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天記 - 第11章

貓膩

  晨風繼續吹拂,拂動她肩上披着的衣衫,肩上垂落的黑髮,髮絲在她稚美的臉頰上飄過,帶起一絲微笑。

  她只用了五息時間,便忘卻了先前的那封信,忘卻身外之物,只余寧靜,於是微笑。

  她在春風裡一笑,於是滿山野的花都開了。

  無數異鳥飛來,清鳴不絕,甚至還能看到數隻青鸞。

  百鳥來朝。

  她是人間獨一無二的雛鳳。

  她是下一代南方教派聖女。

  她是青雲榜第一。

  她是徐有容。

  她依然天真,但那種天真不是調皮,而是無邪。

  她笑的爛漫,但這種爛漫不是情緒,而是春風。

  她不在乎世間的人與事,世人以為與她相關的,其實並無關聯,比如那份她快要忘記的婚約,也包括秋山君。

  她承認秋山君師兄很強大,甚至很完美,是所有人眼中最好的伴侶,但是那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但不是她要的。

  當然,那個小道士更不是她想要的。

  她現在要做的事情,只是臨崖、賞雪、聽雨、採藥、讀書、讀書、一直讀書。

  書中有大道,一卷便勝過情愛無數。

  她一心奉道,誰能動搖她的心意?

  ……

  ……

  陳長生離開客棧,向着師父給自己名單上的倒數第二間學院走去。

  他很想知道,今天那位徐大小姐又會用什麼手段來讓自己失敗。

  當然,就算再次失敗,他也不會動搖。

  他自幼做的事情,便是守廟、掃雪、遮雨、吃藥、讀書、讀書再讀書再三讀書。

  書中有大道,一卷便勝過千山萬水。

  他一心問道,誰能留住他的腳步?

第15章

一隻黑羊

  ……

  ……

  陳長生走路很有特點,特點就是很沒特點。抬膝總是那麼高,一步總是那麼遠,平視,能夠望遠,也能注意到身前,挺胸,並不刻意挺拔,卻自然有種青鬆勁兒,黑髮束的極緊,不再梳道髻,只是用布巾隨意扎着,便是一絲不苟。他的衣服也很普通,洗至發白,極為乾淨,就連鞋面上也沒有一點污跡,很是講究。隨着行路,系在腰間的短劍微微擺盪,那把劍也很普通。

  前幾天他一直把短劍留在客棧里,今天是第一次帶在身旁,普通的短劍代表着不普通的意思。在與那位中年婦人一番談話後,如果東御神將府真的想要繼續做些什麼,這把短劍便是他的準備。只是那把短劍就像他的人一樣,普通尋常,極難引起注意,不要說傳聞里的「霜余」、「兩斷」、「逆鱗」,就連道畔行人腰間配着的兵器都很難比較,又能幫他些什麼?

  在客棧外,他並不意外地看到了東御神將府的那輛馬車,在朝陽的照耀下,車轅上略顯黯淡的血鳳徽記變得清楚了很多,甚至仿佛正在燃燒一般。那匹有着獨角獸高貴血統的戰馬,高傲的抬着頭,居高臨下看着他。

  走過那輛馬車,他握住了短劍的劍柄,片刻後還是鬆開,在車窗外駐足,沉默行了一禮,然後繼續向前,迎着朝陽走去。窗簾掀起,中年婦人看着晨光下少年的身影,情緒有些複雜。

  陳長生向城北走去,名單上倒數第二間學院的地址在百花巷。待他用了很長時間走到後,有些驚訝地發現這裡居然距離皇宮如此的近,站在巷口可以清晰地看到巍峨的皇家建築,甚至仿佛能夠聞到那些宮殿裡歷史的味道。

  走進百花巷深處,他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深,如此靠近皇宮的地方,居然真的藏着一家學院?可為什麼會如此冷清?終於,在小巷盡頭他看到了學院的正門,兩側的石壁被青藤覆蓋,陽光穿過留下極淡的斑駁。沒有名字。

  就是這裡嗎?他想問問人,但巷子裡極為冷清,根本不像天道院或摘星學院門外那般熱鬧,站了半晌都沒有人經過,只有明顯有些破落的院門默默地陪着他。這般鬧中取靜、地近皇宮,無比清貴的地方,現在竟像是片無人問津的廢墟。

  他走到院門旁的石壁下,伸手拉開密密的青藤枝葉,終於看到了下方壁上刻着的一個字,那是一個「國」字,深刻的字跡里曾經鮮艷的漆,早已被無數年的風雨侵蝕的淡去,便是石壁本身的表面也已經有了剝落的徵兆。

  想着名單上這家學院的名字,陳長生微怔,才確認真的是這裡,不由生出更多困惑。師父給自己挑選的前幾家學院都是京都乃至整個大陸最出名、最優秀的學院,為什麼這間學院破落冷清到了這種程度?

  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他的手還握着青藤,又往下扯了扯,於是看到了第二個字,那是個「教」字,他來不及做更多感慨,隨着他的這個動作,無人打理多年的青藤,簌啦啦向地面滑瀉,驚起好些煙塵。

  陳長生向後退了數步,以免被青藤塵礫沾着。

  青藤落地,煙塵漸斂,不多時,那面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天日的石壁,終於再一次出現在世人面前。

  斑駁的石壁上,刻着四個字。

  「國教學院」。

  深刻入石的字跡上已經沒有太多漆色,只有積着的灰土,還有青藤去年留下的枯葉敗絮,甚至邊角處已經被風雨侵凌的有些殘破,如果不仔細看,甚至都很難認出這幾個字究竟是什麼。

  怔怔看着石壁,陳長生很長時間沒有說話,生出些挫敗低沉的情緒。一心問道的他,很少有像現在這樣情緒。是的,他現在很想轉身就走——這樣破敗的學院,就算考進去,對自己的人生又能有什麼幫助?

  他抬頭看了看天,確認還有些時間,決定進這家破落的學院先看看,如果不行再去名單上最後一家學院。

  他的手落到門上,微微用力。

  吱呀一聲。

  時隔多年,國教學院的院門終於再次開啟了。

  ……

  ……

  東御神將府的馬車停在百花巷外,那匹驕傲的白馬微昂着頭,百無聊賴。車廂里,中年婦人的情緒則不像它那般平靜,眼睛裡滿是濃濃的不解與疑惑,喃喃自言自語道:「怎麼會來了這裡?」

  她很清楚,百花巷深處的那間學院早已凋蔽,只是想着那少年似乎很擅長給人帶來意外,也不敢怠慢,手指輕擊窗欞,示意白馬拉車進去,然而就在這時,一輛車從斜後方駛了過來,直接攔在了前面。

  百花巷很窄,僅能容一輛馬車前行,此時被那輛車極不講理地攔在前面,神將府的馬車自然難再前進。中年婦人微微挑眉,有些不悅,只是想着此地與皇宮極近,所以並沒有即刻喝斥對方讓開。

  那輛忽然出現的車很矮小,甚至顯得有些簡陋,青布為帷,前方拉車的牲畜也很矮小,毛色純黑,似乎是頭驢。中年婦人先是一怔,微微嘲弄想着,這京都城裡居然還有人用驢車,實在可憐。

  中年婦人尚未動怒,白馬卻忍不住了,有獨角獸血統的它,怎麼可能允許一頭小黑驢攔在自己前面?它憤怒地昂起首來,便欲嘶嘯恐嚇,便在這時,那輛青布車前的牲畜緩緩轉過頭來,看了它一眼。

  不是黑驢,那是一隻通體幽黑的黑羊,毛髮順滑有如絲緞,明顯不是凡物。

  最難以想象的是它的眼神,竟是那樣幽深冷漠,仿佛雲上的某些神物。

  如果說白馬因為獨角獸血統而高貴,那麼這隻黑羊的高貴完全來自於它自身的氣度,在它的面前,白馬完全就像是個易怒暴躁的頑劣孩童,而它卻是宮殿裡不染塵埃、高高在上的皇族。

  那隻黑羊轉頭看了白馬一眼。

  白馬正欲暴怒嘶鳴,看着黑羊冷漠淡然的眼神,瞬間安靜,眼中湧出無限恐懼,前蹄驟然發軟,再也無法支撐自己沉重的身軀,膝屈身傾,重重地摔倒在地面,渾身顫慄不敢起,如對那隻黑羊行臣子之禮。

  中年婦人掠出車廂,看着跪在地面的白馬,震撼無言,心想這馬乃是神將大人坐騎的獨子,向來高傲霸道,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懦弱?待她轉頭望向那隻黑羊時,才忽然間想起一些事情,再望向那輛青布車時,眼神變得極度驚怖。

  她以最快的速度屈膝蹲下,對着青布車行禮,臉色蒼白,根本不敢說話。

  一道蒼老的聲音從青布車裡傳出。

  「我想先進去,花婆婆有沒有意見?」

  聽見這道聲音,中年婦人心情略安,原來來的不是那位姑娘,而是姑娘身邊的婆婆。至於那位婆婆為什麼知道自己姓花,在神將府里經常也被稱為婆婆,她根本不需要思考,因為對方知道任何事情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青布車裡也是一位婆婆,只不過與她這個神將府的婆婆比起來,那位婆婆必然是整個京都城最出名的婆婆,即便是令所有皇族、大臣、神將都聞風喪膽的周通大人,對着這位婆婆也要擠出幾分笑容,她又算得什麼?

  「婆婆說的哪裡話,奴婢先前未認出來,心思多有不敬,望婆婆見諒。」

  中年婦人聲音微顫說道,她先前並未出言喝斥,此時不免覺得有些僥倖,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敢隱瞞心思里曾經出現的那些惡意,因為傳聞中,在那隻黑羊之前,任何隱瞞都是找死,而且她清楚,只有這樣才能讓那位婆婆滿意。

  如果不是東御神將府與那位姑娘向來走的近,她此時連解釋都不敢,只會斷了自己的右臂,作為賠罪。

  青布車裡那位婆婆問道:「你來看那少年?」

  中年婦人不敢抬頭,恭謹應了聲是,這時候才確認宮裡那位姑娘確實一直都知道這件事情。

  那位婆婆說道:「從今天開始就不用看了。」

  中年婦人有些吃驚,低頭聲音微顫問道:「請婆婆示下。」

  婆婆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我做事需要向你解釋嗎?」

  中年婦人以額觸地,再不敢多言。

  那隻黑羊看了她一眼,回身拉着青布小車向百花巷深處走去。

  直到很久以後,中年婦人才敢抬起頭來,臉色依然蒼白。

  青布車裡的婆婆做事,確實不需要向人解釋,哪怕對方是神將府。

  因為她是莫雨姑娘身邊的婆婆。

  ……

  ……

  學院裡的建築,隱約還能看到當年的盛景,只是都已破落,沒有人氣。

  陳長生站在湖邊,看着腳下瘋長的野草,沉默無語。他先前之所以決定進來看看,是因為記得在道藏里曾經見過關於這家國教學院的記載。能夠以「國教」為前綴,這學院的歷史自然悠久,曾經無比強大,培養出過無數了不起的人物。只是……為什麼現在變成了這樣?

  湖水輕漾,靜寂無聲,建築陳舊,這裡一個人都沒有。

  他有很多疑惑,卻不知去問誰。

  便在這時,有聲音在後方響起。

  他回首,看見了一隻黑羊。

  那是只通體幽黑的羊,給人一種有些詭異的感覺。

  一般人在這樣死寂的環境裡,看到這樣一隻黑羊,下意識都會有些害怕,至少也會躲開,但陳長生沒有。他很喜歡這隻黑羊。因為這隻黑羊很乾淨,就像他一樣。他從湖邊摘了一些草,從袖裡取出手帕將草上的露水擦乾,遞到黑羊前。

  黑羊靜靜看着他,偏了偏頭,顯得有些困惑,似乎不知道他想做什麼。

  從來沒有人餵過這隻黑羊吃草。

  無論是陳留郡王,還是太子,都不敢餵它吃草。

  宮裡所有人都知道,它只吃莫雨姑娘親手摘的果子。

  「吃啊,沒露水,不會拉肚子。」

  陳長生看着這隻黑羊,搖晃着手裡的青草,認真說道。

  黑羊明白了這個少年的意思,眼神微變,像是看見了一個傻逼。

  陳長生哪裡懂得,依然舉着手裡的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