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天記 - 第2章

貓膩

  中年道人看着黃金巨龍,說了一個字。

  那是單音節的一個字,發音極為怪異難懂,似乎根本不像是人類的語言,片段里便仿佛蘊藏着無窮的信息,古意盎然!

  黃金巨龍聽懂了,但它不同意。

  於是溪面上的霧劇烈地涌動起來。

  龍息到處噴吐,溪畔濕漉的草地與樹林,瞬間變成恐怖的火場。

  那名小道僮背對着小溪,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恐懼地低着頭,閉着眼睛,只是把懷裡的木盆抱的緊緊的。

  ……

  ……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溪畔終於安靜下來。

  小道僮鼓起勇氣,回頭望去,只見溪水清澈,溪兩岸的火也已經熄了,只有被燒焦的樹木與烤裂的石頭,在述說先前那場戰鬥的恐怖。

  雲霧深處傳來一聲龍嘯。嘯聲里滿是痛楚、不甘和悵悔,它在告訴整個世界五片大陸,自己先前的猶豫,帶來了怎樣沉痛的遺憾。

  小道僮嚇了一跳,單手抱着木盆,從溪里一瘸一拐地爬上岸,走到那名中年道人的身邊,怯怯地望向雲霧深處。

  中年道人伸手撣熄肩頭的火焰。

  小道僮想起什麼,有些困難地把木盆舉起來。

  中年道人接過木盆,把盆里那名嬰兒輕輕抱起,右手指尖隔着麻布,落在嬰兒的身體上,下一刻,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你的命……真的很不好。」他看着被麻布裹着的嬰兒,憐憫說道。

  ……

  ……

  東土大陸的東方,有個叫西寧的小鎮,小鎮外有條小溪,溪畔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卻沒有僧人,只有一名中年道人帶着個兩個徒兒在此修行悟道。

  山是無名青山,廟是廢棄佛廟,兩名徒兒大的道號餘人,小的叫陳長生。

  西寧鎮在周國境內。大周王朝自八百年前起立道教為國教,直至如今正統年間,國教一統天下,更是尊崇,按道理來說,師徒三人應該過着錦衣玉食的日子,無奈西寧鎮太過偏遠,那座破廟更加偏遠,平日裡人煙罕見,所以只能過着粗茶淡飯的生活。

  道人,自然要修道。當今世間修行法門無數,那中年道人所授的道法,與別的宗派道法截然不同,不講究修行體悟,不理會命星坐照,不關心神魂淬鍊,只是一字記之曰:背。

  餘人自幼便開始背誦道門典籍,陳長生更是剛睜開眼睛便要被迫對着那些泛着黃的舊書發呆,他最開始認識的東西便是滿屋子的道經典籍,學會說話後便開始學認字,然後便開始背誦那些道經典籍上的文字。

  誦而時習之,以至能夠熟背如流,這便是破廟裡兩個小道僮的生活。

  清晨醒來,他們在背書,烈日炎火,他們在背書,暮鍾破啞里,他們在背書。春暖花開,夏雷震震,秋風蕭瑟,冬雪淒寒,他們在壟上,在溪畔,在樹下,在梅邊,捧着道經不停地讀着,背着,不知時間之漸逝。

  破廟裡有整整一間屋堆滿了道經書卷,餘人七歲的時候曾經無聊數過,足足有三千卷,大道三千卷,一卷或數百字,或千餘字,最短的神明經不過三百一十四字,最長的長生經卻足足有兩萬餘字,這便是他們要背下的所有。

  師兄弟二人不停地背誦,只求記住,不求甚解,他們早就清楚,師父永遠不會回答自己對道藏的任何疑問,只會說:「記住,自然就能明白。」

  對於世間那些貪玩的啟蒙孩童們來說,這樣的生活實在是難以想象,好在青山荒僻,少見人煙,無外物縈懷,可以專心,兩個小道僮性情特異,竟也不覺得枯燥乏味,就這樣日復一日地背着,不知不覺便過了數年。

  某一天,數年沒有停止的讀書聲停止。兩個孩子坐在山石上,肩並肩,一本書搭在兩人膝蓋上,看一眼書,又相互對視,都有些神情茫然。

  此時他們已經背到了最後一卷,卻沒有辦法再繼續下去,因為他們看不懂,這卷道典上的文字很陌生——準確來說是很怪,那些偏旁部首和筆畫明明都認識,組合起來,卻成了完全古怪的東西,怎麼讀?什麼意思?

  二人回到廟裡,尋到中年道人。

  中年道人說道:「大道三千,你們看的是最後一卷,這卷一千六百零一字,相傳其間隱着天道終義,從來沒有人能夠完全領悟其中的意思,更何況你們?」

  陳長生問道:「師父,你也不懂?」

  中年道人搖頭說道:「沒有誰敢說自己真的懂,我也不能。」

  師兄弟對視一眼,覺得有些遺憾,雖然還是小孩子,但把三千道藏背到今日,只差一卷未能競全功,自然不會喜悅。但畢竟不是普通的小孩子,從懵懂時便開始與道經相伴,性情也有些清淡,二人準備轉身離開。

  便在這時,中年道人繼續說道:「……但是我能讀。」

  自那日起,中年道人開始講授道典最後一卷的讀法,逐字傳授讀音,那些發音特別怪異,很簡單的單音節,卻要利用喉嚨里的某塊肌肉,對聲帶也有特殊的要求,總之,不像是正常人類能夠發出的聲音。

  陳長生完全不明白,只是像小鴨子般,老老實實按着師父教的發音模擬,餘人卻偶爾會想起很多年前在溪畔,師父對着那個恐怖生物說出的那個字。

  餘人和陳長生用了很長時間終於掌握了那一千六百零一個字的讀音,卻依然不解其意,問中年道人也得不到解答,其時,他們已經在這最後一卷上花了整整一年時間,然後他們開始像以前那樣,捧着最後一卷繼續誦讀,直到能夠背下。

  當他們以為自己終於擺脫了背道典的生活時,中年道人要求他們開始讀第二遍,無奈的孩子們被迫再次開始重複,或者正是因為重複,這一遍對道藏的頌讀,他們反而覺得辛苦許多,甚至覺得有些苦不堪言。

  也正是到這時候,他們才開始生出不解,師父為什麼要自己二人讀這些道經?為什麼不教自己修行?明明道經上面寫過,道人應該修道,應該追求長生才是啊。

  其時,餘人十歲,陳長生六歲半,也正是在這年秋天,有白鶴破雲而來,帶來了遠方故人的問候以及一封絹書,絹書上寫着生辰八字還有一份婚書以及信物——某位曾經被中年道人所救的達官貴人,想要踐行當年的承諾。

  中年道人看着婚書微笑不語,然後望向兩名徒兒。餘人擺手,指着自己那隻不能視物的眼睛,微笑拒絕,陳長生神情惘然,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糊裡糊塗地接過婚書,從此便有了一個未婚妻。

  其後數年間,每逢年節時,那隻白鶴便會破雲應期而至,帶來京都那位貴人的問候,還會捎帶一些比較有意思的小禮物,送給陳長生。

  陳長生漸漸明事,知道婚約意味着什麼,每每在夜裡,借着星光看着那封靜靜躺在抽屜里的婚書,他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想着那位聽說與自己差不多大的未婚妻,有些寧靜的喜悅,有些害羞,更多惘然。

  平靜的讀書生涯,在陳長生十歲的時候,出現了一次意外。某夜,他第七十二次重新背誦完道藏最後一卷的一千六百零一字後,忽然覺得自己的意識飄離了身體,開始在青山裡的樹林裡飄拂,他就此昏睡不起,身體開始散發出一種異香。

  不是花香,不是葉香,也不是脂粉香。說淡,卻在夜風吹拂下久久不散,說濃,飄入鼻端,卻是那般的飄渺,不像是人間能夠出現的香味,無法捉摸,極為誘人。

  最先發現陳長生情況的是餘人,聞着那道異香,他的神色變得極為嚴峻。

  樹葉遮蔽略幽暗的青山里,有獅吼虎嘯,有鶴舞蛟突,有本應夏夜才會出現的如雷蛙鳴,青山東方那片無人敢進的雲霧深處,隱隱出現一道巨大的陰影,不知是何生物,在無數生命貪婪敬畏眼光的注視下,陳長生散發着異香,閉着眼睛沉睡,不知何時才會醒來。

  餘人在榻旁拼命地扇着風,想要把陳長生身上的香味扇走,因為那道香味讓他口齒生津,讓他生出一種很古怪、很恐怖的念頭,他必須扇風,把這個念頭也扇走。

  中年道人不知何時來到了廂房裡,他站在榻畔,看着緊閉雙眼的陳長生,說了一句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話:「因又在何處呢?」

  一夜時間過去。

  晨光灑落青山的那瞬間,陳長生身上的異香驟然斂沒,再也聞不到絲毫,他回復了從前的模樣,青山裡的萬千奇獸還有雲後那道恐怖的身影,也不知何時離去。

  餘人看着沉睡中的師弟,終於不再驚慌,噓了口氣,想要擦掉額頭上的冷汗,才發現肩膀因為拼命地搖了一夜的扇,而痛的無法動作。

  陳長生睜開眼睛,醒了過來。雖然沉睡一夜,但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看着神情痛苦的師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問道:「師父,我這是怎麼了?」

  中年道人看着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說道:「你有病。」

  按照中年道人的說法,陳長生的病是因為先天體虛,身體裡的九段經脈不能相連,昨夜的異香,便是神魂無法中繼循環,只能被迫隨着汗排出,那些汗水裡面是人不可或缺的神魂精華,自然帶着一種異香,這是一種怪病。

  「那……您能治嗎?」

  「不能,沒有人能。」

  「不能治的病……那是命吧?」

  「是的,那就是你的命。」

  ……

  ……

  自十歲生辰之後,那隻白鶴便再也沒有來過青山,京都那邊斷了消息,婚書的另一邊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陳長生偶爾站在溪畔,看着西方,會想起這件事情。

  當然,他想的更多的事情,還是自己的病,或者說命……他沒有變得虛弱,除了有些容易犯困之外,看着極為健康,根本不像個早夭之人,他甚至開始懷疑師父的判斷。可如果師父的判斷是正確的,那怎麼辦?陳長生決離開破廟,去繁華的人世間看看,趁自己還能看,他要去看看傳說中的天書陵,還要去把那門婚事退掉。

  「老師,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裡?」

  「去京都。」

  「為什麼?」

  「因為我想活着。」

  「我說過,那不是病,是命。」

  「我想改命。」

  「八百年來,只有三個人改命成功過。」

  「那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吧?」

  「是的。」

  「我不是,但我也想試試。」

  京都,陳長生總是要去的,無論能不能治好自己的病,他總是要去的,不止是因為他要改命,也因為婚書的另一邊在京都。

  他收拾行李,接過餘人師兄遞過來的那把小劍,轉身離開。

  十四歲的少年道士,下山。

第1章

我改主意了

  「那少年是個什麼樣的人?」

  「很沉穩,坐了半個時辰,姿勢都沒變過。只在最開始的時候喝了一口茶,應該是出於禮貌,其後便沒有再喝過……事實上,那第一口茶他也只沾了沾唇,不像是拘謹,更像是謹慎,心思深刻,戒備心很強,甚至隱有敵意。」

  「看來是個聰明人,至少有些小聰明……多大了?」

  「十四歲。」

  「我記得應該也是這般大。」

  「只是神情太沉穩,看着總覺着要更大些。」

  「就是個普通人?」

  「是的……氣息尋常,明顯連洗髓都沒有經歷,雖說看不出來潛質,但已經十四歲,就算重新開始修道,也沒有太好的前途。」

  「就算有前途,難道還能和長生宗掌門弟子相提並論?」

  「夫人,難道那婚約是真的?」

  「信物是真的,婚約自然也是真的。」

  「老太爺當年怎麼會……給小姐訂下這麼一門親事?」

  「如果老太爺還沒死,或者你能問出答案……開門,我去見見他。」

  伴着一道吱呀聲,房門緩緩開啟。清麗的陽光,從院外灑進室內,照亮了所有角落,照亮了夫人明媚的容顏和她手裡緊緊握着的半塊玉佩。先前與她對話的那位老嬤嬤站在角落裡,渾身被陰影遮掩,如果不仔細去看,甚至很難發現。

  夫人在老嬤嬤的攙扶下,向室外走去,如風拂弱柳一般緩步前行,頭髮插着的名貴金簪和身上的環佩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顯得有些詭異。

  庭院裡樹影斑駁,草坪間有十餘株數人合圍才能抱住的大樹,石徑兩側沒有任何僕役婢女的身影,遠處隱隱可以看到很多人跪着,靜寂的氣氛里充滿了肅殺的感覺,就像那些直挺挺向着天空的樹木,又像是花廳里四處陳列着的寒冷兵器。

  這座府邸的主人,是大周王朝戰功赫赫的御東神將徐世績。神將大人治府如治軍,府里向來嚴肅安靜,因為今天發生的那件事情,所有婢役都被趕到了偏園,此間的氣氛自然更加壓抑,那些院牆外吹來的春風,仿佛都要被凍凝一般。

  徐夫人穿過庭院,來到偏廳前,停下腳步,望向廳里那名少年,雙眉微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