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天記 - 第10章
貓膩
香茶飲盡,唐三十六甚至將茶葉都下意識里嚼了,才從先前的震撼里醒過神來,看着神情沒有任何變化、仿佛先前根本沒有說出那句話的陳長生,忍不住搖了搖頭,心想這小傢伙實在是令人無語。
「只有一年不到的時間……我雖然很佩服你的野望,但從理智出發,實在沒辦法看好你,所以也不好給你說些什麼祝福的話,那樣會顯得我這個人太虛偽。我只想提醒你,東御神將府那邊不會輕易放手。」
唐三十六不知道陳長生與東御神將府之間有什麼恩怨,在他想來,京都畢竟是聖后治下的首善之都,東御神將府即便在暗中施了些手段阻撓陳長生的前程,也不可能做出太過分的事情。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說道:「我儘量躲着他們。」
唐三十六說道:「能躲的開嗎?就連摘星都沒有錄取你。」
陳長生說道:「這也是我不懂的地方。」
唐三十六說道:「東御神將府,影響不了摘星學院,徐世績沒有那個能力,聽說……是宮裡有人說了話,所以我真的很好奇,你和東御神將府之間的問題,究竟還有什麼隱密,居然會牽扯到宮裡。」
陳長生這才知道摘星學院沒有錄取自己,背後還有這樣的秘辛,很是驚訝,一時忘言,待醒過神來,反而覺得心情好了些——他所尊重的摘星學院面對着不可抗力,才會做出那些不值得尊重的事情。
接下來的問題,便是為什麼會有那道不可抗之力?
不提遙遠而神秘的大西洲,中土大陸上有很多高高在上、凡人勿近的地方,比如南方某些大宗派的山門,北方那座雪城……而隨着大周領導着人類在與魔族之間的戰爭里取得了最終的勝利,大周京都皇宮便成為了最了不起的地方。
傳說那座皇宮裡有無數通幽境的強者為侍,傳說那座皇宮裡有老太監是聚星境的高手,傳說皇宮裡有輛青竹小轎,傳說中,那座皇宮裡甚至有一條威武無雙、忠誠千年的絕世巨龍!
在此前的十四年人生里,陳長生通過書籍對大周皇宮有很多認識,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人生會和這種高遠而神秘恐怖的地方發生聯繫,想着唐三十六說的那句話,他沉默無語,怎麼也想不明白。
「聖后娘娘簾前跪着無數條狗,徐世績是比較兇惡的一隻,但也沒有辦法請動宮裡那些人對摘星學院施壓。就算能,他也沒必要耗費如此大的代價,那麼,不需要他付出太多代價,宮裡的貴人卻主動願意去做……」
說到這裡,唐三十六先前一直有些模糊的猜想,忽然變得清晰起來,但看着陳長生稚氣未褪的臉,又覺得思緒有些亂——難道這個連請客吃飯都不會的傢伙,真的……與那隻鳳凰有什麼關係?
他真的很想問陳長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通過今日,他已經非常清楚陳長生的性情,知道對方既然不願意說,那麼就是怎樣也不會說,所以最後他也只能說道:「……東御神將府真正重要的人一直都是她,你要清楚這一點。」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一直看着陳長生的眼睛。
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問道:「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唐三十六神情不變,內心卻已經掀起了驚天巨瀾,通過陳長生這句話、還有他說話時細微處的神情變化,他可以很確定,陳長生和那隻鳳凰之間一定有問題,只是不清楚究竟是怎樣的問題。
「很難形容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無論傳聞還是別人轉述,她在性情方面沒有太過特異的地方。」
唐三十六說到這裡,發現真的很難解釋,直到他看到陳長生的眼睛,才忽然間想明白了些什麼。
「她……和你很像。」
「她,也是個讓人無話可說的傢伙。」
「當然,你讓人無話可說,是因為你的態度太平靜,說話的口吻太討厭,讓人鬱悶的想吐血……傳聞里她不怎麼說話,也很少與外人打交道,但她和你一樣,都很容易讓人鬱悶的想吐血。」
陳長生有些疑惑不解。
「你和她都是讓人無話可說的朋友,只不過方法方式完全不一樣。她不需要說話,不需要嘲諷,不需要輕蔑,不需要居高臨下……她只要存在,只需要站在那裡,便足夠讓很多人鬱悶地想要吐血。」
唐三十六沉默片刻,有些落寞說道:「我承認,那些人里也包括我……擁有天鳳血脈,童時便自主覺醒,修道無比順利,偏偏悟性還極強,毅力亦強,什麼都強……你不覺得這樣的人很過分嗎?」
「好像是有些過分。」
陳長生想了想,又說道:「但……這好像不能怪她。」
「讓世間所有天才都絕望的少女,讓世人無話可說的天才,這種人就是可惡。」
「這話沒道理。」
「你究竟站在哪一邊?」
「為什麼不能站在她那邊?」
「因為……她身邊不是誰都能站的住的。」
唐三十六靜靜看着他,說道:「她真的很特殊,事實上,很多人都以為,大概也只有秋山君才有資格站在那裡。」
說完這句話,他便離開了客棧。
陳長生怔了怔,開始日常的活動,將桌子擦至纖塵不染,很少見地沒有去洗澡,很罕見地沒有看書,走到院中,搬了把竹躺椅躺到樹下,隔着疏離的花瓣與漸肥的青葉,看着夜穹里美麗的繁星,稚意十足的臉上沒有情緒。
再一次聽到徐有容和秋山君的名字,他神情不變,情緒難免還是有所波動,畢竟他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那種微酸微郁的情緒,是他過往非常排斥的情緒,入京都後卻已經兩次體會到了。
連續四次學院考試都因為東御神將府而失敗,他很生氣,皇宮出面壓制摘星學院的意見,不是因為東御神將,必然是因為她,這讓他更加生氣,再加上此時的酸郁心情,他發現自己越來越討厭那個叫徐有容的小女生。
小時候在廟裡,他對師兄說過,自己或者會恨人,但卻學不會討厭人。
現在他卻開始討厭那個小女生。
是的,哪怕是讓無數宗派天才、雪域少年噤聲無語的天鳳真女,在陳長生的意識里,只是個小女生。
他記的非常清楚,她生於十一月十一日,比自己小三天。
小一天也是小,更何況是三天。
這個小女生,真的很讓人討厭啊。
陳長生的情緒越來越糟糕,心想師父怎麼給自己訂了這麼一門親事?他從椅上翻身而起,從腰帶上解下一個竹子做的小東西,放進了行李的最深處的匣子裡,然後開始洗臉洗手,把自己洗的乾乾淨淨,心情終於好了很多。
那個匣子裡有一封婚書,那個竹子做的小東西,是他十一歲那年京都寄過來的,他記得寄東西的那隻白鶴,記得隨東西到來的那封信,記得信裡面的那些話,也記得很清楚,那天之後那隻白鶴再也沒有來過。
……
……
今夜。
一隻白鶴落到了南方聖女峰峰頂。
滿天繁星下,崖畔坐着位少女。
第14章
徐有容
……
……
當今世間,國教上承天書之澤,一統宇內信仰,因為天書陵在京都的緣故,教壇自然也在京都。大周之前,教宗皆是商人,商滅周立,每任教宗必然是周人,以京都建國的中原王朝實力本就強大,再加上國教護持,自然成為了人類世界的中心。
與以往的大商以及隨而代之的大周相比,中土大陸南方勢力叢多,諸國諸宗派各領其域,相對鬆散,但強者的數量並不少,甚至隱隱要超過大周,其中尤以聖女峰的南溪齋以及長生宗還有秋山家等勢力最為強大。
人類與魔族之間慘烈的戰爭結束後,同樣做出很多犧牲的南方勢力,自然想要獲得自己應有的地位,他們認為天書陵應該是人類世界共有的聖物,不應該由周國單獨掌握,同樣,天書的解釋權也不能由以教宗為代表的國教正統控制。
為此,南方諸勢力在大朝試的流程以至名稱上與周朝前後三任帝王進行了不懈的鬥爭,並且在國教內部也分裂出了南方教派——南方教派依然屬於國教正統,但只奉教宗大人為精神領袖,實際事務則是由聖女管理。
南方教派聖女,自然都是境界超凡的至高強者,只是歷任聖女需要平衡南方林立的諸多勢力,又沒有強大的軍隊以為後盾,所以實際權力和地位自然不如北方教宗,但依然是南方最尊貴的大人物,在精神層面上與教宗南北抗禮、地位仿佛。
歷任南方教派聖女都出自南溪齋,這也是為了什麼這個傳承無數年的宗門所在的山峰,就叫做聖女峰,聖女峰的主人一直都是南方女性,數千年來都沒有例外,直至今世終於可能出現變化。
因為如今的南溪齋只有一名傳人。
那名少女叫做徐有容,乃是天鳳真身轉世,修道天賦舉世無雙,精通道藏真義,十二歲初赴聖女峰,便能解得天書真跡。聖女峰諸位長老驚為天人,最終竟是不顧她是周人,昭告世間,收她為南溪齋內門唯一女弟子。這意味着,如果沒有意外,這名叫做徐有容的少女便會成為下一代的南方教派聖女,會成為與北方教宗分庭抗禮的宗教領袖!
……
……
夜色深沉,繁星滿天,仿佛永遠不會移動,又似乎每時每刻都在移動,肅穆的令人陶醉直至心悸,飄着淡淡霧氣的夜峰一片安靜。忽然間,一聲清亮的鶴鳴破雲而落,片刻後,一隻白鶴從夜空里降了下來。
夜色下的白鶴,被星光照耀的很不真實,仿佛紙做的一般,沒有一絲污垢。鶴鳴傳遍空幽的山崖,破雲而落,震霧而飛,或者只是時間到了的緣故,夜色就此漸漸消退,東方天際出現一抹白色,晨光就這樣突兀地來到人間。
坐在崖畔的少女,從白鶴身上解下錦囊,取出那封信,隨意拆開,平靜閱讀。讀信過程里,她如畫的細眉偶爾挑起,大多數時間都很平靜,映着熹微晨光的眼眸明亮的就像是湖水,美麗的眉眼間還有未褪的稚意,卻沒有懵懂。
晨光漸盛,南方濕意極重,於是霧也重了起來,光線被濕潤的水汽驅散,落在她的臉上時,變得更加柔和,於是她的容顏沒有變得更清晰,但卻更美麗,美麗里甚至隱隱帶上了某種神聖的意味。
……
……
「那個傢伙很奇怪,口口聲聲說是來退婚的,卻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又不退了。真不知道他是在玩什麼手段。我本以為他是覺得臉面上過不去,才故意這麼說,但事後想來卻不是,因為他說那些話的時候很冷靜,沒有任何憤怒的感覺。」
「婆婆盯了他幾天,聽說那個傢伙每天凌晨五時都會準點起床,做事情一絲不苟,就像個木頭人一樣,而且有潔癖,聽着總覺得像是小姐你以前和我說過的那些陰險變態之人,令人有些不寒而慄。好吧,小姐,我得承認,那個傢伙其實生的不難看,我當時和他說話的時候,就覺得他挺討喜的,讓人很想親近。但這就更可怕了,那可是我第一次見他呀,不是嗎?」
「婚約的事情,那個傢伙應該沒有對外說,也不知道他是聰明還是笨,不過反正家裡一直派人盯着他。小姐,我總覺得那個傢伙很虛偽,心機很深,圖謀很多,我看最近情況,如果他還這樣糾纏,老爺太太可能準備做些事情。」
「小姐,我雖然覺得那個傢伙罪不至死,但想着他拿着婚書便對府里冷眼相加,有恃無恐的樣子,就覺得他很可恨,而且……聽說秋山家明年就會來京都提親,如果那個無賴到時候鬧事怎麼辦?」
……
……
少女坐在崖畔,靜靜看着信,披在肩上的衣裳隨晨風輕揚,黑髮如絲輕飄,拂過側臉,將令人悅目的稚美添了些許凜然之氣。
看完信後,她沉默了會兒,喃喃自語道:「居然真的來京都了?」
那隻白鶴在她看信的時候,一直靜靜等在一旁,即便蹲着,也有半人高,此時見她合上信紙,白鶴轉身,不知從哪裡銜來一隻筆,筆尖蘸着飽滿卻不會流溢的墨汁,那墨汁不知產自何地,竟透着股幽香。
少女微笑着伸手摸了摸白鶴光滑的細頸,接過毛筆便要回信,卻一時不知該寫些什麼。
她與祖父自幼親近,若不是祖父去世,或者她也不會十二歲時便離開京都來到南溪齋問道,便是身旁這隻白鶴,也是祖父留給她的。如果是別的祖父交待的事情,她肯定會照辦,但……婚約肯定是不行的。
那個西寧鎮的小道士應該姓陳吧?
她微微蹙眉,回想着小時候聽說的那些事情,發現對那個小道士真的沒有什麼印象了。
她記得那份婚書是祖父專門請託當代教宗大人加持為鑑,只有男方才能退婚,又想起信里霜兒說的那些話,細眉微挑,默默想着,那個小道士真的這般虛偽無賴嗎?記得小時候感覺他不是這樣的人啊。
她知道京都里有很多人,包括父親在內,都希望自己代表大周與南方聯姻,絕對不會允許那個姓陳的小道士影響到這一切,甚至,極有可能會殺死他——她覺得那個小道士真的很愚蠢很白痴,難道他真覺得憑自己這些小聰明小狡猾就能從神將府里獲得更大的好處?
想到此節,她有些不悅。
不悅,對她來說這是很罕見的一種情緒,只不知道是因為那個小道士不懂得自愛自保,還是因為……
好吧,那個小道士,真的很讓人討厭啊。
好吧,不管那個小道士變成什麼樣,婚是肯定要退的。
只是……何必害他。
……
……
一聲清鳴,白鶴帶着她寫的兩封信破雲而去,在晨風相送、晨光相伴中,向着遙遠的京都飛去。
少女將墨筆擱到石間的水窪里浸着,站起身來,披着棉衫走到崖畔,負手而立。
她眉眼猶清稚,氣度卻不凡,不是說她像陳長生那樣擁有超過年齡很多的成熟與淡定,而是她擁有一種名為大氣的東西,身材嬌小的少女,站在崖畔被晨風吹拂,竟給人一種淵渟岳峙的感覺。
淵渟岳峙,一般用來形容活了數百年的宗師級人物。
她今年才十四歲,但已經可以配得上這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