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客 - 第23章
貓膩
許樂抹掉了額頭上的汗,享受着控制台四周不停湧進來的清潔微風。據說如今的M52系列操控舒適性還要更強一些,不過他已經很滿足了。在清風中,他看着自己微微顫抖的雙手出神,不知道怎樣才能將體內的那股熱流釋放出皮膚之外,更不要提用這股力量去控制機甲的三大系統。可是再遲鈍的人,到了這個時候也會知道,老闆大叔當年教他的十個動作,是一種怎樣神秘而強大的能力,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感到了害怕,總覺得再這樣下去,只怕自己……都不再是自己,而會變成一個機器,只是不知道是殺人的機器還是別的什麼?可害怕又如何?那種強烈的好奇與對未知的渴求,依然鞭策着他,不停地在這條沒有老師的道路上自我摸索,完全忘記他只想修理機甲的初衷,越來越沉淪於機甲和自己身體這兩個永無盡頭的範圍里。
老闆大叔當年說的第一機器,究竟指的是什麼意思?
疲憊卻又精神百倍的許樂走出了房間,一個全新的世界已經在他的面前拉開了帷幕。他的腦海里充滿了與身體疲倦感完全不相符的興奮。面對着這種神奇而未知的世界,或許有的人會害怕,有的人會躲避,可許樂不,他只是興致勃勃地等待着將來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
對面房間的門還是緊緊關閉着,隔音極為良好的H1區一片安靜,只有門旁亮着的綠燈表示裡面有人。從休息室里的熱咖啡和變質餅乾,許樂知道此時那個不知道姓名的「同伴」正是昨天晚上的同一個人。他好奇地看着那扇門,心想這時候已經這麼晚了,除了自己外,居然還有人連着兩夜睡不着?自己是因為腦子裡總被那些稀奇古怪、無法理解的東西占據,裡面的人呢?
咕咕叫着的腹部提醒他正處於極端的飢餓狀態中。許樂苦着臉走進了休息室,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自己那份豆漿和油條,然後開始綠着眼睛看着本來是帶給那個人的豆漿和油條。此時的許樂已經確認,自己每次使用體內顫抖的力量之後,便會陷入飢餓的狀態,在東林區掙斷塑料繩逃跑時是這樣,每天夜裡在門房裡的練習也是如此……尤其是兩夜在H1進行重複而枯燥的高強度練習,他的精神被繃緊到了極點,飢餓也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這點兒豆漿和油條確實填不飽肚子。
他低聲咕噥了幾句什麼,好像是在對着空氣表示歉意,然後閃電般拿起一塊油餅,三下五除五地吞了下去。可還是不滿足……他有些意猶未盡地盯着桌上那些並不多的食物,抿了抿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咧開嘴笑了笑,悄悄地拿起了那杯咖啡。
咖啡沒了,魚子餅還在,那個沒有品味的人果然來了。渾身是汗的邰之源一臉不爽地盯着休息間的桌子,看到了紙袋裡的豆漿和一塊油糊糊看上去很令人頭痛的東西。他拿起那張紙,看見上面又留下了寫的筆跡。
「不好意思,今天食物帶少了,實在是餓得厲害,所以只給你留了一塊油餅,把你的咖啡也喝了……不過看樣子你好像最近也在失眠,咖啡這種東西還是少喝一點的好。呵呵。」
邰之源看着紙條上最後呵呵兩個字,眼前似乎閃現出一張正在傻笑的臉。他本應該生氣,可不知道為什麼卻反而苦笑了起來。
邰之源從紙袋裡取出了豆漿和油餅,忽然間有些出神——如果是想對自己不利的人,有可能連續二十幾天都放普通的食物,而隨機地選擇一天放入毒藥,只要能夠讓自己喪失警惕,那些人有什麼做不出來的?他沉默地看着手中的豆漿和那個叫油餅的東西,臉上忽然閃過了一絲狠狠的神情,像是決定進行一次人生最兇險的賭博。
他像喝毒藥一樣皺着眉頭把豆漿喝了下去,然後噗哧噗哧地啃起了油餅,然後坐在了休息室的椅子上,發了半天呆,許久之後輕聲自言自語說道:「油餅?味道好像還可以。」
忽然間,邰之源對平時自己最喜歡的魚子餅喪失了興趣,眼睛裡閃過了一絲溫和的光彩,他思考了片刻之後,拿起筆在那張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回覆。
「小氣鬼。」
做完了這個自己都覺得無比幼稚的舉動,邰之源下意識走到了那個房間之中,開始調出許樂的訓練數據觀看,連他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對那個闖入者會有這麼大的興趣。不出所料,第六級的堅持時間依然停留在十一秒多,邰之源微諷想着這還真是一個蠢蛋,正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他的眉尖卻皺了起來,總覺得那一排排的數據,看上去總有一些不協調的地方。
「少爺,一院的分析結果出來了。」靳管家有些擔心地看着邰之源,他負責清理H1區,自然知道那些留在白紙上的字跡,只是沒有少爺的允許,他根本不敢動。他低着頭報告道:「那邊的實驗室鑑定後,認為這些數據是被偽造的。」
「偽造?」邰之源關掉了牆上的電視光屏,眉頭皺了起來,有些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明明是那個蠢蛋的訓練數據,為什麼經過第一軍事學院專家們的鑑定,卻得出一個偽造過的結論?
第二卷
上林的鐘聲
第十章
粗線條神經
「少爺,一院不知道是您的測驗數據。」靳管家不大明白這件事情,下意識里以為少爺在自己的數據上動了手腳,卻猜不透少爺的用意,難道是少爺對第一軍事學院派代表團訪問梨花大學,打擾自己清靜有所不滿?
「可能是採樣出現了問題。」邰之源自然不會向下屬僕人坦承自己的幼稚舉動,低頭看起了關於許樂測驗數據的分析報告,權當是每天沉重壓力之下的放鬆吧。
他越看越覺得奇怪,第一軍事學院的專家門自然不會判斷錯誤,那些密密麻麻的數據確實有些古怪,和他那天夜裡的直覺相一致。許樂的測試數據中,剔除冗餘數據的有效指令輸入速度,平均值在76,最高峰值為139,也就是每一個標準時間段內,許樂最多也只能對機甲輸入一百多個有效指令,哪怕這些有效指令全部是正確的應對措施,可是這樣的低速,依然不可能在第六級測試中堅持十一秒七,頂多七秒鐘便會失敗。
紙上標明的數據確實有問題。邰之源好奇地仔細查閱,他自己的指令輸入速度大概是對方的四倍以上,對方確實是一位初學者。用第一軍事學院的分析來說,如果要以這種輸入速度,完成那些機甲的閃避及攻擊動作,除非實驗者的神經反應速度高到不可思議。
0.0012?看到這個計算出來的數字,邰之源也不禁有些懷疑許樂實驗數據的可信度。
操作機甲最關鍵的便在於操作者的反應速度。機甲自身的探測設備查探地形及環境,發現敵對目標或障礙,出現在操作者能夠肉眼觀察到的各種顯示設備上。那些光線圖標或數據,被人的肉眼閱讀,進入大腦分析,再由大腦發出指令,經由神經束傳遞到達雙手,再對指觸式光屏輸入操作指令,機甲按照指令做出相應的動作,這是一整套過程,任何人都不可能省略其中的任何一個環節。
人體的反應速度經過鍛煉之後,可能會變得比平常人快很多,比如聯邦或帝國那些最頂尖的特種機甲隊員,但是畢竟受限於生理基礎,不可能快到如此不可思議的地步,這種反應速度近乎等於零……而從數據分析以及機甲作戰的各環節來看,唯一可能減少反應時間的環節。便在於由大腦發出指令到雙手輸入指令的那段時間內。
科學早已證明,人的大腦神經處理及反應速度大概在三百米每秒,反響速度約為一百二十六分之一秒,信息在束狀神經內的傳遞速度為一百二十米每秒。而許樂實驗數據逆推所得出來的神經反應速度或者是神經束內傳輸速度,卻是遠遠超過了這個數值!
難怪第一軍事學院實驗室內的專家們會認為這個數據有問題,因為信息在人體內如果能快到如此程度,那只能說明那個人……不是人。
邰之源搖搖頭,將這份數據放到了一旁,數據既然出了問題,他也就沒有興趣再去關心那個蠢蛋了。他也不擔心會不會是某些勢力的高手偽裝成一個初學者來接近自己,因為偽裝者只可能把自己的反應速度偽裝的更慢一些,而不可能無中生有變出如此荒唐的神經反應速度來。
「對了,靳叔,晚上……準備一壺咖啡。」邰之源忽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皺着眉頭說道:「兩個杯子。」
許樂確實擁有比一般人粗壯很多的神經。如果換成別的人,還是少年的時候,知道自己的老闆是軍隊裡的逃犯,一定早就逃離了操作間或修理鋪,然後渾身發抖地向政府匯報,然而許樂沒有。如果是別的人,如果被軍隊的特種兵捉住,並且有幾枝黑洞洞的槍口對着自己時,一定會嚇的尿褲子,把大叔的蹤跡老老實實地說出來,但許樂沒有。如果是別的人……當發現遍布整個聯邦的憲章光輝無法照在自己身上,當他發現自己可以在頸後植入新的芯片,一定會被驚嚇成白痴,可許樂……依然沒有。
也許是因為他這短短的十八年人生見過了太多希奇古怪的事情,所以當發現體內的神奇力量似乎比自己想像的更神奇一些時,他沒有絲毫驚慌而不安,反而感到了隱隱的興奮與渴望。不是對力量的渴望,是對未知的渴望。
他只是知曉了這一切,接受這一切,勇敢面對了這一切,而且面對得如此樂天。哪怕現在還是一個不為社會所容的逃犯身份,可依然快樂而健康地在梨花大學裡工作學習生活。他有了朋友,有了女性的朋友,還有了一個天天夜裡不曾見面卻陪伴着的學習夥伴。還有他最感興趣,願意為之付出汗水和時間的事情。
當然這種粗神經是形容許樂的性格,與第一軍事學院鑑定H1區數據後得出來的結論沒有任何關係。許樂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已經有人研究過自己的神經,並且認為那些數據很神經。如果是他自己去檢查那些數據,其實可以輕鬆得出最符合實際情況的結論。
——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人的神經反應及傳遞速度可以快到足夠追日。許樂不能,封余也不能。之所以在檢測中他那低的可憐的手速可以達到超出速度的效果,全部是因為當那些光屏上的光線和色塊進入他的眼帘,在大腦里計算之後,並不是通過髓柱神經束和那些神經細胞傳遞到雙手,大腦做出計算之後的反應,應該是沿循着那股體內奇異顫動和熱流的路徑前行。如果說人體內的神經束是首都特區郊外那條最寬闊的十二車道高速公路,許樂體內那條在解剖當中肯定找不到的路徑,就像是星系之間既定的宇航通路,沒有邊際,只有方向,沒有限速,只有寬廣……
在此後幾夜的學習試驗之中,許樂也逐漸體會到了這種奇異控制方式的美妙之處,沉迷於其中難以自拔。而在第六級的堅持時間之中,也越來越長了,從十一秒八進步到了十七秒。
除了與M原型機甲不斷進行搏鬥,許樂這幾天還有一件事情讓他很上心。他發現那個隔壁的同學似乎和自己一樣都有失眠的問題,雖然至今都沒有見過面,可是兩個人似乎就是隔着一個走廊,通過那些宵夜在交流着什麼。許樂後來準備的食物份量都很充足,比如蔥油餅,比如烤紅薯。這些天然的食物其實現在不好找了,而且價錢也不便宜,但許樂這大半年裡天天晚上要加餐,對尋找宵夜的事情樂此不疲且熟門熟路,竟是沒有一天晚上重樣的。
今天晚上他帶過去的是烤羊排,當然是合成的羊肉。他看着休息室里那一壺咖啡和一小盤少的可憐的餅乾,忍不住笑了笑,心想那人說自己是小氣鬼,其實他才小氣得厲害,這麼少的餅乾怎麼夠吃?後來他終於發現了那些魚子餅乾的怪異,也知道了這種餅乾的昂貴,可他依然不喜歡。
許樂非常自然地給自己倒了一杯熱咖啡,然後哼着23頻道那個長壽電視劇的主題曲,搖晃着身體走進了自己的房間。他和他並不知道姓名的邰之源似乎有一種默契,兩個人進入H1區後都是向右轉,不會向左轉,從來不會打擾彼此。
許樂已經習慣了這種夜晚,他坐到了M系列原型機上,開始聚精匯神地進行練習,只是偶爾在練習的間隙他會將腳抬起在艙門口的合金架上,一邊喝着熱咖啡,一邊對着高高的天花板想些有的沒的事情。比如他今天這時候就在想,如果能找到一個完好的擬真系統,將傳感器直接聯結在身體皮膚表面,會不會讓機甲運轉地更為迅速?這只是一種想法,那種被判斷為沒有前途的系統早在幾十年前就被淘汰了,許樂運氣不錯,在古鐘號的垃圾艙內見過一次,可在這大學裡到哪兒淘去?
操作艙內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將許樂從思考中驚醒。他手中的咖啡杯險些摔落到了幾米遠的地面。
「咖啡好喝嗎?」操作艙內的揚聲器傳出了一個沒有多少情緒的聲音。
許樂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在H1呆了很多個夜晚,都沒有聽到看到除了自己以外別的人,沒有聽到過別的聲音。他看了看光屏提示,確認是H1的內部通話,馬上猜出了那個聲音是誰,下意識里向着揚聲器舉了舉咖啡杯,笑着說道:「蔥油餅好吃嗎?我看你昨天一個都沒給我剩。」
那邊的聲音停頓了片刻,似乎有些不習慣這種對話,半晌後輕聲說道:「一個人練會不會太無趣了?要不要聯機試試?」
許樂愣了愣,撓了撓濕漉漉的頭髮。
他從來沒有見過另一個房間裡的那個人,自然有些好奇,雖然說為了保有自己的秘密,他沒有主動去試圖打開那扇門,但連着好些天的咖啡和宵夜,讓他覺得和對方似乎並不是很陌生。更關鍵的是,這些天的練習讓他發現自己似乎對駕御機甲越來越有興趣,而且他也覺得自己的水平提升的有些快,只是缺少一種真實的對照,所以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水平如何。
「想找虐?那就來吧。」許樂將咖啡杯放在了身邊,握了握拳頭。
那邊的聲音又停頓了片刻,似乎沒想到許樂會說出如此荒唐的話,聲音里多出了一絲嚴肅:「敢這麼對我說話的人,還真的不多。」
第二卷
上林的鐘聲
第十一章
人情如紙
事實證明,找虐的是許樂,而且他被虐的很慘。
花了四分鐘才構架組織好的虛擬場景之中,他只堅持了一分鐘,便被判定為失敗的一方,全面失敗,人機俱毀。看着面前光屏上那些代表勝利的煙花和代表失利者的風中小白旗,許樂不禁有些心灰意冷,並且對這個虛擬系統的設計者生出了憤怒,反而沒有注意到虛擬對戰的系統美工雖然做的極為粗糙,但卻運用了聯邦軍方至今也沒有實驗成功的三維對戰模擬。
拿過身邊的毛巾將臉上的汗水全部擦乾淨,許樂平靜下了心情,從前幾夜那種偶然發現寶庫的喜悅中脫離出來,重新將自己定位於一個初學者和鄉巴佬,笑着對通話器那邊陌生又熟悉的同伴說道:「再來。」
結局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在接下來的幾次對抗演練之中,不論選擇什麼樣的地形條件,許樂依然被光屏對面的機甲打的滿地找牙,雖然他擁有比任何人都要粗壯的「神經」,但是機甲對戰的經驗卻近乎於零,當然不可能是對面那人的對手。
邰之源並不想認識那個年輕的學生門房,他的身份地位太過敏感,本就不應該和許樂這種層面的人物發生任何關係。如果不是基於某種很模糊的原因,邰之源甚至都不會允許許樂進入H1區——哪怕他是靳教授推薦入校的學生,哪怕靳教授是H1的設計者。
不知道是因為失眠的夜晚太過無聊,還是因為那些熱騰騰的豆漿,那些他叫不出來名字,十分油膩,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好吃味道的宵夜,還是因為……邰家少爺很久都沒有相近年齡的人在身邊出現過,他允許了許樂每天夜裡進入H1區。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準備和許樂相見,在這一點上,他有些欣賞這個年輕人的知情識趣,對方從來沒有試圖敲開自己房間的門。
不相見不代表不能說話,邰之源在心裡是這樣對自己說的,他有些好奇那個看上去十分普通的學生,為什麼每天夜裡都會和自己一樣失眠,難道對方也承載着和自己相似的壓力?想到這裡,邰之源自己都忍不住苦笑起來,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再有同齡人擁有和他一樣的壓力。
百無聊賴中隨便一句話開始,便有些收不住了。既然說了話,是不是可以在虛擬環境裡與對方打一架,發泄發泄?邰之源在心裡又對自己這樣說,恰好他也有些好奇對方的訓練進度,因為他曾經試過一次第六級,知道後面的難度,對方能夠在短短十天之內,從最開始完全不懂,到現在能夠堅持十七秒,這真是一個令人讚嘆的成績。邰之源自己的那次嘗試,也只堅持了三十秒,就算現在有所進步,想來進步也不會太大。
邰家傳人,久遠之前,應該就是皇太子的身份。即便在如今的聯邦之中,七大家之首的邰家依然將它的龐大身軀隱藏於陰影之中,就像首尾絕不同時現於雲外的傳說神物。稱這個家族為聯邦另一個層面上的皇帝,也並不為過。這樣的身份,讓邰之源從小起便沒有什麼真正的朋友,隱瞞身份在首都一間聯邦直屬小學就讀時,倒是認識了鄒家兄妹,然而在鄒家猜到了他的身份之後,一切都改變了……
無論邰之源的身份再如何尊貴,家世再如何顯赫,他依然是個、還是個十七歲的少年。他正在青春期里煎熬,正在壓力下壓抑自己的叛逆衝動,用無可挑剔的儀容與威嚴埋藏自己的熱血衝動。每個經歷過青春歲月的人都知道那種熱血是最難被壓制的,所以邰之源才會選擇在空無一人的H1區里向天大吼,雖然吼的有些生澀和不習慣。他沒有打過架,更沒有人敢打他,他想尋找一下一個真正……人……的感覺。而今天,他似乎找到了一點點,因為那個倒下的機甲總是再一次地站起來,那樣的倔犟,卻又是那樣的笑眯眯的,就像是一個永遠翹着唇的不倒翁,打上去很有意思……
將休息室里盒子裝好的羊排拿了起來,邰之源微笑着喝了一杯咖啡,往嘴裡塞了一個魚子餅,又在那張已經寫了很多句話的白紙上添上最新的一句話,從H1區走回了自己的別墅,不知道是不是體力消耗太大的緣故,他這一晚上睡得格外香甜。
當許樂從房間裡走出來時,注意到桌上的宵夜已經有一大半不見了。他挑了挑如飛刀一樣的雙眉。這麼多天以來,還是那個人第一次在他前面離開。他走到桌邊拿起白紙,只見上面寫着一句話:「羊排味道不錯。」
這是那小子第一次表揚自己辛苦弄來的宵夜吧?許樂有些惱火地摸了摸腦袋,心想打贏了自己,也不用得意成這樣。不過不知為何,看着味道不錯那行字,許樂心裡有些高興,提起筆唰唰在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回覆。
「合成羊排有什麼好吃的?找機會我給你弄點兒野生羊肉吃。」許樂寫下這句話的時候,忽然想到一年前在那艘太空飛船上,他也曾經對那個小女生許下類似的承諾,不禁有些感慨。一年過去了,那個聰明可愛的小女生長大了多少?還會像以前一樣討厭吃飯嗎?
第二天,邰之源看見紙上的字,不禁唇角微翹笑了起來。野生動物保護法確實被執行得極為嚴格,不是那麼容易吃到,可對於他來說,這又算什麼呢?然而邰之源在生活方面極為自律,從來不會去沾,在紙上回復道:「不喜歡。十七號夜裡那種餅子給我搞兩個。」
「是油餅。」許樂看着那張紙搖了搖頭,回復道:「沒問題。」
「既然你是個不會吃魚子餅的沒品味的人,為什麼全部吃光了?」邰之源憤怒地留下字句。
「才知道是那麼貴的東西,當然要多吃一點兒!我給你帶了這麼多天吃的,總不能吃虧吧?再說了,品味這種東西總是需要培養的,我多吃幾個,也許就不會認為那是變質的東西?大男人不要這么小氣,我明天給你帶幾個烤紅苕。」
「要三個。」
「我今天本來想等你出來見個面的,結果沒想到你走的這麼早。」
「我沒有見你的興趣。」
時間就隨着白紙上一行行字跡的向下延伸而消逝。偶爾的夜裡,這兩個青年也會通過對話器說上幾句話,安排一下模擬對戰的事情,而關於宵夜的種類及數量及斤斤計較的幼稚舉動,則依然是被記在那張白紙之上,大概他們都覺得這是很有趣的事情。他們依然沒有見過面,許樂倒是曾經提出過這種要求,但對方既然不願意,也便算了。
「那張紙現在已經快寫滿了,我真的很好奇,那小子失眠的毛病怎麼會這麼厲害。」正午的食堂,許樂一邊拿勺子吃着飯,一邊向對面戴着黑框眼鏡的女孩兒說話。
最近這些天他習慣了這種作息,而且白天也很少再進H1區,所以反而和張小萌在一起吃飯說話的時間回到了開始那段。四周投來的異樣眼光少了很多,因為這學校里年輕男女的分合總是常事,而許樂這個窮學生在周教授課上的神奇表現,也為他加了不少分數,替張小萌打抱不平的人少了許多。
許樂不知道自己和張小萌之間是什麼關係,他只是下意識里喜歡和這個純淨的像水一樣的女孩兒對面坐着,感覺就像是清澈的泉水沁人心脾。可當他面對着張小萌時,他又會覺得很緊張,這種緊張讓他感到非常的不安,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東西?
然而此時的張小萌正在走神,清澈的目光裡帶着一抹憂鬱,隔着黑框眼鏡的鏡片看着食堂外秋天的景況,根本沒有注意到許樂說了些什麼,而正是她遺漏了的那些信息,在不久之後的將來,讓她十分後悔。
校園內的樹林尖梢微微發黃,秋天的風吹拂着它們不停擺動,張小萌鼻樑上黑框眼鏡中的天光也在輕輕搖晃,搖得讓注視着她的人恨不得墜進那片天光之中。許樂怔怔地看着她,覺得心裏面空空的,卻又飽飽的,酸酸的,甜甜的,他不明白為什么小萌平靜外表下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總覺得對方隨時可能消失。
食堂餐桌的對面,隨時會變得空蕩蕩,許樂不喜歡這種推想。
「下個星期舞會就開始了。」張小萌忽然轉過頭來,微微一笑,對着他說道:「你最近一直都在忙,也不知道忙什麼。明天沒有課,我們出去買衣服吧。」
許樂點了點頭,正想說些什麼,張小萌低頭輕聲說道:「當然是用你的錢,不用擔心什麼。」
第二卷
上林的鐘聲
第十二章
你竟能如此美麗
大學城位於首都星的北方,除了冬日的嚴寒之外,每年大部分時間裡天亮的太早,也讓人們感到難以適應。清晨六點,張小萌從睡夢中醒來,摸索着戴上那個從不離身的黑色鏡框眼鏡,伸了個懶腰,注視着窗外那條美麗的玫瑰河,那些在秋天裡顯得格外清澈的河水和微黃的樹林,陷入了沉思。
她人雖然已經回到了S1,但她的心其實還在S2,她服務於麥德林議員,擁有自己的任務和職責——去年她回到梨花大學,最重要的任務便是去接近那位神秘的、代號為太子的年輕男人,並且嘗試在麥德林議員和七大家之首的邰家之間建立某種良好的關係。遍布於整個聯邦的無線網絡,讓她能夠隨時接收到議員方面發出的指令,然而她回到梨花大學已經大半年了,黑色鏡框的眼鏡從來沒有任何動靜,生活平靜的讓她險些忘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直到前天,黑色鏡框出現了文字,議員方面通知她,已經確認目標正是在梨花大學裡學習,只是無法查知具體的居住地,不過據情報顯示,目標一定會參加下個星期的雙月節舞會。麥德林議員通過下屬直接向她誠懇地發出命令,必須想辦法在舞會上接近「太子」,搶在別的勢力之前,營造出某種良性的氛圍。
窗外的秋景那樣的清麗,張小萌的心情那樣的清冷,關於那名太子的情報並不細緻,但是其中最重要的側重點,卻已經給她指明了方向,一個能夠容忍鄒家大小姐脾氣的年輕男人,一個自幼被管教極嚴的年輕男人,一定有叛逆的衝動,對於愛情那種東西格外好奇。
愛情嗎?那我的愛情呢?張小萌只是一個未滿二十歲的年輕少女。她也曾經無數次地幻想過自己的未來,屬於自己的愛情。然而……窗外的秋景漸漸變成了一張臉,那張總是眯着眼睛,充滿了真誠和善寬容的臉。張小萌自嘲地笑了笑,許樂那個傢伙太老實了。
布魯斯學者,是喬治卡林學說的堅定支持者以及社會公認最佳的解讀者,他認為這個世界上的愛就像拳頭一樣,也是要分大小的。男女之愛,家庭之愛很美好,但是這些都比不上對整個人類,對聯邦那種最深沉最長久的愛,是為大愛。
為了對人世間的大愛便要犧牲自己的小愛。張小萌站在窗前,漸漸地握緊了自己的拳頭。隔着玻璃鏡片看到的世界,總是不一樣的,或許更真實,或許更虛假,張小萌似乎看到了那些在山區里堅持着與聯邦對抗,只為謀求一個更公平將來的戰友們,她似乎看到了那些在社會底層不停掙扎,一生虛度的公民,她也看到了那些掌握着大部分權力,無恥地操縱着選舉的政客,以及那些政客背後的財閥和家族。
世界上有太多的不公平,接觸那個施加於世界不公平的邰家,只是一種手段。純淨的天空里飄蕩着張小萌純淨的心,她願意在麥德林議員的領導下,為消除這個世界的不公平而犧牲自己的一切,包括……那段根本還沒有來得及萌發的愛情。
不過在那段未曾來得及開始的愛情化成灰燼前,她應該還有時間最後盡情地享受一下,給對方那個年輕男子某種溫情的回應,留下一段回憶,雖然這回憶的結局一定會令人傷心。張小萌的拳頭漸漸鬆開,毅然取下了自己鼻樑上的黑框眼鏡,放入了加了密碼鎖的金屬抽屜中,然後散開了自己的滿頭黑髮,細心地開始打扮自己。
清晨的梨花大學後門,已經變得寒冷的秋風中,許樂看着面前這個穿着天藍色吊帶裙的女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吃驚不是在於張小萌居然在這麼冷的天氣里居然會穿這麼少,而是他第一次發現,原來張小萌……竟能如此美麗。
不論是機場的大巴上,還是後來的食堂餐桌上,還是運動場的跑道上,許樂看到的張小萌鼻樑上永遠戴着一副黑框眼鏡,別的學生大抵也是如此,似乎誰也不知道張小萌不戴眼鏡會是什麼樣子。
戴着眼鏡的張小萌,文靜單純,而此刻取下眼鏡的張小萌,卻像是換了另一個人。清亮眼眸裡帶着迷人的笑意,沒有被玻璃鏡片過濾的眼神十分動人,就像是會說話一般,未施粉黛的臉上,如畫一般的眉眼,可人的嘴唇,天藍色的吊帶裙,將她細長白潔的脖頸和胸前一小片肌膚露了出來,散發着一股青春氣息。
十分逼人,逼人入迷。
「好看嗎?」張小萌微微偏頭,可愛地眨着眼睛,盯着許樂有些發窘的臉,俏皮地拉了拉天藍色裙子的裙擺。
很明顯,準備給自己最後自由放肆的一天,準備給那些隱而未萌的情愫一個相對美好的終結,放開了心懷的張小萌,不再像過去那些日子一般,而顯得可愛陽光了許多,萌……了許多,更像是那個被人偷吃了小狗餅乾而幽怨生氣的女生。
許樂也感覺到張小萌今天的心情與往常不一樣,但這種不一樣是他所喜愛的。為了掩飾先前沉默的尷尬,他咳了兩聲,走上前去,很誠懇地說道:「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