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客 - 第4章

貓膩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聯邦法律里最嚴苛,也是被執行的最為徹底的兩條法律,便是第一憲章和野生動物保護法,也正是修理鋪老闆封余最痛恨的兩條法律。

第一憲章的由來早已久遠不可考證,雖然觸及最關鍵的隱私保護條則,但在聯邦公民的心中,似乎早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沒有人提出過絲毫質疑,或許數十萬年的文明平緩發展,讓許多真相都湮沒於歷史的陰影之中。

而野生動物保護法,則是聯邦歷史中的另一道謎題,很多社會活動家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在聯邦中,野生動物和天然植被的地位竟遠遠在人類之上。除了開採資源之外,聯邦文明對於星球表面的改造極為有限,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一直推動着這個文明嘗試與自然界更和諧的相處。

每個星球上都有的電子圍牆,將城市外的田野分割出了大量的區域,將那些野生動物安全地保護着,任何偷獵行為,都將迎來聯邦管理委員會最嚴厲的懲罰。問題在於,這種相處無法和諧,尤其是對於許樂封余這種特別喜歡吃肉的傢伙來說——吃不到嘴裡的肉,怎麼能讓人心情愉快?

雖然合成的食物已經能夠達到很豐富的口感和滋味,可是世上總有人無法抹去本能里的那些東西,就是無比熱愛天然的食材。

「這次可一定得小心一些,半年前殺了那頭牛,HTD的人把黑市掀了一遍,搞得城裡有四天沒野肉賣,幸虧沒人知道是我們宰的,不然只怕要被抓進去關三個月……」許樂跟着大叔小心翼翼地向電子圍牆的方向走去,心有餘悸地提醒道。

「HTD如果真那麼鐵面無私……咳咳……」修理鋪老闆咳嗽着,說不出的嘲諷,他將煙頭扔到腳下踩熄,說道:「鐘樓街黑市上那些兔子肉羊肉從哪兒來的?」

「可咱們宰的是……野牛啊。」許樂還是有些後怕,「好幾年都沒人敢賣那個東西了。」

「我們又不賣給黑市。」封餘一揮手,斬釘截鐵說道:「就算HTD把我倆逮了,頂多也就是個緩刑。」

HTD全稱國家海洋太空土地管理局,名字看上去很可怕,其實就是聯邦政府依照野生動物保護法設立的專門機構,權力確實不小。

隔着電子圍牆,看着那邊悠遊自在的野牛群,兩個人停住了腳步。野牛並不害怕牆那邊的人類,它們在散步的時候,時常能看見這些被關在牆裡的可憐雙足動物,只是有很多年沒有發生過親密接觸了。但今天野牛群的首領明顯是感覺到了對面那兩個人類身上散發出的敵意,警惕而囂張地抬起了巨大的牛首,眼睛裡的暴躁之意愈來愈濃。

許樂本還有些擔心,但這時候看見這頭野牛的挑釁模樣,也忍不住生出氣來,心想我只不過想吃吃你的肉,用得着這麼鄙視我?

只聽得哞哞幾聲,封余的嘴裡學着野牛的聲音向着電子圍牆那邊吼了幾聲,野牛群首領頓時被激怒,向着電子圍牆便沖了過來,緊接着封余便和許樂沿着圍牆快速的飛奔,一直將這頭野牛引到了距離礦坑極遠的一處小山坡下。

許樂一邊氣喘吁吁地跑着,對前面那個有些笨重的身影佩服到了極點,心想老闆真是個妙人,居然連野牛都能激怒,難怪自己剛認識他的時候,經常憤怒的連飯都吃不下去。

就在那個山坡下,封余吐了兩口唾沫,叉着腰站在電子圍牆這邊,看着對面也已經累到不行的野牛。他盯着對方正在刨着土的牛蹄和那兩隻尖利的牛角,喘着氣說道:「不要怕,這些牛被關了幾十萬年,早學精了,根本不敢來撞這圍牆。」

許樂扶着圍牆有氣無力地點點頭,星球上的電子圍牆,全部用的異種鋼材做成,內部配置着芯片管理系統,一旦受力過重,便會自動彈出電流。這不知多少年過去了,電子圍牆不懼風吹雨打,毫無鏽跡和被衝撞出來的痕跡,可想而知其堅固程度。

「老規矩,你殺牛,我望風。」封余大叔理所當然地吩咐道。

「呃……」許樂早已經認命了,垂頭喪氣地走到了電子圍牆下面,下意識里摸了摸脖子後面的芯片,心想這裡的電子監控網會不會注意到一個信號的小小跳躍?

畢竟曾經翻過電子圍牆三次,所以許樂並沒有像一般的犯罪分子那樣擔心,深深地吸了口氣,往手掌上吐了兩口唾沫,瞬息間變成了一個猴子,用奇快無比的速度,極其靈活輕柔的手法,翻過了圍牆。

「不錯。」封余坐在山坡上微笑看着這一幕,暗想如果國防部招生考試的主官不是瞎子,一定能夠看出這個少年的實力。

而如果讓聯邦社會裡的人們,知道有人可以不經過電子解碼,而直接翻越這道被黑市販子稱為哭牆的電子圍牆,只怕會震驚的說不出話來。聯邦的電子監控無處不在,為什麼這個少年明顯越境,脖子裡的芯片卻沒有發出脈衝,監控系統沒有反應!

許樂並不知道自己的這熟門熟路的一躍,對於第一憲章,對於聯邦社會來說是怎樣摧毀性的一步。他更沒有注意到,那個軍方逃兵,修理鋪老闆的手上,有一件小儀器正不停散發着淡藍色的光輝,將他們兩個人以及那頭憤怒的公牛全部籠罩在其中。

草原大了,公牛才會跑的快意,誰一旦被關在鐵籠子裡,都會感覺到憤怒。

或者說,當它感覺到有人想對自己不利時,也會感覺到憤怒。當許樂的雙腳輕輕地踩在草原上時,那頭黑棕色的憤怒公牛,便向他猛地沖了過來,頸處的長毛在空氣里飄拂成了格外壯烈勁美的線條!

許樂有些害怕,臉有些發白,但他依然冷靜,就在公牛鋒利的犄角離自己還有一米遠的時候,他左腳腕一扭,整個人向着側方倒了下去,同時右手向着公牛寵大的身軀指了過去。

滋的一聲,藍色的電弧閃動,公牛沒有辦法抵擋慣性,在與許樂擦身而過的瞬間,被那根小巧卻又威力十足的軍用電擊棍直接擊中。

轟的一聲,公牛倒在了草地之上,激起一些塵土和草屑。許樂向它走了過去,臉上沒有絲毫興奮,只有警惕。

第一卷

東林皆石

第十章

暮色如血

許樂的謹慎自有原因。在前幾次的行動中,他已經確認手中的電擊棍能夠將人類完全擊倒,但是卻無法保證每次都能讓強悍的野牛束手就擒。

今天發生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當他靠近那頭公牛粽黑色的身軀時,本來癱軟在地的公牛,忽然噴着強勁的鼻息,四蹄蹬土,整個身軀最後的爆發,就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地面上震了起來,向着他衝來。

許樂眼瞳微縮,面色微白,似乎傻在了原地,此刻他的手中還是那根電擊棍,只不過前端已經探出了鋒利的刃尖,看上去就像是軍隊經常使用的軍刺。

轉瞬間,少年體內的恐懼通過腎上激素的分泌轉化為了強大的行動力,在極為驚險的那一剎那,側轉了身體。一陣勁風吹拂過他的臉頰,他強撐着那雙並不大的眼睛,將野牛在自己眼前的每一個動作看的清清楚楚,然後將右手一直緊握着的那根金屬刺扎了下去!

許樂的眼力很好,不然不會在修理方面擁有如此快的速度,與這個天賦相對應的,他的手也很穩定,所以細長金屬物刺下去的方位,沒有絲毫偏移。

下一刻,軍刺已經被那一股巨大的力量帶走,脫離了他空空的手掌,殘留在公牛頸上兩寸處的皮毛之中……帶着幾滴血。

轟的一聲,電擊棍都無法制伏的公牛,以極其兇猛的姿態衝過了許樂的身畔,又以更決絕的姿態硬生生摔倒在了土坡之上,震起更多的塵埃和草屑。

許樂提着匕首,傻乎乎地看着那頭重重摔倒在地的公牛,沉默了許久許久,他的雙腿才不再顫抖,健康的紅色才重新回到他的臉頰上。在先前那一剎那,他確實很害怕,因為他沒有想到今天這頭公牛居然會擁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在電流的殘存作用下,依然可以沖的如此兇猛。

沉默了很久,他餘悸未消地靠近了野牛,確認了它的死亡,才極為小心的將那柄匕首從公牛的顱後用力拔了出來。

軍刺的鋒尖已經徹底摧毀了公牛的中樞神經結部位,公牛再也無法彈起來表達它的憤怒。許樂下意識里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手中那把匕首尖上的血滴,液體在昏沉漸黑的暮色里閃耀着淡淡的光芒。他的心裡沒有一絲虛弱之後的亢奮,也沒有任何激動,有的只是一絲害怕和躲避。

「什麼時候,把手才能用兩次?」他忽然回頭,對着電子圍牆那邊的修理鋪老闆大聲喊道,聲音里充滿了抱怨和憤怒。

把手,是他給這根電擊棍加匕首取的名字,這根金屬武器設計的很精緻,但也僅僅是精緻罷了,一次充電之後,只能釋放出一次電流,完全無法和真正的軍中武器相提並論,除了把手做的曲線順滑,握上去異常舒服之外,許樂並沒有發現什麼讓自己心動的地方。

所以他叫它把手。

如果電擊棍能釋放兩次電流,先前那刻也就不會如此兇險,難怪許樂對於修理方面的老師兼把手設計者封余大叔如此不客氣。

把手的設計有缺陷,輸出的電流強度被刻意調大了百分之二十,從而導致只能使用一次。

坐在電子圍牆那邊的封余很清楚這一切,他可以很輕易地將這個缺陷彌補,然而他一直沒有告訴許樂,也沒有去完成——因為他是刻意做出這樣一個防身武器給許樂使用。

從很多年前,封余就一直認為,人類如果太過依賴機械,不是什麼好事情,只會阻斷了人類向體內和宇宙里探去窺視目光的可能性。關於這些理論,封余還暫時不打算和許樂進行探討,所以聽到少年恚怒的質問之後,他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反而是從牛仔褲里摸出那包扁扁的煙盒,點上一根,美滋滋地吸了起來。

許樂垂頭喪氣地轉過了頭去,低下了身體。

看着圍牆那頭,暮色之下,忙碌的少年,封余心裡的某個地方被觸動了一下。其實他是一個很冷酷的人物,不然也不會一個人逃到東林區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來。然而草原上暖暖光調與身後黑夜的交臨,那個少年在紅紅的夕照下,剝着牛皮,分割着牛肉,時不時在衣服上抹去手掌上的血水……

這是很血腥的一幕,但又是充滿了生命美感的一幕,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是在死亡與生存之間流轉。封余怔怔地夾着香煙,望着那個揮刀而舞的少年,不禁想起很多年前看的古典文學裡的場景,在豐收的秋天,農民收割着莊稼,以植物的殘軀換取自己的存活,在部落的篝火旁,男人女人們在喝着酒,拿着火堆里烤熟的動物肢體啃食,十分快活。

一絲微笑浮上了封余的臉頰,這動容的笑容配上他的花白頭髮,似乎泄露了他的真實年紀,有那麼一股子滄桑的味道開始流露出來。

他一直覺得許樂這個孩子很有趣,因為這個孩子似乎永遠將自己的精力都放在那兩個理想之上,而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在別的方面所表現出來的能力。

比如先前屠殺野牛的那一瞬,除了在軍中受過特種訓練的人們,誰還能夠僅僅憑着一根匕首就殺死那頭公牛?為什麼這幾年裡黑市很少有野牛肉賣?

封余想到了先前許樂的疑問,臉上的笑容不禁更加濃郁,在聯邦政府嚴格管理槍械的背景下,黑市販子們誰敢冒着生命危險去獵殺公牛?

這個孩子……在某些方面真的是很傻,難道他就一直沒有發現先前引牛時,自己和他可以比憤怒的公牛跑的更快?難道他就沒覺得,自己能夠徒手殺死一頭公牛,這是比修理好一面電視,更值得驕傲的功跡?

「他媽的,他媽的……」暮色下,許樂一邊罵着髒話,一面忍着不適做着屠宰的工作。終於他忍不住了,起身叉腰對着那個抽煙的無恥中年人吼道:「不要骨頭還剩兩百斤,你再偷懶,晚上什麼時候能開飯?」

許樂這個少年所表現出來的各方面天賦,其實在封余的眼裡,都算不上什麼,因為他這漫長的一生,不知看過了多少真正的天才。而先前殺死野牛時,許樂所呈現出來的與年齡絕對不符的冷靜沉穩——雖恐懼的雙腿發抖,臉色發白,卻依然冷靜沉穩——才是封余最欣賞他的地方。

同時,這也是封余認為少年最無趣的地方,所以此刻聽到許樂罵髒話,他反而有些高興,笑成一朵野白合,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

第一卷

東林皆石

第十一章

第一機器是怎樣煉成的

血腥味十足的牛肉經過平底鍋的煎炸,撒下胡椒及各式伴料,便開始散發出一種濃郁的食材本身香味。銀制的餐刀劃破微有脆意的肉塊表面,和「把手」刺破野牛頭顱時飆出鮮血的場景不同,雖然這塊牛肉也有一些血水,但更多的還是那些令人食指大動的汁兒。

常年食用合成食物的聯邦普通居民們,對於這種天然的食物根本沒有任何抵抗力,更何況是好肉如命的修理鋪老闆和少年許樂。

一頓美妙的晚餐結束,許樂收拾了碗筷,將剩下的牛肉和內臟藏入了礦坑旁邊這間操作間的奇大冰櫃之中,便發現自己獲得了難得的輕閒,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做什麼了。站在房間裡發了會兒呆,許樂從抽屜里拿出一瓶紅酒和兩個杯子出了門,沿着失修的鋼梯,爬到了礦坑上方的草地上。

修理鋪老闆封余已經在這裡發了很久的呆了,他一直看着天地間最後那抹光消失,然後被最全面的黑占據。接過身後遞過來的那杯紅酒,封余抿了一口,似笑非笑說道:「用我的寶貝兒來討好我,又有什麼想問的?」

許樂提着酒瓶來到了他的身邊,順着大叔的目光往遠方的草原上望去,此時夜色早已深沉,不知先前那刻的落日會是怎樣的壯觀。他知道修理鋪老闆肯定有很多事情瞞着自己,不過他也並不想去探詢,因為他跟着封余,只是希望能夠從對方身上學習到關於機修的知識,而並不是希望能夠聽到一個令人動容的故事。

再說,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秘密,不願意被人打擾。

「其實……我不是傻子。」許樂忽然開口說道,他並沒有故意裝出十分為難,欲言又止的模樣,只是習慣性地在某一個重要的詞語前面剎一下車,加重一下語氣。從十年前父母妹妹都死在那場礦難之後,許樂孤獨的人生里,似乎沒了什麼重心,所以偶爾來一次,總是只會用這種顯得比較笨拙的方法表示情緒。

少年的眼睛在夜色中眯了起來,顯得有些慎重。其實他早已經猜到了一些什麼。在這兩年跟着封余的日子裡,除了那些機修方法的知識和實踐能力,老闆讓自己擺的那個難看姿式和一些日常的鍛煉,大有古怪……

許樂的性情平實誠懇,但不代表他就沒有腦子,只是他總以為那個姿式和那些體操,大概是軍中的訓練技巧之類,所以一直在裝傻。或許能讓自己的身體更強壯一些?對自己有好處的事情,既然老闆讓自己學,那就學唄。

然而今天殺死了那頭野牛,他的心裡平空生出了幾絲寒意,老闆只是個軍中逃出來的機修師,為什麼教自己的東西,卻擁有如此大的威力?難道他平常教自己的……是傳說中軍方秘不外傳的殺人技能?

「我從來不認為你是傻子,相反,我認為你是天才。」封余將杯口拿離唇邊,表情平靜,眉角的皺紋里卻透着一絲古怪的笑意。

「我也不是天才。我只是不明白,您教我這些東西有什麼用?」許樂有些無奈地看着封余的雙眼,問道:「國防部的機修士官考試,根本不考野戰能力,我不想把時間再浪費在這些事情上。」

許樂的聲音開始顫抖,似乎正在承受某種難耐的痛苦和煎熬。封余卻是看都懶得看他一眼,平靜說道:「以你的性格,既然問出來了,看來你對這個事情是真的很牴觸……我只是不明白,你的牴觸從何而來。」

許樂的聲音依然顫抖,間或有粗重的喘息聲響起,他惱怒地說道:「這已經是三十七憲歷的第六十三年了……人類的文明都已經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你還讓我練這些有什麼用?一個人再厲害,難道他可以正面和機甲抗衡?難道他可以飛入太空和戰艦對面相抗?」

「我明白,你想成為能修理機甲和戰艦三大系統的機修師,所以在你看來,那些冰冷的金屬機器,當然要比如螞蟻一般的個體人類強大得多。」封余冷冷回答道:「但你不要忘了,人類無論發展到什麼程度,終究還是生物的人類,你還在這個軀殼裡。這個軀殼才是你保命的最後手段,是你必須瞭若指掌,運轉無礙的第一序列機器。」

「至於什麼機甲,什麼戰艦,那只是更外延的東西。」封余緩緩閉上了眼睛,「人總不能一輩子都躲在機甲里,你總要吃飯睡覺上廁所,你要做愛,你要高潮,你要洗澡……一個人不穿衣服的時間都要占據人生的十分之一,那你不穿機甲的時間呢?」

許樂聽傻了眼,總覺得老闆的話沒道理,但又透着股歪理無法打破的妖異勁兒。

封余將杯中殘酒一口飲盡,忽然低頭笑了起來:「更何況如今的聯邦能源緊缺,太空戰艦說不定哪天就變成了宇宙中的垃圾。」

「機甲可不需要晶礦,現在的高能壓縮能量足以支撐機甲在陸地上的行動。」許樂明知道老闆今天肯說這麼多話,只是為了說服自己,可依然倔犟地反駁道:「再說了……什麼保命,什麼最後軀殼,我又不會去西林和帝國野人打仗,我只是想當機修師掙錢,同時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用得着在乎這麼多?」

「我們不去討論你的將來人生,因為在我看來,國防部的考試你不見得能通過,說不定你要給我打一輩子的白工。」封余哈哈笑了起來,然後笑聲漸斂。

「想一想上林那三顆星球上的人們,想想那些延綿數千年的家族,甚至是那七大家,為什麼他們一直對那個老頭子和老頭子的學生們那般尊敬,為的是什麼?不就是因為那個老頭子自身力量的強大。」

上林便是首都星圈的大區名稱,首都星圈由三顆居住行星組成,是整個聯邦文明最發達,最富庶,人民生活最安逸的所在。所謂七大家,對於偏居東林的少年許樂來說,是遙不可及的古老上層存在。而封余口裡說的那個老頭子……

「我的親媽呀,你喊軍神老頭子……」許樂不知道是因為痛苦還是害怕,聲音顫抖的極為厲害。

「好了,今天的馬步不用再蹲了,把體操再做一遍吧。」

封余沒有回答許樂震驚的話語,微笑看着已經保持了半個小時標準馬步姿式的許樂,心裡暗想着,這小子雖然天生牴觸這些東西,但做起事情卻格外認真,除了他之外,還有哪個十幾歲的少年,可以忍受日復一日,長達兩年的馬步考驗?

「注意呼吸,放鬆心神。」封余站起身來,平靜而嚴厲地看着癱倒在地的許樂,一字一句說道:「要感受,並且記住你肌肉里最酸楚的顫抖路徑,而不是想着去遺忘它。」

第一卷

東林皆石

第十二章

生硬的舞蹈

身在礦坑土坡上,面對西方靜夜空,暗沉昏紅的野獸都市在身後,東林大區天穹上的星光那樣的黯淡,就像是有無窮層紗,籠罩在大氣層的最上方。就在這樣一個光線幽淡變幻的環境中,許樂模糊的身影正不停地進行着扭曲拉伸,依照某些即定的套路,探腳,擰腰,沉身,出拳,翻腕,遞肘……

封余在旁邊平靜地看着,一言不發。已經一年多了,少年已經將這一套動作記的滾瓜爛熟,沒有絲毫差錯的地方,甚至連手指尖斜拖而下的那個角度,都不會偏差一分。

這一套看上去並不複雜的動作,很明顯不能算是體操,因為套路顯得有些散,而且動作太過緩慢,更像是一種舞蹈。問題在於和上林歌舞團的那些名優們相比,這種舞蹈卻又顯得過於生硬。

生不是生澀,而是生熟的生,許樂的動作有一種血淋淋的,完全沒有被火烤過,極難嚼動的筋骨生肉的感覺。

硬不是生硬,而是操作室里用來當承刀面的強化有機玻璃,又像是東林星草皮下無窮無盡的石頭,一味的堅硬,每一個動作都是那樣的乾脆利落。

這套「生硬」的舞蹈分解開來,大致上有十個動作,每兩個動作以相反的方向踏出。待最後許樂認真收回踏出的右腳,以奇怪的姿式蹲起身來後,這一套動作才算完全結束。

看上去並不複雜,運動量也並不怎麼大,但是許樂的臉上已經蒙着了一層熱騰騰的蒸氣,在東林大區的夜空下滲出了紅暈。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背,順着緊身背心的衣角滴了下來,由此可見,僅僅是這麼短時間的動作,就讓他付出了多少精力。

許樂緩緩地呼吸着,許久都說不出話來。少年本來顯得有些瘦削的身軀,此刻卻像是充滿了一股隱而不發的力量,線條十分漂亮,也不知道再過幾年,待他完全成人後,這副軀殼會變成什麼模樣。

保持沉默不僅僅是因為累,更因為身體裡那六百多塊肌肉,此時完全被酸痛的感覺占據着,讓許樂連一根小指頭都不願意動。每一根肌原纖維此刻似乎都在呼吸,膨脹,摩擦——就像是金屬與瓷石的摩擦,令人牙酸痛苦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