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客 - 第22章

貓膩



許樂讚嘆地看着這一幕,忽然覺着人世間無處不是美,哪怕是這樣冰冷的金屬與科技,依然能夠讓人賞心悅目。在因感受到美而震撼之後,許樂漸漸回過神來,又陷入了驚喜之中,畢竟這是他這一輩子第二次看見真正的機甲,上次古鐘號上那台破舊的M02外表像極了垃圾,而眼前不遠處這台懸掛於平台之上的機甲,卻是如此的鮮活,就像是下一刻便會活過來。

他小心翼翼地向牆壁那邊靠過去,雖然已經得到了准入許可,可是忽然間看見一個民間極少見到的機甲出現在眼前,他依然難抑心頭的緊張和興奮。

這是M系列機甲的原型機,去除了所有的武器系統,和操縱艙的艙門。許樂走到機甲下方,仰頭望着半空中正在泛射着金屬光芒的它,很簡單地判別出了它的型號。在這間開闊的房間裡,找到了終端光屏,他仔細地看了一下,才明白了這個房間是做什麼用的,原來是一間機甲操縱的模擬室。虛擬訓練技術幾百年前便開發了出來,問題是一直沒有成熟,如今在聯邦里沒有得到推廣,許樂好奇地看着光屏上的那些說明,發現這一套技術是電子雜誌上面已經猜測許久的那套軍方技術。

許樂對操作機甲作戰的興趣遠遠不如修理設計機甲,只是他更清楚,一個優秀的機修工程師,必然對於自己研究的對象要有絕對的了解,更需要進行長時間的親身操作,才能夠對那些細微處做出最快速準確的判斷。梨花大學給學生們提供了這樣優良的訓練條件,恰好他的心裡對於自身體內的神奇力量與機甲操作間的關係有極大疑惑,自然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

搓了搓有些冰冷的手,揉了揉有些發紅的眼,許樂平伏下心頭的興奮,沿着M原型機比兩個人還要粗一些的機械腿,設計者在腿旁巧妙地構置出了類似於舷梯的護甲外表,讓這種攀爬顯得並不十分困難。許樂坐到了操作艙內,看着面前開闊的空間,心裡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手掌微微發抖,放到了身體兩側符合人體工學的指觸式光屏上,這種指觸式操作光屏,肯定與軍用的真實機甲系統不相同,不過用來測試訓練熟悉應該是綽綽有餘了。

黑色的M原型機甲在他的手掌放上去的那一瞬間,發出了滋的電流通過聲,原本空無一物的艙門所在緩緩降下了一片極薄的光屏,占據了許樂所有的視線,看上去就像是戴着真實頭盔時所看到的那一種。

「請選擇綜合操作能力測試等級。」

許樂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最低的第六級測試環境。雖然封余大叔和李維都稱讚過他是天才,他有時候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天才,但那種天賦好像都體現在機修水平方面,他可不會自大地以為自己第一次真正操作機甲,便可以散發出星辰之力,化身成為人類聯邦最強大的機甲戰士。人世間從來沒有生而知之的人物,許樂自認也不是。

第六級的機甲操作訓練測試果然很簡單,眼前占據所有視線的光屏上,只是不斷地出現各種色塊和光線,按照終端說明里介紹的,但凡是綠色的色塊需要進行跳躍,黑色的色塊需要進行擊毀操作,至於那些光線則代表着對方武器所發射出來的能量,唯一有些複雜的便是對於武器系統的操控,因為有的色塊加了一道光環,則代表着需要進行兩次至五次不等的連續打擊,才能催毀目標。

系統測試最開始的速度很慢,然而隨着機甲能夠躲過或擊毀的目標越來越多,那些從光屏遠方直移過來的色塊和光線就會漸漸加快速度,更令許樂感到頭痛的是,那些色塊和光線的出現根本沒有任何規律可循,他只能依靠自己的專心和那雙沉浸在微觀世界裡多年,顯得格外冷靜的雙眼來判斷。

許樂沒有真正地操作過機甲,指觸式光屏上那些指令輸入都需要他試驗了好幾次,才算記住了各項操作的指令。這樣一位生手,他只想着能夠讓機甲走起來,動走來,已經算很了不起的事情了。然而當他第34次被光線擊中,聽到了機械的電子合成聲報告機毀人亡時,依然忍不住感到了無窮的鬱悶。

他第一次堅持了……一秒鐘,機甲左機械腿絆住了右機械腿,成功倒地自毀。他第二次堅持了……兩秒鐘,虛擬光屏中的機甲艱難地邁出了左腿,然後被一道光線貫穿,左大腿上的傳動裝置失靈,被判失敗。他第三次堅持了……三秒鐘。如果就這樣下去,每一次都能多堅持一秒鐘,像東林石頭一樣堅韌的許樂或許仍然不會有任何挫敗的情緒,因為他本來在這方面就是一張白紙。問題是,當他終於成功地熟悉了所有的操作指令輸入,能夠讓這台懸於半空中的機甲靈活地走動以及跑動起來後,卻發現自己完全無法避開那些光屏中撲面而來的障礙物和光線,那些程序調置的障礙和武器來的實在太快,一共努力了三十四次,他最長一次能夠堅持的時間也不過是……區區五秒。

「太變態!」

許樂的性格註定了他不會認為這種被色塊和光線充斥的測試太過枯燥,本來就極為初級的聯邦虛擬技術,也不可能在光屏里為他展現栩栩如生的城市街巷建築或山林的三維畫面,可他實在有些受不了種連續的失敗和看不到任何進步希望的感覺。這還僅僅是最低等級的測試,就已經這樣難過,許樂抹掉額頭的汗水,心裡對於聯邦軍方那些機甲戰士不禁生出了無窮的崇拜,對於那個成功奪取機甲,像妖魅一樣遊走在山腰上的大叔,更是覺得對方像是一座高山,怎樣也靠近不了。

「他媽的,他媽的。」

許樂基本上只會在最親近的人面前說髒話,更多的時候,是他處獨而感到挫敗時,才會說出他媽的這三個字,而且他每次說他媽的這三個字時,偏偏是那樣的正經和嚴肅,字正腔圓,鏗鏘有力,就像是在說我愛你聯邦。額頭上的汗抹掉了又流了出來,他氣喘吁吁地盯着光屏上無比巨大的失敗二字,長長地吐了一口悶氣。

怎樣才能提高自己的反應速度和操作速度?機甲操作里好像有一個行話叫做手速?許樂盯着自己的雙手發呆,根本沒有放棄的念頭,因為他今天來到H區,本來就是想要查找自己體內力量與機甲操作之間的關係,先前雖然試驗了很多次,都只堅持了八秒,可是他真正需要試驗的東西還沒有進行。

閉着眼睛回想了一遍那十個姿式,一股淡淡的暖意開始在許樂的後腰那裡蘊積,他小心翼翼地感受着那股暖意變成灼熱,然後化為皮膚上的那一道道顫慄,只是被遮掩在衣服下面,沒有展現出來。

「第六級測試開始。」

那些已經無比眼熟的各色色塊和光線,從光屏的四面八方涌了過來,只給以第一視角出現在虛擬場景中的機甲留下了極少的反應時間和躲避空間。許樂的雙手快速地在指觸光屏上移動點擊,輸入一個又一個的指令,只有他自己清楚,此時的情況和剛才已經有了一些很微妙的變化,當那些色塊光線進入他的眼睛後,大腦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反應,然而大腦對指尖的指令卻似乎不再通過身體裡的神經束傳遞,而是下意識里被體內的那股熱流與顫抖搶去了承載的權利……

進步了,十一秒七。許樂癱軟無力地靠在了操作艙的座位上,渾身大汗淋漓,在全神貫注下,他甚至沒有注意到先前體內的異樣,說實話,那些太微觀的改變,確實不是人類自身可以觀測到的,只能從結果上體現出來。他的腹部咕咕叫了一聲,一種難以抑止的飢餓感出現,許樂舔了舔發乾的嘴唇,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現象,每次那股熟悉的顫抖出現之後,他都會感到無比的疲憊和飢餓。

他沒有離開,繼續着聯邦歷史上只有一個人曾經做過的嘗試,然而他也再也沒有進步,最好的成績依然停留在十一秒七這個極為可憐的數字上。

終於有一次,在強烈的鬱悶下,許樂沒有控制住傳至指尖的那絲顫抖,只聽到喀喇一聲,兩塊精密昂貴的指觸式操作光屏……碎成了無數元器件和光屏碎片!

他愣愣地看着雙手下方的這些碎片,忽然間醒過神來,毀壞了學校如此精密的儀器,不知道要被扣多少學分。強撐着疲憊和飢餓,他爬下了M原型機,將裡面的碎片打掃乾淨,然後像做賊一樣悄悄地溜出了房間。

出了房間,許樂有些驚訝地發現H1區那間休息室的茶几上放着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還有幾盤小點心。他咽了咽口水,這時候已經夜深,也沒有地方吃飯,實在是無法抵抗腹中的飢餓——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四周,確認好像沒有人在這裡,走了過去。

第二卷

上林的鐘聲

第七章

兩個失眠的青年(三)

圖書館H區已經是梨花大學裡最偏僻安靜和隱秘的建築。而在這座建築的後方,被那些湖水和森森樹林包圍之中,還有一幢格外清靜的小別墅,如果不經校方和裡面的主人允許,或許任何人都不會看到這間小別墅。

「少爺,咖啡和您最喜歡的魚子餅已經準備好了。」穿着一身管家制服的靳叔微佝身體,平靜地向着沙發上那個少年說:「不過我仍然強烈建議您調整自己的作息時間,雖然外面隱約知道您在大學城,可是沒有必要為了隱藏身份而總是晝伏夜出,這樣對身體不好。」

斜靠在沙發上的少年放下了手中的文件,沉默了片刻。眼前這位靳管家是家裡最信任的人之一,他從首都大學預科畢業之後才和這位管家見面,嘗試了幾次知道不能讓對方放棄少爺這個稱呼,於是他放棄了。只是晝伏夜出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邰之源在整個聯邦都沒有什麼畏懼的對象,他只是習慣性的失眠,這個失眠的壞習慣從他十一歲時就開始,一直沒有辦法治癒,他自己很清楚,失眠是因為壓力,那些從他懂事開始,便一直環繞在自己身周的無窮壓力。

少年的臉色略顯蒼白,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對靳管家說道:「習慣了。」

靳管家對着那個走出別墅的少年恭謹彎腰,心裡卻想着少爺蒼白的臉色。相處了幾個月,他當然知道了少爺失眠的問題,可是他也無法解決,因為他們這些邰家最忠心的僕人都明白,自己的少爺將來的人生將會承載怎樣的壓力。每個聯邦公民都知道聯邦有七大家,但他們卻似乎忘記了,其實在很久遠之前,聯邦只有一個姓氏的家族傲然站立在萬民之上——那就是邰家。

三十七個憲歷之前,邰家最後一位皇帝陛下微笑着結束了自己家族的統治,然後便開始退隱於歷史的陰影之中。無論歷史怎樣書寫,聯邦的公民們都感謝那個遙遠的邰家,為聯邦向着民主自由方向的發展,做出了最大的犧牲和最智慧的選擇。而誰也不知道,那個曾經掌握了整個人類社會財富與權力的邰家,在經歷了無數年之後,暗中還擁有怎樣的實力。這一點連七大家裡另外六家都無法完全知曉,只是從來沒有任何勢力敢於正面對邰家表示不敬。

身為邰家七代單傳的繼承人,少爺畢竟還是個十七歲的少年,能承擔這麼大的壓力嗎?靳管家想到夫人對聯邦未來發展的預判,不禁對那個面色略顯蒼白的少年生出一絲心疼的感覺,但旋即他知道自己不應該流露出這種過於親近的感覺,因為這是對主人的不敬。他走到了沙發邊上,開始替少爺整理今天閱讀完畢的文件,然後將這些紙質的文件放入火爐中燒毀,不留一絲痕跡。

火苗吞噬了邰之源先前看的資料,在那些白紙上記載着反政府領袖已經乘坐專機秘密抵達首都特區,開始了競選聯邦議員的征程,而要等到明天晚上,整個聯邦才會知道這個新聞。還有張白紙上記載着出身東林大區的帕布爾議員在一次親密友人的小聚會上,很慎重地表示,對於明年的總統競選,他有所想法。

一般十七歲的少年看的都是漫畫或是小說,也只有邰家的傳人才會看這些,這樣的人生,想不失眠似乎都很困難。

湖畔的別野有一條秘密通道,直接通向了梨花大學圖書館H區後面那間神秘的名為H1的區域。邰之源沉默地站在走廊當中,通過了淡藍色光線的掃描,進入了合金門後,習慣性地選擇了右邊那個房間推門而入。

這位被各方勢力不停尋找,試圖接觸,被稱為「太子」的神秘邰家後人不需要擔心什麼安全問題,因為這塊區域的准入權限只有他和靳管家兩個人,就連校長都沒有,這裡也沒有監控,那些特勤局的特工也不需要跟進來。他的身份自然不需要向一位成功的機甲戰士或機修師努力,然而他依然每天晚上按時進入H1,進行那些枯燥的練習,是因為邰家上代主人,少年的父親在世的時候曾經不止一次轉述過某個人說的話:機甲這種東西,除了特種作戰之外,基本上就是一種華而不實的廢物。但是……試圖用人體控制一個龐大機器的過程,可以磨礪一個人的心志,改變一個人的氣質。

對於身份無比高貴的邰之源來說,他每夜來到H1,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每次他在實驗室里累的滿身大汗後,總有一種暢快的感覺。再喝上一杯熱咖啡,吃了兩塊點心,才能勉強地進入質量極差的睡眠。

湖畔別墅通過H1區的通道和由圖書館H區進入的通道是兩個完全相反的方向。邰之源向右轉,先進來一步的許樂也是向右轉,兩個人卻恰好進入了相對着的兩個房間。

過了一段時間,另一個房間的門開了,許樂走了出來,愣愣了看了一眼放在休息室里恆溫器上的熱咖啡,肚子裡咕咕叫了兩聲。

許樂離開,H1依然安靜。過了一段時間,更顯疲憊,但臉上出現了幾絲紅暈的邰之源從房間裡走了出來,肘里搭着一件被汗濕透了的衣服。少年那張五官分明,雖然談不上英武,卻令人印象深刻的面容上閃過一絲滿足之色,他今天終於過了第三級,雖然花了整整半個月的時間,但那種成就感似乎並不弱於這些年裡的每一次成功。

這裡沒有監控,沒有家族裡的僕人,邰之源愣了愣之後,忽然對着空曠的建築大喊了一聲,像是在發泄什麼,只是很明顯他很少做這種事情,喊聲戛然而止,臉上稍露尷尬後回復了慣常的冷漠與平靜。

邰之源習慣性地走到了休息室,坐在了椅子上,習慣性地伸出了右手,端起了熱咖啡杯,放到唇邊喝了一口。

杯子裡什麼都沒有。

邰之源的眼瞳猛地一縮,這才感覺到杯子的重量比平時輕了不少,眼角餘光一掃,才發現盤子裡的魚子餅也少了幾塊,桌面上留着一些食物的殘渣。他警惕地站起身來,用最快的速度掃視了一下H1區一覽無遺的空間,手指按到了呼叫器上,只要他一按,靳管家便會帶着那些特勤局的特工趕過來保護他的安全。

然而邰之源並沒有按下去,因為他注意到身邊桌上放着一張紙。平時他也會在這裡給靳管家留些便條,所以準備了一枝筆和一疊白紙,今天這紙上的筆跡明顯不是自己,也不是靳管家的。邰之源皺了皺眉頭,揀起扔在腳下的衣服包着手指,把那張紙拿了起來。

「非常抱歉,練習後肚子實在太餓,不問而取了你的食物,雖然不知道你是誰,還要不要吃,不過真是很抱歉。對了,那盤糕點好像壞了,吃着味道怪怪的。明天晚上我給你帶好吃的東西作為賠罪,希望你不要生氣啊。」

邰之源放下紙,忽然轉身向另一個房間走去,推開房間的門,他走到了終端光屏之前,發現光屏後面藏着一包垃圾,似乎是指觸光屏的碎片。他越發有些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好奇地打開了終端光屏,看看先前那個進入的人究竟做了些什麼。

「六級?十一秒七?真是個蠢貨!」邰之源毫不客氣地給出了公允的評價。看電腦統計的數據輸入速度,這個人明顯是個新手,怎麼居然想到去挑戰最困難的第六級?看樣子那人真是什麼都不懂。

雖然邰之源如果挑戰六級能夠撐過半分鐘,但他絕對不會進行第二次嘗試,因為六級的測驗時間長達二十分鐘,而且速度會越來越快,不是聯邦或帝國最頂尖的強者,絕對不可能通過。不,就算是聯邦帝國最強大的機甲戰士,也不可能通過第六級,邰之源臉色陰沉地關閉了終端光屏,心裡對於那個闖入者蠢蛋生出了無窮的憤怒。

喝了自己最喜歡的加塔咖啡,吃了自己最喜歡的裏海魚子餅,居然還說自己的餅乾壞了……邰之源快步走回休息室,沉默片刻後舉起筆來,在那張白紙的最下方習慣性地留下自己的回覆。

「閱。」

「少爺,從不知校長去教育部參加一個會議,好像是第一軍事學院準備訪問臨海大學城的事宜。我一定會讓他做出一個解釋。」靳管家低頭掩飾心中的緊張,一想到少爺居然單獨和一個闖入者在H1呆了幾十分鐘,他就感到後怕,「那個咖啡杯和魚子餅的化驗結果已經出來,並沒有毒,筆和紙也沒有什麼問題。」

「查到那個闖入者的身份沒有?」下午的陽光之中,剛剛起床的邰之源精神反而顯得比往常更好一些,他儘可能平靜地問道。

第二卷

上林的鐘聲

第八章

兩個失眠的青年(四)

「H1的中控電腦很奇怪的給出了資料保密的答案,但是通過調取學校里的監控設備,特勤局查出這個人叫許樂。」靳管家回答道:「而家族調查的結果,這個人去年進入梨花大學,是……靳教授推薦的。」

「靳教授?H1的設計者?」邰之源微微一怔,問道:「原來是他,難怪那個學生能夠進入H1。那個學生知道我的身份嗎?」

「從不知校長是個謹慎的人,不應該會出這種問題。」提到梨花大學校長,靳管家的語氣中並沒有太多尊敬的意味。邰之源沉默片刻,想到昨天夜裡那個吃了自己魚子餅的闖入者,想到對方極為乏善可陳的口味,尤其是想到那個空空的咖啡杯……自己等於是間接觸到了那個人的嘴巴,邰之源的心裡覺得無比地惱火憤怒,但他的表情沒有泄露一點,平靜地嘲諷道:「謹慎?我倒是沒有看出來。」

邰之源不會將一個梨花大學的校長放在眼裡,甚至對於那個H1的設計者也談不上尊重,只不過因為父母以前在這所大學裡相識,並且父母和校長以及靳教授的關係不錯,他才沒有在管家的面前表現的過於冷漠。

從不知校長去首都特區參加教育部的臨時會議,關於那個意外闖入者的問題,一時間無法得到妥善的處置。邰之源忽然想起剛才管家說的那句話,第一軍事學院訪問梨花大學?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嗅到了一絲他並不喜歡的討好味道。邰家在人類社會的頂端已經呆了太久的年頭,久到邰之源有時候都無法記清楚家族的歷史,三十七個憲歷之前,邰家結束了對人類社會的統治,此後無論政體怎樣變更,以至六百年前如今的聯邦成立,他們一直都保持着某些很重要的傳統。與這些大家族的傳統相似,聯邦幾大軍事學院其實也都出現在最近的聯邦體制之前。從古遠開始,邰家的後代子弟們,都在第一軍事學院學習,這是一種傳統,得到雙方認可的光榮的傳統,唯一一次例外便是二十幾年前上一代邰家主人……出乎所有人意料,選擇了梨花大學。因為上一代邰家主人也就是邰之源的父親,是一個文藝氣息格外濃郁的人物,對於政治軍事經濟之類的事務不感興趣,在世的時候插手也極少,所以第一軍事學院在吃驚和失落之餘,也勉強接受了這個現實。

問題是,如今邰家未來的主人再一次開始了在人類社會裡的學習和體驗,卻又一次地放棄了第一軍事學院,選擇了梨花大學,這就讓第一軍事學院的那些大佬們感到了恥辱,他們不明白高高在上的邰家究竟是怎樣想的,想必馬上就要到來的到訪一事,與隱藏在梨花大學裡的邰之源也有關係。

靳管家看着少爺陷入了沉思,很敏銳地猜測到他在想些什麼,輕聲解釋道:「第一軍事學院是從哪裡知道的消息,暫時還沒有查到。」

「有可能是猜到的,畢竟一院裡有不少厲害人物,當年他們眼睜睜看着父親選擇了梨花,怎麼可能不會記得這種羞辱。」邰之源平靜地說道:「鄒侑和郁子既然都能知道我在梨花大學,想來整個聯邦也沒有多少人不知道了。」

「鄒應星有些太不像話了。那對兄妹幾個月前就來過臨海一次,據說在市里引出了一些小麻煩……少爺,您看要不要警告一下國防部方面?」

靳管家只是邰家的一個管家,可是除了在夫人和少爺面前,他無論是面對着聯邦政府里的任何一位高官,都會表現的像小說中的貴族那樣不可一世。警告看上去只是一個溫和的詞,然而這個詞如果出自邰家,則將代表極為強勢的壓力和行動力,可能有不少人會因此而喪失前途,甚至……生命。

邰之源靜靜地看着靳管家,目光平靜之中隱着深深的威壓,一字一句說道:「不要忘記,皇權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三萬七千年。如今的聯邦是法治社會,我只是邰家的一個後人,而不可能真的是什麼太子。我不想再一次警告你,過去的榮光不可能再回來,你也不要這樣想,更何況在我看來,那些榮光根本就只是恥辱與罪惡。」

「歷史是不能開倒車的,至少不會在我的手中。」

邰之源放下了關於那個叫許樂的闖入者的資料,眯着眼睛警告自己的管家。之所以會這樣嚴肅地警告,是因為他清楚,如果自己對某些事物或人發表了看法,邰家遍布整個聯邦的恐怖影響力便會發揮作用,而他並不想這樣。尤其是鄒家兄妹,雖然他並不認為那一對兄妹是自己的朋友,可是在少年的時候,這一對兄妹陪伴過自己,並且對自己的態度一向尊敬,他不想對方就因為想接近自己而招來什麼災禍。

而且他的母親似乎在一次晚餐後隨意說過,鄒郁這個丫頭看屁股應該好生養。邰之源雖然對於母親這種挑配種雌性的語氣非常不舒服,但他也清楚,如果郁子已經成為母親眼中可能的目標之一,那麼靳管家私底下替自己做什麼事情,則會出大麻煩。

「昨天夜裡的事情,全面保密。」邰之源的指尖輕輕地擊打了兩下關於許樂的資料,加重語氣說道:「不要讓家裡知道,我不想母親為這些小事擔心。」

靳管家微一猶豫後應了下來,接着說道:「在沒有解除那個叫許樂的學生准入權限之前,少爺您不能再進H1區了。」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既然是靳教授推薦的學生,想來母親就算知道了也不會緊張。」邰之源說道:「那些特勤局的特工,也讓他們離遠一點兒,老跟着我,我呼吸都有些困難了,本來就在這別墅里做囚犯,可也不能老讓警衛盯着。」

「特勤局的特工是總統先生向夫人傳達的善意……」

沒有等靳管家把話說完,邰之源的眉頭就皺了起來,「胡夫這個蠢貨,明年篤定下台,難道還指望母親繼續幫他留任?」

「胡夫總統沒有這麼大的野心,他只是希望卸任後能夠進入基金會。」靳管家很自然地接過話題,認真說道:「夫人明天會和帕布爾議員會面,商討一下明年的選舉事宜。」

「帕布爾是母親和我都很欣賞的人。」邰之源沉默片刻後說道:「只是越欣賞,母親就會越失望,一個正直優秀的政治家,怎麼可能願意被那些家族和財閥影響太多。」

「或許夫人會開出一個很誘人的價碼。」

「那頂多雙方也只能達成某種妥協。」邰之源不想去思考那些十七歲少年本來就不應該思考的煩心事,向二樓臥室走去。外面的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休息一段時間之後,他還準備按照平常的慣例進入H1。他不想讓母親知道這件事情,一方面是因為他需要一些屬於自己的空間秘密自由,二來是因為他潛意識裡不想讓母親知道那個靳教授還活着的消息。至於許樂,他沒有在意過,在這位貴公子看來,那個闖入者只是一個運氣好到了極點的退伍小兵,而且擁有……極其噁心的生活品味,或許……還有些有趣?

正在上樓的邰之源唇角泛起一絲促狹的笑容。

許樂這一生吃過的最名貴的食材大概就是自己親手宰的野牛,當然談不上有多高的生活品味。珍貴的裏海魚子在他的舌頭上只是一種很噁心的、像醃臭了的鹽蛋黃般的味道,而且顆粒有些大,更增添了幾分噁心,他的味蕾完全不能適應那些微小的爆炸,所以才會在紙上提醒那位同學:你帶的餅乾好像變質了。

這天晚上,許樂依然失眠,在H1區的實驗最後以失敗告終,體內的神奇力量用在操控機甲上並沒有表現出像大叔那種強悍的實力,他不清楚是自己的能力問題,還是走錯了路,然而那種細微的可能依然讓他不停地思考興奮,他總在想,如果不是指尖的顫抖太強烈從而毀壞了兩塊操作光屏,會不會真地發現什麼奇妙的事?除此之外,他想的最多的便是昨天夜裡偷吃了別人的宵夜,他感到很慚愧,因為不問而取是為偷……雖說他以前帶着李維偷過咖啡店老闆的門,但當夜便還回去了,許樂決定今天給那位同學帶些宵夜過去作為補償,只是不知道對方今天晚上會不會還在熬夜。

要實驗的是機甲操控與體內力量之間的關係,他體內那種神秘的顫抖絕對不能讓別的人知道——為了安全起見,許樂不可能在白天的時候進入H1區,一直在門房裡等到了夜深人靜無語時,他才背着那個磨的有些發白的雙肩背包,在黑暗中來到了梨花大學偏僻的地方。

在進入右手那個房間之前,許樂先走進了休息室。看到紙上那個大大的閱字,他不由笑出聲來,心想這位同學倒也是個有趣的人。看到桌子上依然放着熱咖啡和餅乾,許樂趕緊移開眼光,他實在是被這種餅乾嗆壞了。

放下紙袋裝着的豆漿和油餅,許樂望了一眼那間緊閉的房門,走進了屬於自己的房間。

第二卷

上林的鐘聲

第九章

第一機器的開端

雙肩背包里塞滿了小型自供電修理工具、大量的元器件以及高強度光屏標準片,這些東西全部是在網上訂購的,花了許樂一萬多塊錢。好在如今的聯邦物流業格外發達,這些東西也都不是管制物品,才沒有耽誤時間,他準備把昨天晚上弄壞的那兩塊指觸光屏修好。然而當他走到終端光屏後面,才發現那些被他小心堆在一起的光屏碎片……已經不見了。

詫異地放下沉重的雙肩包,許樂摸了摸腦袋,沿着機械腿處的舷梯爬上了M原型機甲的操作艙,有些高興地發現兩塊指觸光屏出現在手邊,此時心情極好的他,不禁對梨花大學產生了更多的感激之情,卻不知道這兩塊光屏是由負責H1區打掃及清理工作的靳管家換好的。

邰家少爺的身邊雖然始終只出現這位靳管家一個人,但實際上這位貼身管家領導着五個小組,多達六十人的專業人員,專門為邰之源一人進行全方位的服務,在一天的時間內換好兩塊指觸光屏實在是太簡單的事情。

許樂當然猜不到自己沾了一位大人物的光,享受了聯邦最高等級的後勤服務,他這時候已經坐進了操作艙,開始了第六級的練習,只是今天晚上他進行的格外小心翼翼,有意識地控制着體內那股顫抖或熱流的輸出強度……

很奇妙,真的很奇妙,面對着光屏上那些越來越快地光線和色塊,許樂的雙眼一眨不眨。全部刻進自己的腦海,然而心念一動。體內的肌肉神經中似乎便突然出現了一個通道,那股熱流或顫抖便會順着那個通道,忠實而迅速地將他的想法傳遞到自己的指尖,從而快速地在指觸式光屏上移動,輸入一個又一個的指令。

不過依然難堪,十一秒八的最好成績比昨天夜裡提高了零點一秒,這也算進步嗎?渾身是汗的許樂癱軟無力地坐在座艙椅中。汗水順着他濕漉秒漉的黑髮向下滴着,他的手指因為運動過量而不停地微微顫抖,這種顫抖純粹是疲憊的後遺症,沒有絲毫出奇之處可言。

許樂若有所思地坐在機甲腹部操作艙中,不停地回想着當初山谷中大叔的一舉一動,手指模擬着曾經看到過的那些動作。忽然間,他站了起來,從操作艙的側面機甲夾層里看去,忍不住吹了一聲口哨,看來圖紙上和現實里果然還是有些差別。那些數據排線和傳感裝置雖然確實在機甲保護之下,可是與合金機甲之間並沒有絕緣控制。隱約里,許樂大致明白了封余大叔那雙有魔力的手。是怎樣在機甲表面便能控制機甲的動作——大概是體內的那種顫抖,能夠離開人的身體,形成某種類似電流或數據流般的東西,通過合金機甲的表面進入機甲的數據傳遞線。

這是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人體不是發電機更不是傳感器,怎麼可能會與機器之間用電流或數據流進行交流?但除此之外,許樂實在是沒有辦法解釋大叔曾經展現出來的能力。許樂坐回了椅中,又陷入了長時間的思考,如果要證明他的猜想,證明體內那種顫抖在某種情況下可以轉化成為固定頻段的波,甚至可以控制機甲,那必須要進入聯邦最頂尖的實驗室。

已經過去了一年,許樂體內那種可以突然爆發出巨大力量的顫抖已經潛入了他的皮膚之下,不再那麼引人注意,而是變成了某種微麻的熱流。沿着他體內某條通道不停往返循環……不過這與他操作指觸式光屏關係不大。除非他能夠搞到一個早已經被淘汰了的機甲全身感應控制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