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天記 - 第12章

貓膩

  黑羊有些厭煩,但不知為何,又覺得這少年的氣息有些讓自己歡喜。

  它猶豫了會兒,終於向前走了一步,試探着向前,微微低頭,從陳長生的手裡卷過幾根青草,緩緩開始咀嚼。

  不遠處樹下,一位手持黃楊木杖的老婦人,正看着這幕畫面,臉上的皺紋微微顫抖,就像被風拂過的草。

  即便是當年太子被前皇后捂死的時候,她也沒有這樣震驚過。

第16章

一間學院

  那位老婦人之所以震驚異常,是因為她很清楚那隻由莫雨姑娘一手養大的黑羊性情高傲冷漠,而且異常喜愛潔淨,甚至成了某種怪癖,只有人間罕見的獨角獸才能與之相仿。不要說湖畔野生的青草,即便是京都里那些皇族貴戚子弟精心調製的食物,它連看也不會看上一眼,然而此時此刻,它竟然從那個剛剛見面的少年手裡接過青草,居然真的在吃!

  接下來的畫面,讓老婦人更加吃驚,因為那隻黑羊吃完那幾根青草後,並未離開,而是將頭抵在那少年的掌心裡輕輕蹭着,顯得極為親昵,神情也是極為享受,仿佛很喜歡與那少年接觸。

  這究竟是為什麼?老婦人微微蹙眉,握着黃楊木杖緩步向湖畔走去,看着那名蹲在黑羊前的少年,注意到他尋常眉眼裡那道天然的親切氣息,心情微寧,旋即生出極強的不安,能讓她這樣的人心神放鬆至此的人,必須警惕。

  陳長生站起身來,看着老婦人問道:「婆婆,這是您養的羊?」

  老婦人微微眯眼,說道:「你知道我是誰?」

  陳長生微訝,說道:「不知道。」

  老婦人淡漠說道:「那你為何叫我婆婆?」

  陳長生有些不明白,心想像您這麼大年紀的婦人,不叫婆婆叫什麼?神將府馬車裡那位是婆婆,客棧洗碗的是婆婆,來時路上船家負責煮飯的是婆婆,天下婆婆有很多,難道還有什麼不同?

  老婦人見他茫然神情,才知道自己想多了,對這少年的警惕有些多餘,忍不住微微皺眉,愈發覺得不妥當,因為她很清楚,這幾句對話里自己表現出來的警惕,完全來自對這少年的喜愛。

  這少年如此尋常,卻很容易讓人產生想要親近的感覺,無論黑羊還是自己,都是如此,到底這是為什麼?

  老婦人望向破舊的建築,想着當年此間的盛景,想着那些血腥而陰森的故事,再想着這少年的特殊,心裡的不安愈來愈濃,決意不再耽擱時間,直接說道:「你可以叫我寧婆婆。」

  陳長生躬身行禮,說道:「寧婆婆好。」

  寧婆婆說道:「如果讓你知道,不讓你進摘星學院的人就是我,你還會覺得我好嗎?」

  初春猶寒,湖風輕拂,茂密的野草,微微低下腰身,一片安靜。

  陳長生直起身,看着老婦人,很是吃驚。昨日唐三十六在客棧里說過,東御神將府影響不了摘星學院,應該是皇宮裡某位大人物的意思,按這位寧婆婆的說法……難道她就是那位大人物?

  「拿着那份婚約,還敢在京都到處行走,我真不知道你這少年是愚蠢還是膽大。」寧婆婆面無表情說道。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說道:「除了神將府,沒有人會理會我。」

  寧婆婆說道:「如果讓人知道你是鳳凰兒的未婚夫,無數人都會來殺你。」

  陳長生說道:「我還活着,證明神將府比我更不想別人知道這個婚約。」

  寧婆婆看了他一眼,問道:「如果是神將府要殺你呢?」

  陳長生沉默片刻後說道:「聖后當朝,總要顧全一下大局。」

  寧婆婆微微挑眉,似乎沒有想到這名十四歲的少年,能夠看明白這件事情里神將府表現的如此為難的真實原因:「時間拖的越久,壓力越大,總有那麼一天,神將府不會願意再忍下去。」

  「那我會試着反抗。」陳長生握緊腰畔的劍柄說道。

  寧婆婆看着他腰間那柄尋常無奇的短劍,微諷說道:「你不會修行,想要靠一把短劍就對抗東御神將府里的強者?你以為你這把短劍是什麼?傳說里的神器?比得上太宗皇帝用的霜余長槍,還是秋山家那柄逆鱗?」

  陳長生沒有說話。

  「即便你不交出婚書,你也可以活着。」

  寧婆婆說道:「但不得把婚約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否則,就算魔君親至,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這句話里沒有任何威脅的語氣,因為不是威脅,只是在講述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魔君都保不住你的性命,全天下沒有人能保住你的性命,因為寧婆婆代表的是大周皇宮的意志。

  陳長生必須承認,雖然沒有選擇的能力有些令人不悅,但寧婆婆說的話,對他是好事。他只是有些不理解,為什麼前天考摘星學院的時候,對方會冷酷地碾碎自己的前程,現在卻又會改變主意。

  「有人要你活着,要你不受打擾,我家姑娘卻很不喜歡看到所謂變數,所以她不喜歡你有前程有可能,本來這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寧婆婆看着冷清破落的國教學院的建築,忽然微笑起來,說道:「沒想到你自己跳進了這口枯井,算是替我解決了這個麻煩。」

  陳長生被這段話後面的內容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於是錯過了最前面那六個字。

  前程?可能?枯井?麻煩?

  他忽然生出強烈的不安,按照這位寧婆婆的話來推論,自己走進國教學院可能是犯了極大的錯誤。

  他毫不猶豫說道:「我還沒有決定進國教學院。」

  寧婆婆看着他說道:「你必須進國教學院。」

  「為什麼?」

  「你自己走到了這裡,所以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我忽然改主意了。」

  「抱歉,我不是徐夫人。」

  寧婆婆看着他面無表情說道:「我不介意殺死你。」

  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他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但卻依然有些不滿。

  「我還沒有考試,更沒有拿到錄取通知書。」

  「國教學院沒有院長,連老師都沒有,自然不會有考試,但可以招學生。」

  寧婆婆從袖裡取出一張薄紙,遞到他身前,說道:「這是教宗大人親筆寫的薦書,你可以進所有學院。」

  不待陳長生說什麼,她面無表情說道:「但你只能進國教學院。」

  陳長生接過那張紙,看着上面那個潦草的簽名,以及蓋在簽名上那個繁複華美到了極點的大印鑑,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沒想到自己這輩子居然有機會親眼看見教宗大人的筆跡,似乎應該激動,可眼下的場景實在讓他無法激動起來。看簽名和印泥的顏色濃淡,應該不是最近簽的,那份薦書的學院名稱倒是剛剛填好,應該正是這位寧婆婆的筆跡。

  「一,不能告訴別人婚約的事情。二,你會活着。三,不再有人阻攔你的前程。」

  寧婆婆看着他面無表情說道:「成交。」

  說完這些話,她轉身向國教學院外走去,湖畔再深的野草,也未能纏着她素色的裙擺。

  以她的身份,親自前來與一名十四歲的少年談話,實在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而且極無趣。

  她先前說的都是真話。只要人死了,婚書還有什麼重要?雖然她覺得那少年人不錯,但京都每年要死多少不錯的少年?如果不是昨夜那封信,或者他今天真的就死了。如果他是個聰明人,應該能猜到是誰讓他活着,應該知道該怎樣做。

  對所有人來說,這都是最好的選擇,只是對他來說或者並不是,但,誰會在乎呢?

  這般想着,寧婆婆漸行漸遠。

  那隻黑羊隨她而去,在進入廊牆之前,回頭看了一眼陳長生。

  陳長生站在湖畔,手裡拿着那張紙,沉默了很長時間。

  直到此時,他還不知道那位寧婆婆是誰,但他已經被迫接受了一場交易。

  他不知道這場交易幕後的真相,但隱約明白,如果自己接受,對所有人都有好處——他甚至比所有人都更明白,在那些人看來這個選擇只可能對他沒有好處,但事實上他要的好處在他拿到那張紙的那一刻,就已經到手了。

  所以他並不憤怒,只是有些微酸。

  他來京都的目的本就不是婚約,也不是那個叫徐有容的女子,與神將府、皇宮、這些以前仿佛遠在天邊的名字更沒有任何關聯,他也不想和這些地方產生關聯。他只想讀書、修行,然後參加大朝試,拿到第一名。

  大朝試之前是預科考試,就在下月舉行。他不會修行,連洗髓都沒能成功,肯定無法合格,連參加大朝試的資格都沒有,如何拿到第一名?為此,他必須考進名單上那六座學院裡任意一所。

  那六座學院都是在京都歷史最悠久、最好的學院,院門外都生着很多青藤,所以經常被稱為青藤六院——只有青藤六院的學生,才有資格不參加預科考試,直接參加大朝試。

  現在,他終於成為了青藤六院其中一院的學生,似乎得償所願了,只是……這間學院院門口的青藤生的太多了些。

  這是離開西寧鎮之前,師父和師兄幫他設計好的道路。

  但很明顯,他們沒有想到曾經在歷史上寫下過無數瑰麗篇章的國教學院,現在已經破落到了這種程度。

  陳長生站在湖畔,看着明麗陽光下依然冷清森冷如墓地的學院,無法不懷疑自己的將來。

  過了很長時間,他在春風裡醒來,做了五次極為深遠綿長的呼吸吐納,將胸腹間最後的那抹不適與酸澀盡數排出體外,將那張薄紙疊好收入懷裡,順着湖畔野草里隱約可見的舊道,向學院深處走去。

第17章

國教學院的新生(上)

  陳長生很珍惜時間。

  發現婚約的那頭是一隻鳳凰、連續承受大人物的羞辱與欺壓、甚至出現了皇宮……如果是個普通少年,只怕早已鬱悶憋屈到死,甚至快要精神崩潰,但他沒有傷春悲秋的時間,沒有憤怒的時間,他最缺少的就是時間。

  所以一旦他看準目標,便會毫不猶豫地直線向前,不會彷徨、不需要吶喊,沉默執着,只爭朝夕。

  現在他的目標是要拿到明年大朝試的首榜首名。

  對還沒有洗髓成功的他來說,這個目標實在是太過遙遠,昨日他在客棧里說出來後,便是最自戀驕傲的唐三十六都完全無語,但陳長生沒有任何動搖,反而因為這個目標太過遙遠,他越發珍惜鐘錶的每一次嘀嗒、壺裡的每一顆流沙,石柱在地面留下的最細微的陰影筆畫。

  國教學院再破落又如何?建築爬滿了青藤,眼看着就要垮了又如何?他不理會,沒時間理會,他專注而肯定地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他離開湖畔、意氣風發走進學院深處,準備找到人後馬上開始自己的學習生涯……

  半個時辰後,他獨立中庭,滿地野草,隱有昆蟲鳴叫,形單影隻,四顧茫然。

  他沒能找到人,一個人都找不到。先前他以為國教學院就算再如何冷清破敗,至少也要有些留守的教師或是看門的老頭,誰能想到,他把整間學院都找了個遍,別說人影,就連最近有人來過的痕跡都沒有。

  國教學院中庭後方是曾經巍峨壯觀的教學正樓,現在已然變成陰森的廢墟,二樓以上的建築都已經垮塌,曾經的石獅噴泉只剩下了半截身子,數株青色植物從石獅的殘身里生出,枝頭開着紫色的小花,美麗而悲傷。

  很明顯不是風雨留下的痕跡,與時光也沒有關係,應該是十餘年前或者更早,這裡曾經發生過一場慘烈的戰鬥,教學正樓受到了波及,才會變得如此悽慘。陳長生默然想着,搖了搖頭,走向右方那幢保存尚算完好的建築。

  那幢建築由石木混建,高約數丈,石壁上爬滿了青藤與青苔,樑柱與門窗上漆皮剝落,看着極為破落,正門石階上方掛着匾,他認了很長時間才認出了其中兩個字,確認這幢樓應該與藏書有關。

  他走到窗邊向里望去,光線有些昏暗,但還能夠看清楚,裡面的書架上密密麻麻陳列着很多書籍。他有些吃驚,沒想到衰敗多年的國教學院裡居然還有這麼多藏書,教殿沒有收走,朝廷難道也不理會?

  書籍是他在這個世界最先接觸、也是最熟悉的事物,就像普通人對奶水的記憶差不多,先天親近,能夠給予精神上的無限慰藉——此時他隔窗看着這麼多書,無來由,有些低落的情緒稍微變得昂揚起來。

  他走到正門前,正欲推門而入,才看見門上掛着一把銅鎖。那把銅鎖表面暗啞無光,與門接觸的地方隱隱可見銅綠,陳舊至極,不知道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被打開過,更重要的是,銅鎖里隱隱傳出極強大的氣息。

  他覺得銅鎖里應該隱藏着一個很強的陣法。

  ——難怪國教學院荒廢了這麼多年,藏書還可以保存的如此完整,沒有被那些雅賊和差酒錢的混子偷走。想着這點,他的情緒變得更好了些,卻不知該如何開鎖,因為他沒有鑰匙,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鑰匙,就算有鑰匙,鑰匙在哪裡?在誰手裡?

  他連問都不知道該去問誰,因為這間學院裡誰都沒有。

  不擔心有誰會把裡面的書偷走,既然暫時進不去,他並不是很着急,向着先前尋人時經過的宿舍樓里走去。國教學院的宿舍由數十幢小樓組成,占據了不小的面積,到處都是青樹蔓藤,當年可以說是環境清幽,現在看着未免有些陰森。

  他隨意尋了一幢小樓推門而入,撲面而來的便是一陣霉味,他看了看房間裡的灰塵,和梁角的蛛網以及破損的窗戶,確認很難打掃乾淨,一時半會兒也無法整理妥當,搖頭離開,心想要從客棧搬過來,可能要等上一段時間了。

  站在小樓外的石道旁,看着遮蔽天光的茂密樹林,看着林間的野草,看着被野草漫過只能隱現一角的石凳,聽着昆蟲發泄精力的鳴叫,感受着陰森里的時間氣息,還有那些已然被時間掩埋的真相,陳長生緩緩閉上眼睛。

  數十年前,無數天賦驚人的少男少女在石道上並肩行走,或者在石凳上並排而坐,林中偶有劍光掠過,到處都是頌讀道藏的聲音,他身後的小樓里不時會傳出笑聲,遠處皇宮的鐘聲傳來,同學們敲擊着飯碗快樂地奔跑。

  他睜開眼睛,那些畫面都不存在,只有冷清孤寂的森林與破落的小樓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