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客 - 第20章
貓膩
這個被尊為聖喬治的人還真可憐,說不定他當初只是想問題想的太出神,於是開車開進了河裡……只不過是個老實的學者,怎麼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許樂的目光移到了光屏的下方,他對政治沒有什麼興趣,對聯邦政府更沒有一絲好感,所以對於喬治卡林竟是生出了一些同情。他忽然注意到了一則關於喬治卡林的佚聞趣事,不由睜大了眼睛,心想這個論調怎麼就這麼熟悉?
第一卷
東林皆石
第六十章
梨園一夜生惘然
喬治卡林走上聖壇之後,關於他在首都大學裡的授課內容,甚至是閒聊時的語句,都被他的崇拜者收集起來,放到了網絡上。這位歷史政治學家明顯不是一個只知道死讀書的迂腐之人,而是擁有廣泛的興趣,對於藝術領域也多有涉獵,只是在這些方面的成就遠遠不如他在本行上那般高。甚至於這位學者也不能擺脫正常男人的愛好,時常喜歡在喝到半醺之後,對聯邦和帝國當時正處於後期的第二次大戰做評論,他關於戰事的評論很多,可惜連他最忠實的崇拜者也不得不承認,這位先生關於戰爭確實是一竅不通,言論大多荒謬不堪,每每與事實的發展相差甚遠,尤其是他關於機甲的評價,更是令無數人感到好笑。
「單兵機甲雖然機動力極強,但是可攜帶能量彈藥負荷嚴重不足,屬於絕對的高耗低能武器,絕對不符合經濟原理和政治需要。在現代的戰爭中,如果說單兵機甲是漂亮而昂貴的鑽石,那麼隨便一個最原始的集團火炮平射,便能將這些鑽石燒成黑碳……」
這番對話發生在憲歷二十七年春天的一次大學聯誼酒會上,後來也成了聖喬治的趣聞之一。許樂看到的也正是這一段,他有些好奇地撓着頭髮,總覺得這段話無比熟悉,想了很久,他才想起來,在礦坑外的無邊暮色之中,每當自己流露出對機甲的向往時……封余大叔便會以一種無比嘲諷的語氣說出這段話。
「大叔居然也讀喬治卡林語錄?」許樂回憶那個頭髮花白一口爛牙的傢伙,怎麼也不覺得對方是一個對歷史政治或是政治八卦感興趣的人,忍不住笑了。
把喬治卡林的事情拋諸腦後,許樂繼續在網絡上進行夜遊,很熟門熟路地進入某個論壇,開始從第三百多項的地方仔細閱讀上面的文檔。這是一個關於第一憲章精神的宣傳論壇,上面有關於第一憲章的所有東西。如今的許樂,早已經從那種逃亡的恐慌中擺脫出來,頸後的偽裝芯片似乎完全可以躲過第一憲章的光輝,然而他依然有些不放心,總想要對第一憲章了解的更多一些。從兩個月前開始,他就開始在進行這一項工作,在首都星圈的網絡上流連許久,他才愕然發現,原來關於憲章局,關於聯邦電子監控網絡以及那個核心的中央電腦的資料,都光明正大的放在網絡上,放在圖書館裡,任聯邦公民隨意查閱。
憲章局的工作流程,中央電腦的權限,都不是秘密。大概只有這種程序的絕對透明,才能讓聯邦公民們允許第一憲章的存在?許樂有時候會在心裡這樣思考。
了解的越多,未知的越少,恐懼也就越來越少,他停止了對文件的檢索,盯着手腕上的金屬手鐲陷入了沉思。能夠做出偽裝芯片,足以將近百年來的所有星雲獎獲得者全部打翻,老闆大叔他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他對憲章局如此了解,對那台集合了人類智慧結晶的中央電腦如此了解?
想不通的問題,沒有必要繼續去想。輕輕摩娑着金屬手鐲光滑而極有質感的表面,許樂的手指在光屏上輕輕點着,聯上了政府公示板,在信息樹下翻揀了半天,終於找到了東林大區福吉州第三監獄的信息。
「還有一個星期,維哥兒就要出獄了。」許樂看着信息公示板上那個熟悉的名字,心裡莫名的傷感起來。他這一生的朋友極少,維哥和強子算兩個,最近剛剛認識的施清海……也勉強算一個,老闆當然算。未滿十四歲的小強被送到了少年感化所,也不知道他的媽媽會着急成什麼模樣。李維呢?從監獄出來之後,他能做什麼?難道回到鐘樓街,真的變成一個黑道分子?
許樂感到了焦慮,低頭思考了很久,臉上很少消退的笑容此時也不見了。他終於下定了決心,開始在網上尋找可靠的途徑,希望能夠想辦法給李維打過去一筆錢。封餘留給他的銀行卡里還有三百多萬聯邦幣,這是他前幾天下載了一個三林聯合銀行客戶端才查清楚的事情,他準備給李維寄去一百萬,相信這可以幫助李維走上完全不同的一條道路。
從理智出發,許樂清楚自己這個舉動實在是談不上明智,如果聯邦方面將來懷疑到什麼,那麼通過金融監控系統,極容易從李維那裡查到自己……可是許樂就是無法眼看着自己的朋友在遠方受苦受難,更何況對方還是因為自己的原因才被抓進了監獄,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總有很多事情更重要,當然,他會做的極為小心,儘量不留下什麼線索。
想起老闆,想起李維,想起故鄉,許樂心生惘然。發呆片刻,他從懷裡取出那張純天然纖維製成的名片,看了一眼後,放入了金屬抽屜里放好,他想起了飛船上那個可愛的小女孩兒。
這張名片是鍾家夫人給他的,一聯想到七大家這種遙遠而恐怖的存在,許樂的心情便變得有些怪異。老闆便是死在第四軍區的手上,而且西林的軍人有不少知道自己的長相——如果人生沒有什麼天大的變故,那麼他一定不可能去撥打名片上的那個電話,這一生大概也不會再與那個小女孩兒見面,除非他想找死。如果將來有一天他真的需要撥通那個電話,那只能說明在他的生活里,已經出現了比死亡更加可怕的問題。
梨花大學被封了幾十年的西直門在前幾天被重新打開了,由於路途更近的緣故,學生們都選擇從西直門出校。本來就沒有多少人經過的後門現在變得更為冷清,幾個小時或許都不可能出現一個人影,只有那些梨樹陪伴着門房裡孤單的少年。此時夜已深了,春天的風悄悄地平息下來,許樂在梨樹的影子中走到鐵門中間,將鐵門鎖好,又回到房間內刷卡記時,這才關閉了所有的照明設備,打開了自動監控鳴叫器,走回了臥室。
在黑暗裡,穿着一身單內衣的許樂蹲了半個小時的馬步,擦掉額頭上的汗,然後開始重新溫習那十個機械生硬的動作,每一進膝,每一抬肘,每一轉腕,都是那樣剛勁有力,有去無回,壯烈無二。
最後他沖了個澡,對着鏡子,用小刀在眉毛間刮弄了半天,這才帶着渾身的酸痛和疲憊上了床,沉沉睡去。在睡眠中,在黑暗中,他無法發現自己赤裸的身體上有一道極不容易發現的波動正沿循着某種特定的途徑前行,折回,最後繞回原點,形成一個通道,然後繼續開始,這些波動和顫抖越來越清晰分明,卻又越來越不起眼,似乎將要潛伏到他的皮膚之下,肌肉關節之中,再也不肯讓人看見……
梨花大學的生活一成不變,每天許樂都會去課堂旁聽,饑渴地吸收着那些被數字化、圖紙化的知識,那是最基礎卻也是他最欠缺的部分。四年的修理工生涯,讓他的實踐能力異常強悍,然而機修師封余不知道出於什麼考慮,從來沒有教過他理論方面的知識。如今的許樂處於一種尷尬的境地之中,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梨花大學課堂上教授們枯燥的基礎理論教學,恰好滿足了他這方面的需要,所以他過的異常充實,只等待着下學期便要開始的實驗課,來驗證他理論與實踐結合之後的成果。
施清海不知道最近在忙些什麼,只是有天中午過來打了個招呼便消失不見。許樂知道這個流氓官員並沒有被開除,不禁有些驚訝他的能力。他清楚聯邦調查局工作的忙碌程度,只不過少喝幾頓酒倒也不會讓他生出怨念來,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連着好些天沒有看見那傢伙,許樂竟還有些不習慣了。
他們兩個人一直擔心的報復,那一對生性冷酷兄妹的報復,並沒有如期到來。但許樂依然是小心謹慎地留在校園之內,一步都不踏出鐵門。如果這種平靜的生活就此持續下去,許樂肯定會非常滿足,他已經購買了一張暑假期間的機票,要去那個芯片記載中的「故鄉」去看看,他似乎已經習慣了自己這個虛假的身份,實在不想讓別的事情來打擾自己。
可是那一天,許樂便感覺到校園內的氣氛有些怪異。那些行走於教學校實驗樓與公寓之間的學生們面色如常,可是許樂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正要發生。或許是因為校長忽然出現在冷清的後門門房裡與自己說話?許樂低下了頭,儘量保持着平靜。梨花大學雖然不出名,但好像在政府內部很有地位,這位看上去很尋常的校長級別肯定不會低,這樣的人為什麼要專門到門房裡和自己說話?
這時候的許樂早忘記了那封推薦信的事情事情,只是敏感地判斷出,校長大人來到後門,一定是為了查看什麼,然而為什麼自己什麼都沒有發現?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窗外。
第一卷
東林皆石
第六十一章
許樂的飛刀
當天夜裡,在黑暗中做完了全套動作,一樣變得疲憊不堪的許樂再次進入了洗手間,沖了個冷水澡之後,他的精神似乎變得好了許多。從鏡子後面挖空的瓷磚下取出那把鋒利的小刀,開始對着鏡子認真地刮弄着眉毛,一根一絲都修整的極為細緻,最後他往眉毛間塗抹了一些活泉牌緊膚水,對着鏡子裡那張臉,滿意地點了點頭。
許樂並沒有自戀的習慣,也沒有讓自己這張平凡的臉變英俊的想法,就算他有,也不可能選在凌晨來進行這種工作,除非是個神經病——23頻道的廣告裡說這種緊膚水能夠收縮毛孔,所以這兩個月里他一直在試着用。對着鏡子端詳了許久,確認眉毛間的那些毛孔已經細微到看不見,如果不用放大鏡看,絕對看不出來光滑的皮膚上本來應該生着眉毛。
這張平凡的臉上最有特色的地方便這對眉毛,當初在礦坑的時候,封余就曾經說過他的眉毛像一把刀,太過正,太過直……修眉的目的不是為了讓自己的五官柔順些,而是為了通過修改眉間距來改變自己的面容。畢竟他的真實身份不敢暴露,西林東林雖然距離首都星圈無比遙遠,但人世間的事兒怎麼說得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有曾經見過許樂的人來到梨花大學……
許樂原本的眉毛如墨一般,並且中間連在了一起,看上去就像一把鋒利而勢不可擋的大砍刀,這兩個月里他不停地修着眉毛,就是要把這對直眉從中間截斷……效果還確實不錯,至少鏡子裡的那張臉,和原本的樣子確實有了些區別,雖然區別不是太明顯。
如果說許樂以前的眉毛是一把大砍刀,那現在他的眉毛依然是那樣直,那樣墨的乾脆,卻已經變成了兩把小飛刀,挑向鬢際。
今夜無眠,許樂坐在黑暗裡盯着緊閉的大鐵門,關於直覺這種事情,其實只是無數細微變化所引發的敏感判斷,甚至是一種下意識的判斷。許樂是個善於觀察事物的人,封余當初便曾經無比欣賞他這一點,所以他相信自己的直覺,校長的突然來臨和無聲離去,還有西直門前些天的忽然重新開放,校園後門此時絕對的安靜,都代表着什麼。他嗅到了危險的味道,就像是在電子圍牆那頭的青色草原上,似乎草叢裡潛伏着許多隻野獸,令他不安的是,自己根本無法發現這些危險究竟在哪裡。
手指輕輕地撫摸着掌心的金屬手柄,許樂眼睛微眯,知道自己只要推動那個活動按鈕,這個貌似數據存儲器的小工具前端便會噴出極強的電流,而當蓄積的電流用光之後,還可以彈出鋒利的匕尖。有了這樣一個利器護身,他的心情安定了一些,然而當他想到夜店門口那些囂張的人當街拔出的手槍,他的心又不再那麼安定了。
當年他在封余的指導下做出了兩根電擊棍,除了一根送給李維,間接導致了後續一切的發生,還有一根他一直拿在身旁防身,曾經電昏過野牛,電迷糊過警察局長,被他親昵地稱為「把手」。離開河西州的時候,「把手」已經隨着芯片火葬於那個焚化爐中。此時手中的這一把,是一個月前才重新做好的,他旁聽的科系還沒有開始實驗課,但是在校園裡尋找合適的材料卻不是什麼難事,在網上訂購了一些特殊的元件之後,許樂重新做好了這個東西,最後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做:「飛刀」。
漫長的夜,就在許樂緊惕地等待中一分一秒過去。天邊漸漸亮了,S1星球天空上那兩個淡淡的月影也分次消失在地平線處,一種灰濛濛的白開始籠罩天空。空氣中充滿了新鮮和清涼的味道,晨風在梨園四周吹拂着,卻將那些淡霧吹的越來越攏,越來越濃。雖已到了清晨,卻是最初的晨,校園裡的人們還在沉睡,草叢裡鳴叫了一夜的昆蟲卻感到了累,紛紛停止了生命的歌唱,四周一片安靜。
許樂也已經困了,自嘲地笑了笑,心想到底不像大叔那樣有豐富的逃亡經驗,隨便的瞎想便讓自己緊張了一夜,再這樣熬下去,只怕不需要聯邦政府來捉,自己就會筋疲力盡而亡。他打開了窗戶,讓外面的微風透了進來,然後準備開燈,再回床上補一覺。然而就在他的手指關要接觸到觸摸開關的那一剎那,卻聽到了奇怪的聲音。
梨花大學冷清的後鐵門電子開關處發出嘀的一聲輕響,然後在薄薄的晨霧之中緩緩拉開。
許樂驚訝地看着這一幕,手掌握緊了「飛刀」,鐵門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開動,只能說明學校里擁有更高權限的人,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輸入了指令。如果他此時還在沉睡,一定不會聽到嘀的那聲輕響,這樣無論呆會從校園外進來什麼人,他都不會知道。在這一刻,他雖驚愕,卻也放下了心中的擔心,相信即將到來的古怪客人肯定不是來找自己麻煩的,因為無論什麼時間段,也沒有人會用這樣光明正大的方式來搞追捕,而且打開學校的大門和捉拿自己似乎也完全扯不上關係。
只是這一幕看上去確實有些詭異,薄霧之中,鐵門緩緩打開,四周卻沒有一個人影,看上去就像是電影裡面常見的恐怖鏡頭。
一輛全黑色的汽車快速地從霧中駛來,沿着校外的道路向着梨園前行,只看那些變形離散的白色霧氣,便能知道這輛汽車的速度有多快,然而在這樣的速度下,這輛黑色汽車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時隱時現的幽靈。
說來奇妙的是,當許樂看見這輛黑色汽車的時候,他感覺到身周的危險味道似乎淡了許多,強烈的好奇心讓他走到了窗邊,在暗中窺視着這一幕,不明白這輛外表極其普通,甚至連標誌都沒有的汽車,怎麼能夠行駛的如此流暢自然,甚至……給人一種生動的感覺。
忽然間,許樂發現校園內的薄霧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身影,那是一個戴着眼鏡的女學生,正穿着一套碎花的睡衣,抱着一本書,睡意未去地行走在梨園的馬路上。這裡距離公寓樓還有一段距離,尤其是最近格外冷清,但依然會有學生貪圖梨園美景而來此地晨讀,可是晨讀的學生極少有起這麼早的。
許樂這時候顧不得考慮那個女學生為什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裡,因為他發現,那個連眼睛都沒有完全睜開的女學生在霧中的身影並不清楚,而校外駛來的那輛黑色汽車似乎也沒有發現她,依然保持着高速行駛……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發生,或許幾秒鐘之後,那個可憐的女學生便會被那輛古怪的黑色汽車撞飛到高空去看梨園的風景。
來不及呼喊,因為汽車裡的人根本聽不見,而且許樂總覺得對方就算聽見了也不會減速,至於那個睡意十足的迷糊女學生,許樂也不敢奢望能夠把對方喊醒。所以他直接從窗子那裡跳了出去,用最快的速度沖向了那個女生,甚至比當年和野牛賽跑還要更快,直接將那個女學生撲倒在了公路旁的草地上!
就在他們兩個人倒地的那一剎那,如幽靈一般的黑色汽車高速地從他們的身邊駛過,沒有減速,沒有停車,甚至沒有人注視這裡發生的插曲,只是帶起了地面上的幾片青青樹葉,消失在了霧中的校園。
就在許樂衝出來的那一刻,他忽然感覺到有無數的目光望向了自己,可是隨着後來發生的一幕,那些目光又同時消失。只是此時少年的心情有些憤怒,憤怒於那輛不顧人死活的汽車,所以根本顧不得這些蹊蹺的感覺,他惱怒地瞪着那輛黑色汽車的背影,低聲罵了幾句。
張小萌忍着膝蓋上的疼痛,從那個年輕男子的懷裡掙扎着站了起來,眼角餘光順着那輛黑色汽車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湧起無比的失望與憤怒。議員安排自己回到梨花大學,為的就是要與那個人接觸,為了得到那個人今天凌晨從學校後門進入的情報,S2的人們為之付出了多少努力?她也明白,這種撞車偶遇的方法實在是太過冒險,可是她也不得已……眼看着事情正在按照計劃發展,結果卻被一個意外打斷!
然而當她回頭去看那個意外時,卻意外地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尤其是那臉上流露的真誠關切和眼睛裡透露的誠懇,讓她在一瞬間內想起了對方是誰……那個分自己小狗餅乾的人。張小萌愕然地看着許樂的雙眼,感覺對方的目光就像兩把飛刀一樣盯在自己的眼瞳中,一時間竟有些慌了,竟忘了自己最重要的任務。
許樂此時也呆住了,他發現懷裡的女孩兒戴着黑框眼鏡,正是大巴上遇到,開學時看到的那個清純丫頭。手掌的觸覺很軟,他緊接着才發現自己依然摟着對方的腰臀,一股春天的氣息撲面而來,他頓時變成了一塊僵硬的東林鄉下石頭。
當一對年輕男女變成雕像的時候,那輛黑色汽車已經穿過了薄霧。汽車后座上一個約摸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睜開有些疲憊的眼睛,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身旁一位管家模樣的人恭謹無比說道:「請少爺放心,雖然家裡依然不能派人,但特勤局主動派來了十二位特工,一定能保證您在此地學習的安全。」
「靳叔,請叫我的名字,邰之源。」年輕人誠懇地說道。他忽然苦笑了一聲,「總覺得剛才有誰在瞪我,瞪的好兇,就像兩把小飛刀似的,看來我們家在聯邦確實挺惹人厭。」
第二卷
上林的鐘聲
鐘聲為誰響起?為了聆聽鐘聲的人。
第二卷
上林的鐘聲
第一章
湖畔一匹夫
「帶有反對派色彩的議員在這一次的S2地區議會選舉中,沒有出乎選舉專家預測,順利地拿下了二百四十三個席位,成功地掌握了四個行政州的管理委員會。聯邦首都星圈的政治家們紛紛指責,這些反對派色彩濃烈的議員,習慣於進行私下溝通,從而讓維繫了聯邦六百年政治平衡的聯邦憲章第二條規定成為一紙虛文。」
滿是青竹的院落,在那些自然景致的襯托下,懸掛在雪白牆壁上的光屏,看上去更像是一幅圖畫,只是此時畫面上聯邦第四頻道那位出名的女記者面容嚴肅,很煞風景地滔滔不絕說着什麼:「三十年前舉起喬治卡林的大旗,反政府軍放棄了武力對抗聯邦,轉而奉行非暴力不合作的主張。然而從五年前開始,反政府方開始轉變自己的態度,在與聯邦政府的談判框架下,參予到了聯邦政治選舉事務之中。反政府領袖麥德林,是這一次大轉變的強力支持者和推動者。麥德林於四年前當選S2行政大區議員,據消息人士稱,麥德林準備參加今年秋天的聯邦管理委員會選舉,競選聯邦議員。」
深深庭院裡,一位戴着眼鏡,穿着黑色雙襟扣復古服的中年人,默默地注視着光屏,聆聽着女記者的分析。
「此次反政府……」畫面中女記者的面容微顯慌亂,馬上恢復了平靜,「反對派議員之所以能夠在S2行政區地方選舉中大獲全勝,一方面是因為S2環山四州是反對派方面實際影區,而選舉前夜關於憲歷六十五年東林大區的奇異爆炸調查結果的公布,更是給了聯邦傳統議員們沉重一擊。反對派議員拿出了證據,證明總統辦公室,特勤局,國防部,管理委員會都參與隱瞞爆炸真相,讓民眾對於檯面上政治人物的失望情緒達到了一個新的程度。」
中年人的眉尖微微皺了皺,搖頭嘆了口氣,聽着畫面上的女記者略帶一絲興奮說道:「雖然總統馬上下令調查此事,並且通過憲章局向公眾宣告,憲歷六十五年春天那次造成東林大區河西州士兵意外傷亡達三百名,並且嚴重傷害了生活區地表,造成了難以逆轉的生態災害的爆炸,是因為聯邦針對憲章局第一序列目標,叛國機修師余逢的一次秘密行動。可是這種解釋依然不能讓民眾感到滿意,因為所有人都無法理解,這樣一次光明正大的行動,為什麼會被隱藏了整整一年,而所有的新聞媒體都沒有獲知絲毫的消息。」
「面對反對派議員們的指控,聯邦方面做出了最嚴肅的回應,國防部發言人公開指責反對派並未恪守條約,依然在S2行政區擁有武裝力量。麥德林議員辦公室昨天發出新聞稿,嚴正否認了這一指控,並且警告聯邦政府,不要試圖轉移公眾的視線,要求政府必須解釋,為何針對機修師余逢的除叛行動會被刻意隱瞞如此之久,這件事情的背後究竟有何隱情……」
「以下是新聞背景資料:機修師余逢,曾任首都星第二軍事學院機甲修理助教,在聯邦與帝國的第三次戰爭末期,奉征入伍……」
中年人推了推眼鏡,搖頭關閉了光屏電視,關於機修師余逢的資料,他比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要清楚,甚至比聯邦政府以及那個反對派的領袖麥德林都要清楚。他向着青色的庭院走去,一路經過幾畦稻香田,幾池紅鯉水,心中的沉重漸漸散去。他的家族雖然人丁零落,而且遠遠比不上傳說中的七大家實力雄厚,可是能夠在費城擁有這樣大面積的莊園,中年人知道聯邦民眾對自己的家庭付予了怎樣的信任和尊重。
行走了幾分鐘,中年人來到了一方平湖前方,看着湖旁低頭示意:「父親,小叔的消息確認了,正如您預料的那樣,他……應該已經不在了,我們從國防部查到的情報……慢了半年。」
距離首都一千三百公里的費城,是一個冬暖夏涼的旅遊勝地,能在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擁有這樣大一片莊園,足以說明居住在裡面的人的地位。這一方湖漫漫然不知方圓幾何,微風徐來,水波不興,如一面鏡映出遠方的山尖雪頭倒影,令人頓生美不勝收之感。湖畔青石上坐着一位老人,穿着一身極為樸素簡單卻略有復古之意的長衫,一頭花白的長髮披散在身後,背影無比滄桑。然而這位老人的出現,卻沒有影響這一幅如畫的風景,那個略有些瘦削和蒼老的身軀,似乎在這湖畔已經停留了無數年,早已與這湖這山成為了一體。
聽到中年人的話,老人緩緩低頭,看着面前澄靜的湖水,似乎有些悲哀,似乎又有些解脫,說道:「死了也好,四十年前他就該死,十四年前他也該死,結果他偏偏不死,永遠不死……早死早解脫,我也早願死了。」
聽着這含着不祥之兆的話語,中年人心中劇震,有些擔心父親會因為叔叔離世的消息而悲傷過度,雖然他一直不是很了解父親與叔叔之間那種奇特的關係,但從小到大聽到了太多有關於叔叔的事跡,他清楚父親其實一直很在乎這個弟弟。他走到老人身後關切說道:「小叔以前能夠逃過聯邦的通緝,這次說不定也能。」
「我並不想關心這些,一個消失了幾十年的兄弟,和死了也沒什麼分別。」老人的背影蕭索,但中年人的目光卻一直保持着恭敬,雖然他與對方是父子之親,可他總覺得父親還是更像聯邦宣傳頌揚的那個形象,從小到大他對父親總有一種距離感。老人嘆息了一聲,聲音充滿了極其複雜的情緒:「你小叔是個天才,這一輩子無論做什麼都可以做到極致。當年他對聯邦的發展做出了極大貢獻的……只是他是個自由主義分子,腦子裡想的事情也我也弄不明白,做事情從來不考慮別人的想法。有一句老話叫種的惡因便要結惡果,既然他觸犯了聯邦法律,害死了那麼多人,惹出了這麼多亂子,死亡或許也算他給那些無辜者的一些補償。」
中年人清楚父親所指的並不是當年攻打帝國時發生的那場大爆炸,對於久遠過去那些事情,他並不是十分了解,沉默片刻後說道:「總統閣下的私人信件昨天晚上到了,您要不要看一下?」
老人沉默了片刻後說道:「我尊重聯邦的精神,也尊重聯邦的代表總統先生,但我不想看那封信,我不想讓一個外人告訴我,他們在一年前就已經把我的親弟弟殺死了,雖然我並不介意親手殺死他。」
「……知道你小叔與我關係的,只有邰家那個女人,總統先生或許也是最近才知道。我如今只是聯邦的一個雕像,他當然不願意我和那個惡名昭著的機修師扯上什麼關係。」
「幾十年前,我打了你小叔一拳,震落了他十七顆牙齒,從那一天起,我和他便恩斷義絕,再也沒有來往過。」老人緩緩從石頭上站了起來,看着平靜湖水中那些並不安份的水泡,覺得自己那顆蒼老的心也漸漸空無起來,「政府里有些人一直想拿到你小叔手裡那份星圖,而有些人卻不願意那份星圖流出來,這樣兩股強大的勢力並在了一起,你小叔再如何能夠分身萬千,也不可能一直安穩地躲下去。」
「我不明白,小叔是個最喜歡熱鬧的人。」中年人每每想到家族裡最不為人所知,卻也是最天才橫溢的叔叔,便會覺得心裡發毛,「當初憲章局第一次發出通緝令後,他還冒着險在首都星的各大學院裡呆着,為什麼這十幾年,他卻肯老老實實地呆在東林大區?如今的東林可是冷清的厲害。」
「以前他願意留在S1扮演各個不同的角色,是因為他一直有個錯誤的想法,他認為第一憲章的光輝是一種屈辱,所以他要冒險地留在這裡,在最危險的地方去挑戰第一憲章的眼睛,這種胡鬧的下面隱藏着他的瘋狂和勇氣……為什麼離開?自然是因為他認為第一憲章已經不是禁錮他自由的枷鎖,他自然不屑繼續玩這個遊戲。」
「他去東林的原因,世界上大概也只有我能夠明白……在暮色下,一個文明片段的消失,是多麼驚心動魄的美麗。」老人平靜說道:「這就是你小叔去東林想看的東西,他在這個宇宙里所追尋的事物,本身就是一般人無法理解的,我也只是這些年漸漸老了,才明白了他當年的選擇……從某種意義來說,我終究還是不如他。」
中年人靜靜地看着父親的背影,家族上一代出了兩位絕頂人物,只不過其中一人聲名遠震聯邦與帝國,在第一次戰爭期間,成功刺殺帝國野心勃勃的皇帝陛下,在個人英雄主義早已沒落的當代,成為了聯邦里的頭號英雄人物。另一個卻是強悍地與第一憲章的光輝抗爭了一生,最後以一個小人物和叛國賊的偽裝身份默默死去。如今小叔已死,父親已老,費城李家的將來該怎樣繼續?
「他在東林呆了十幾年,總應該有些親近的人。」聯邦的軍神此時只是一個回憶過往的老人,悠悠說道:「他向來薄情冷血,只怕不會顧及自己死後那些人的死活,你去查一查,如果真有什麼親近的人,能幫着的地方就暗中幫一下。」
「已經查過了,小叔在東林有一個學徒工,關係比較親密。只是那個學徒工已經在聯邦的行動中不幸喪生。」中年人恭敬回答道。
老人看着湖面,在心裡想着不論你是死了還是逃了,你我兄弟二人,其實不過均為一匹夫耳。
第二卷
上林的鐘聲
第二章
後日之萌
被籠罩在英雄光環下數十年的費城李家莊園裡,那位被聯邦公民們無比尊敬的軍神李匹夫,曾經很認真地考慮過要照看一個可憐無辜的小學徒工,只可惜在憲章局的中央電腦資料中,那個小學徒工已經死了,於是聯邦里所有人都認為小學徒工肯定不可能還活着。
許樂當然沒有死,他也不知道費城李家曾經試圖找到自己,照顧自己,他更不可能想到封余大叔會和費城李家有什麼關係,就連被他嘲諷多年的那一口爛牙,居然……也是被軍神大人親手打掉的。如果他知道這些驚人的秘聞,當年會不會用崇拜的眼光去摸封余的爛牙?如果他知道這一切的一切,或許他就能明白,為什麼在礦坑上的如血暮色之中,封余大叔提起聯邦人人尊敬的那位老人時,竟會毫不恭敬地用上了老頭子三個字。
此時的許樂正在一件簡陋的三層小樓里吃飯,他用刀叉吃力地切割着盤中的野牛肉,時不時抬頭看一眼牆壁上光紋不穩,隨時可能報廢的電視,電視裡的新聞還在講述着地方州管理委員會議員選舉的事情,也提到了東林大區的那次秘密行動。聯邦的任何一次秘密行動,都可能被反對派議員貼上黑幕的標籤,用喬治卡林的學說,聲嘶力竭地大加批判,不過許樂身為當事人卻沒有這種興趣,他知道大叔的死有黑幕,只是那塊黑幕應該遠在很多年前就落下了。
盤子裡的野牛肉很硬,是他昨天才從冰櫃裡翻出來的,不知道凍了多少年,一點肉質的鮮味都沒有,不過好在竟是沒有變質,吃到嘴裡當木頭消化,對許樂來說,也要比那些合成食物更爽利一些。此時已是夏末,剛剛被他修好的空氣調節系統開始輸送涼風,卻還沒來得及驅趕走暑意,他抹掉額頭的汗,將盤中的牛肉用最快的速度吃完,摸了摸肚子,有些不滿足地走入屋內,開始翻揀以及記憶那些零碎的事物。
這幢三層小樓從政府土管局的資料上看,是屬於許樂的。換個方法說,這裡便是退伍士兵許樂的老家。梨花大學六月中就放了暑假,許樂拿出了購買已久的機票,踏上了回「老家」的旅程,為了在聯邦里更安全地生活下去,他必須知道自己的老家在哪裡,儘可能地熟悉當地的生活習俗情況,甚至是可能有的口音,這樣才會儘可能地少露出些馬腳。施清海輕而易舉地看出他是個有秘密的人,許樂不得不更謹慎一些。然而他沒有想到,大叔給自己的偽裝芯片所設置的「老家」竟是如此之遠,從臨海州機場坐了七個小時的飛機,又坐了十一個小時的大巴車,最後還步行了整整半天,他才來到了這個小鎮上。
他在這個小鎮上已經呆了好幾天,越發地震驚於封余大叔的能力,這個小鎮的選擇實在是太牛叉了,偏遠不說,而且這些年裡因為泥石流的關係,絕大部分的居民都已經搬進了州政府新開闢的定居點。就算還留在鎮上的幾戶居民,也大都忘了那幢三層小樓是屬於誰的……很說不通的事情不是?實際上只是生活的重負,讓本地廖廖可數的居民們,喪失了所有打聽小道消息的興趣,而鎮小學和鎮中學在好幾年前就已經關閉,更是讓許樂在安心之餘,對封余的本事生出了無窮的好奇。
能夠挑到這樣一個完美的偽裝身份,必須要進入那些級別極高的聯邦中控電腦里進行長時間的資料篩選,甚至代表着封余曾經入侵過憲章局裡那台無所不知的中央電腦!
許樂洗了個澡,站在露台上將小鎮的風景與那些特有的植物牢牢地記在腦海里,同時將那些資料里的東西再次與實際聯繫加強了記憶。他下意識里摸了摸手腕上的金屬手鐲,想到裡面那些細細金屬絲上燦若星辰的芯片,一粒芯片便代表着一個全新的不為人知的身份,如果都像他此時的身份一樣難以找出漏洞,這需要多長時間的準備?
聯想到冰櫃裡藏了很多年的野牛肉,一絲真摯而充滿祈禱意味的笑容從許樂平凡誠懇的臉上浮現出來。
結束了夏日的返鄉之旅,許樂經由漫長而辛苦的路途,重新回到了臨海州大學城。這一次旅行除了讓他對於自己的新身份更加的確認之外,也讓他的精神上受到了一些衝擊。直到此時,他才知道,原來東林大區並不是聯邦里最貧窮的地方,那個叫做光明的小鎮子,才真是窮到了極點。他無法理解富庶發達的聯邦,尤其是首都星圈最核心的星球上,怎麼可能還會有這樣的地方,居然還有農夫這種職業,而不是舞台上演的那種……聯想到曾經遇到過的那一對兄妹,許樂對這個社會的不公有了更深一層的認知,只是他不清楚這種不公平究竟是怎樣來的,而又應該怎樣解決。但是潛意識裡,他依然對聯邦政府沒有絲毫好感,反而對反政府勢力多出了一些好奇和模糊的認可。
九月初,梨花大學校園再次打開,許樂又開始了教學樓與房間之間枯燥的來回運動。梨花大學的工科基礎教學果然擁有與它名氣完全不相符的實力,許樂如饑似渴地吸收着那些知識,比如靜農牌高能蓄電池的工作原理,封閉結構下三系統的數據契合參數,晶礦石在光照條件下的電子自動躍層規律……
明天便要開始進入實驗室大樓,進行實踐學習,許樂想到這一點,便覺得手上的皮膚開始發癢,離開東林,離開礦工的操作間已經一年多的時間,除了給自己做了根防身的電擊棍外,已經很久沒有接觸到那些電子板,管線,金屬……那種美妙的觸覺和淡淡的高能塑料味道,實在是令他十分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