來,那個傻叉女人雖然很沒品味兒,但那雙白腿還蠻有味兒。」

前面還很正經,許樂正有些感慨,便聽到了施公子眉開眼笑說出來的無聊話,不禁一嘆,搖頭說道:「算是我命不好,碰着你這麼個災星。我想好了,如果那幫人真要來對付我,我也沒辦法,大不了躲的遠遠的。」

「也別想的太恐怖,你就老實點兒留在學校里。政府對大學城看的嚴,尤其是最近卡林主義思潮正在蔓延當中,誰也不敢這時候去激怒那些好鬥的學生……呃,雖然你是個門房兼旁聽生,但躲在梨花大學裡,再牛逼的人物,也只能暫時在外面等着。」

「鄒家的勢力有多大?」許樂必須弄明白要整死自己的人究竟有多厲害,忽然想到一張小女生乾淨的臉,疑惑試探問道:「七大家?」

「七大家?」施清海躺了下來,翹起了腿,嘲弄十足說道:「那種人物怎麼會去thirteen那種地方?怎麼會讓人瞧出他們的厲害來?也只有鄒家這種暴發戶,才會和我們這兩個流氓糾纏不清,他們也不嫌丟人。」

「我不是流氓,你才是。」許樂覺得說話太累,翻身對着牆壁,聞着淡淡的塑料味道,閉目養神,思考將來。

望着他青一塊紫一塊的後背,施清海的桃花眼裡,真誠的抱歉之意一現即隱,唇角泛起一絲苦笑。今天事態的發展有些超出了他的計劃。或許他下意識里存着試探許樂的想法,可他確實是沒有想到許樂為了自己,竟然敢和那些人硬抗到底,甚至……不惜冒着有可能暴露自己秘密的危險——直到此時,他依然不知道許樂的秘密,但他知道對方那一刻的決定代表着什麼,也正是從那一刻起,施公子覺得許樂這個朋友……真可以做朋友。

「謝謝。」施清海用很低的聲音說道。

「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許樂頭也沒回,說道:「如果是別的無辜路人被人拉去吃屎,我也會管,所以你不用謝我。」

施清海笑了,說道:「明白了,總統辦公室鼓吹的為公民服務的三有青年,就是你……不過你真不肯講有關奇遇的故事給我聽?」

第一卷

東林皆石

第五十八章

施公子的真實身份

施清海這個人很奇妙,明明想着不去打探別人的秘密,但不知道是本能里的固執還是他所從事工作的性質,讓他總是忍不住好奇的念頭。好吧,既然人們都喜歡聽奇遇,許樂也只好編造一個全新的奇遇,不然他真沒辦法解釋在夜店門口,怎麼可能打敗一個軍中的強者,一想到這點,許樂便有些頭痛,發現自己終究還是沒有太多處世的經驗,為了解釋一件事情,總要不停地撒更多的謊,而且他還想到了一個很要命的問題,那就是老闆大叔給自己安排的身份,那個遠在S1偏遠城區的老家,自己是不是應該找時間去看一趟?全新的奇遇故事與在古鐘號上和那位胖子船說的故事差不多,只不過這次許樂更謹慎一些,把那個莫須有的班長安排成了面目模糊的隱世高人。

「那個班長姓什麼?」施清海明顯不怎麼相信他的話,哈哈笑着問道。

許樂的心頭微動,純粹是下意識里在腦海中冒出一個姓氏,鬼使神差說道:「好像姓……李?」

施清海臉上還是不以為意,然而卻像是想到了什麼,眉宇間一凜,陷入了思考之中。他在心裡想着這個姓氏,有些不敢往那個方向聯想,可如果許樂說的是真話,倒可以解釋這一切,不過這些年沒聽說費城那家有什么子弟流落在外……施清海看着許樂的背影搖了搖頭,有些相信了對方的離奇遭遇,笑着心想,只怕這小子自己都不清楚那個教他打架本事的牛人究竟是什麼來歷。

既然心裡有了確定的想法,滿足了好奇心,多了一些值得思考的好玩事情,施清海很自然地換了話題:「你準備一直在梨花大學當門房?國防部退役士兵辦公室隨便安排一個工作,總比這個強一些。」在他看來,許樂這個年輕的小伙子有很突出的品性,雖然不知道他在別的方面有什麼特殊的技能,但就憑着這身打架的功夫,進入警察局下屬的保安公司,甚至是找些關係進入警察系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在梨花大學當旁聽生。」許樂轉過身來,看着他說道:「反正手裡還有些閒錢,等我把這兩年的課聽完了再說。」

「旁聽生可拿不到文憑。」施清海從褲子口袋裡摸出皺巴巴的煙盒,叼了一根,扔過去一根,含糊不清說道:「沒什麼前途,你清不清楚將來究竟想做什麼?」

許樂接過香煙和火機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學着當年老闆大叔的模樣試圖想要吐幾個完美的煙圈,結果卻吐成了加濕器冒出來的散亂蒸氣。他咳了兩聲,看着施清海,笑着心想對方明明都不清楚將來要做什麼,怎麼卻來問自己?

「我以前想當一個戰艦機修輔官,不過……後來改主意了,想把機修證考到手,然後在S1找間大點兒的製造公司工作,不管將來能升到什麼職位,只要從事喜歡的事情,那就不錯。」許樂看着消散在眼前的煙霧,有些出神說道。這本來就是他的人生理想之一,可是此刻從他的嘴裡說出來,已經帶了幾絲荒謬和不自信的味道,自從植入了偽裝芯片,或許他的人生早就註定不能那樣安樂和平靜,少年的心裡其實一直有一塊陰影,不給人看的陰影,他想找到那件事情的真正內幕,只是以他如今的地位和能力,別說掀開大叔之死的內幕,就算是要靠近那塊黑布,都是痴心妄想。

施清海看出了他眼裡的沉重與傷感,沉默半晌後忽然說道:「好好地完成你的人生理想吧,以後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儘管開口。」

事態的發展沒有出乎施清海的預料,清晨七點多鐘,臨海警察總部便接到了上級的直接命令,打開了看守所的大門,將他們兩個人放了出去。那些端着咖啡提神的警察與施清海開着極損的玩笑,施清海反罵了幾句,在這樣的交談中,旁邊安靜聽着的許樂,大致知道了事情是怎麼回事。

鄒家果然動用了關係,將夜店門口的衝突強行壓了下去,第三軍區的人和臨海外勤辦事處的人發生衝突,並且拔了槍,這件事情如果被有心人利用,一定會牽扯到國防部里那位大佬,鄒家不會眼睜睜看着這一幕發生,寧肯將這件事情低調處理。許樂走出了警察局門口,迎着撲面而來的微涼晨風,忍不住搖了搖頭,號稱民主自由的聯邦社會,其實依然是這樣的等級森嚴,一個在民間不怎麼出名的鄒家,便能伸手進警察系統壓下某個惡性案件,讓thirteen門口的槍擊化為烏有……

施清海開車將許樂送到了梨花大學後門,靠在車身上看着人數並不多的晨練女學生,盯着對方緊身的運動服,嘴裡卻說着味道十分嚴肅的話:「最近這些天,你不要出校門,一切小心一些。」

鄒家從官面將事情壓了下來,然而被兩個小人物狠狠地羞辱了一番,這種家族出來的公子小姐怎麼可能咽下這口氣。緊隨而來的,想必就是對方暗中的無情報復,施清海有些擔心地看着他說道:「我就不用你擔心了,哪怕被開除,我怎麼也是一院出來的優秀學生,院裡那些級別高的嚇人的教授,總可以保着我。」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和那對兄妹發生衝突。」許樂正要走進鐵門的時候,忽然停住了腳步,回頭認真問道:「也許你有你的目的,不過那對兄妹確實不是玩意兒,所以這次就算了,不要有下次。」

施清海嘴唇上叼着煙往下一斜,就像是被霜打了的葉子。他表情平靜,心裡卻是有些感觸,心想自己這個小兄弟的眼睛果然尖銳,自己還是沒能瞞過他。

憲歷六十六年的春天,比過往年份都要顯得更熱一些。不過是四月末的天氣,卻讓人感覺到了酷暑提前來臨。臨海州的建築內部集成空氣調節系統早已打開,給那些忙碌辦公的人們提供美妙的清涼氣息。然而在微熱的暮色之中,臨海州最高建築的頂層天台上,卻有兩個人正不畏高不畏熱地進行着談話,其中一人年齡約摸在四十歲左右,面相嚴肅,目光柔和之中帶着一絲威嚴,另一人渾身酸臭還夾着一絲殘餘的酒氣,那身皺巴巴的西裝比他嘴上叼的那根皺巴巴的香煙還要令人生厭。

「005從A到Z的系列電子間諜衛星正在咱們頭上五百八十八公里的太空不停地游啊游啊游……你老讓我和你在這地方碰面,是不是有些傻啊?天台高倒是高,四十幾層的高樓,不怕別人用望遠鏡看見我的臉,可問題是你知不知道這裡多熱?冬天多冷?又不准我坐電梯,從樓梯爬上來多累?而且這種接頭地點多沒創意?」施清海看着面前這個中年人十分惱火地說道。

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目光沒有一絲偏移,冷冷地盯着施清海的臉,忽然開口說道:「兩年裡都沒有開口抱怨過,今天知道事情做錯了,搶先想占據心理優勢?放棄這種想法吧,不要忘記心理學是我教你的。」

施清海自嘲一笑,把煙捲放到嘴裡吸了一口,回頭看着暮下的城市,覺得這座城市越來越像一個怪獸,如果不逃出去,只怕終有一天,自己會被吃掉。

「昨天晚上是怎麼回事?」那名中年人嚴厲地詢問道:「你知不知道組織為了保住你在調查局的職位,動用了多少關係?而且還不能讓別人知道,從而花費的代價,更是超出了預算六十個百分點!」

施清海嘴唇里叼着的煙捲微微抖了一下,他沒有回頭,聽到沒有被開除,那雙嫵媚的眼睛裡透出一絲濃郁的悲哀還有失望。等他轉過身來時,眼眸里的這些情緒全部都已經不見了,平靜說道:「鄒家兄妹和太子以前關係不錯,他們這次來臨海也是為了見太子,既然我的目標是阻止國防部第一個與太子建立良好關係,昨天夜裡的行動,自然就是為了這個,所以你不要指責我。」

聯邦的最高領袖是總統,相關預算法案的通過則有管理委員會的三百多名議員,對案件的審理判結則有法院系統。歷史長河裡曾經偶然出現的帝制,早在三十七個憲歷之前就已經宣告終結,這個社會裡自然沒有皇帝,當然也不可能存在什麼太子。施清海和那個中年人口裡所說的太子很明顯是一個代號,當然,他們所說的也不可能是帝國的太子,據說那個遙遠的星際帝國當今皇帝陛下只有一位女兒。只是……什麼樣的人物可以讓鄒家兄妹千里來到臨海,只為試圖見他一面?什麼樣的人物能夠被施清海稱為太子?

中年人低頭思考片刻,似乎接受了施清海的解釋,忽然開口說道:「那個叫許樂的人是誰?你和他接近有什麼目的,需要備案嗎?」

施清海微微皺眉,吐出了嘴裡的煙捲,火紅的煙頭在地面上濺出火星,他眯着眼睛看着中年人,很認真地說道:「那是我的私人朋友,我警告你。」

施清海的警告或許起了作用,中年人沒有繼續問這個問題,但是語氣卻變得格外嚴厲:「很多年以前,當你願意加入這項偉大事業的時候,就已經做出過承諾,你沒有資格擁有朋友,你也不能擁有朋友!」

「那時候我不懂友情。」施清海並不在乎他,無所謂地回答道。中年人靜靜地看着他,忽然開口問道:「你昨天夜裡開槍,是不是想退出聯邦調查局?我知道你這些年很辛苦,而且你這兩年裡開始被動地抵抗組織的命令,可是不要忘了,聯邦的未來,需要你們這些年輕人為之奮鬥,為之付出努力。」

施清海沉默許久後,低聲說道:「是,局長。」

第一卷

東林皆石

第五十九章

喬治卡林

被施清海稱作局長的中年人沉默片刻後說道:「你對事態的發展判斷很正確,鄒應星已經把他這對子女叫回首都特區,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回來,他們家機緣巧合知道了太子的身份,肯定不想因為這件事情給太子留下不好的印象,這些天應該會進行消毒。」

「那位太子爺也真是荒唐,首都特區那麼多戒備森嚴的私立學院不去,非得來臨海做什麼?」施清海又點了一根煙,想着此次行動的最後目標,也不禁有些擔憂,因為對方是真正高高在上的人物,可不是鄒家可以比擬的,阻斷國防部對他的示好並不困難,阻止那些鷹派人物對他的影響也許可行,可是要接近對方,實在是太困難的事情。

「只知道大概的範圍在大學城裡,究竟是哪一家?」施清海低頭吸着煙,下意識里踢着身後的牆壁,皮鞋上的灰都被震落了下來,「這種人物的周邊不知道會有多少封鎖線。就算可以營織某種巧遇,我不知道他年紀多大,性情如何,住在哪裡,行動路線,怎麼接近他?我甚至都不知道這位太子爺長什麼模樣。」

「最新的情報回來了,年齡大約在十七歲至十九歲之間,因為他們家族還沒有給他辦成人禮。」那名局長認真說道:「三維成像這種東西你就不要奢望了,外界連他的照片都沒有,頂多有按照口述得出來的畫像,失真的厲害。所以究竟能不能找到他並且接近他並且進一步獲得他的好感,全部看你的個人能力。」

施清海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覺得胸口有股冷意在蘊積。昨天夜裡與鄒家兄妹的衝突確實是他刻意招惹的,能夠查出那個叫鄒郁的女人的性格,查出對方對DVC香水的偏執喜好,並不是一件難事。之所以他會帶着許樂去,本是想將這件事情做的更漂亮一些,他準備在衝突中為了救許樂而出手,這樣才更符合他給調查局以及組織所留下的性格特徵,才能隱瞞他真實的想法。

——他很累了,這兩年裡一直扮演着花花公子,不,是真正做着花花公子,不想在調查局裡升職,就是因為他夾在這種縫隙中十分辛苦,他想趁着這次機會,直接被聯邦調查局開除,這樣一來,相信組織應該不會還像過去那樣看重自己,或許自己可能會擁有一些比較自由的生活。

只是沒有想到許樂那小子居然搶先替自己出了頭,而且擁有超乎自己想像的能力。他也沒有想到組織竟然這樣看重自己,不惜調動隱藏在政府里的力量,與鄒家抗衡,保住了自己的職位。施清海用中指和食指夾着煙頭,陷入了沉默,知道自己必須把這個任務完成,只是那個從來沒有出現在公眾視線中的目標,實在是不好接近。

「我們都知道這很難,議員也清楚,他甚至親自說了,實在是接觸不到,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中年局長望着他溫和地說道:「可是但凡有一絲希望,你都要爭取。」

「我知道自己不夠資格知道這位太子爺究竟是什麼角色,可我實在不明白,聯邦畢竟是個選舉型社會,一個人怎麼可能會擁有如此強大的影響力?」

「選舉?聯邦社會這麼多年進行過無數次選舉,但在真正知道內情的人們眼中,每一次選舉的結果,早就已經提前註定了。」中年局長的眼眸里閃過對聯邦政治生態的深深失望之色,「明年又要總統選舉了,你有什麼看法?」

「現今的總統是個糊塗鬼,希望下一個能好些。」施清海聳聳肩,「我從來都不投票的,不過明年我可能會投給帕布爾先生。」

「帕布爾參不參選還不確定。」中年局長明顯不意外施清海的選擇,因為他們這些人對於議員中的另類,這位出身於社會下層的律師都很有好感,微感憂慮說道:「就算他參選又如何?如果那些家族不能認可他,手底下操控的財團,政客,媒體還有那些無處不在的影響力,足以在初選的時候就把他打下去。如果帕布爾得到了這些家族的尊敬和承認……那想必他也一定要在政治綱領上做出退讓,這樣的帕布爾還是現在的帕布爾嗎?」

施清海沒有說話,他知道這位上司說的話都是真的,雖然他依然願意保有心中的天真想法,希望帕布爾先生在出任總統之後,依然是現在這個敢於直視社會的不公,並且用堅毅而溫和的態度堅決地推行改革。

「帕布爾先生當年是從東林大區考取了聯邦律師執照。」施清海忽然開口說道:「我認識的東林人,都像石頭一樣執着,我相信他也是。」

暮色漸暗,天台上的風也越來越大,四月末的夜風終於驅散了白日的暑氣,施清海繫上了西服的扣子,與中年人告別,對於他們這種人來說,這麼長時間的閒聊已經是極為奢侈的事情,哪怕聊的是政治。

「哪天有機會給我整點兒野兔子肉吃,野牛肉這種好東西就不指望你了。」施清海將煙頭彈往牆角,頭也不回地離開,揮手說道:「畢竟你是HTD的局長不是?」

灰色監視器里的畫面像是陷入了停滯,許久沒有人經過,沒有什麼動靜,如果不是那些梨樹還在春風裡沉醉輕搖,真會讓人懷疑是不是監視器壞了。許樂坐在鐵門旁的平房裡,眼睛的餘光掃了一眼監視器,又隔着大塊透明的玻璃看了一眼學校外安靜的街道,沒有發現什麼形跡可疑的人,稍微放了一些心,看來那些大人物們的報復還沒有這麼快來到。

早晨回到梨花大學校園,許樂刻意在校園最出名的四個噴泉一帶逛了逛,聽着那些演講與口號,確認了施清海說的是對的。雖然沒有多少學生被那些演講所吸引,依然是專注於課業實驗之中,可是學校里的氣氛還是有些緊張。許樂好奇地聽了許久,才知道原來一年一度的喬治卡林日又要到了,聯邦政府的教育部門和聯邦調查局十分警惕,生怕有什麼火花燒進校園,想必在這樣的情況下,鄒家那對兄妹再如何囂張,也沒有膽量闖進梨花大學對付他,不然一旦惹出事端,發生了什麼群體性事件,誰也承擔不起。

許樂對政治毫無興趣,通過在網絡當中搜索,才對那個有些耳熟的名字喬治卡林有了些初步的了解。這個叫做喬治卡林的人,曾經是聯邦首都大學裡的一位天才教授,也是人類有記載歷史當中最年輕的教授之一,他最擅長的領域是政治歷史學,這個有些拗口的名目實際上就是研究歷史上出現過的不同政治形態。

喬治卡林從來不是一個以激進面目出現在公眾面前的學者,甚至在他的著作中連無政府主義思潮和絕對自由主義都極少見到,他只是以很嚴謹的態度分析人類歷史當中的各種政治架構,並且進行模型重設。他分析了三十七憲歷之前,人類社會最後一個帝制社會為何會崩塌,以及當時的皇族為什麼會選擇極為禮貌而和平的退讓,同時,他也分析了剛剛擁有穩定架構六百多年的聯邦體制,認為這種體制只是一種虛假的三權分立,在信息無法做到完全共享的情況下,對於信息的占有,是一種生產資料分配上的極大不公,從而會導致社會資源的分配不公,進而產生一系列的社會問題。

喬治卡林指出傳說中的七大家,便是這種體制下的畸形存在。目的單純的學術研究,當研究歷史逐步推展到研究現實,便容易出問題,或許喬治卡林自身都沒有意識到他提出的理論,尤其是那些翔實的材料分析和數據演算,給了那些不滿現狀的人一個有力的武器。

從一些後人的回憶細節看來,這位叫喬治卡林的人,只是一個很單純的學者。一開始的時候,他的名字只是在學術圈裡得到推崇,一般的聯邦公民也沒有人會願意去看那些無比枯燥的數字羅列,他們只想看到結論,所以喬治卡林的影響力並沒有怎麼展現,聯邦依然平和而自然地允許着他發表着學術著作。

然而這一切在憲歷三十六年的時候被改變了,因為在那一年的五月十九號,喬治卡林應邀參加某個政府部門會議,在途中卻離奇失蹤,從此再也找不到蹤影。

喬治卡林消失了三十年,逐漸有些有心人注意到了他的著作,更注意到了他的離奇失蹤。一個有陰謀意味的故事,足以吸引無數普通人的目光,尤其是剛剛解散軍隊,放棄暴力對抗的反政府方面,抓住了這個楔機,將喬治卡林的學說奉為了自己的政治綱領,以消除聯邦社會的不公,要求更大程度的透明度,審查七大家內幕交易為口號,參加了S2行政星球的議會選舉……從此,喬治卡林被賦予了更多的色彩,揭穿聯邦黑幕的先驅,勇敢的學者,諸如此類的稱號不知凡幾,而每年的五月十九日則被定為了喬治卡林日。

說來荒謬的是,這條議案居然是由聯邦管理委員會那些議員們提案通過的。聯邦的議員們宣稱自己都是喬治卡林的信徒,而反政府方面的議員只不過是一些利用喬治卡林學說的敗類,議員們堅稱自己和七大家沒有任何關係,於是乎聯邦公民們都有些傻眼,難道七大家本來就是不存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