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天記 - 第3章

貓膩

  那少年穿着件洗到發白的舊道衣,容顏稚嫩,眉眼端正,眼眸明亮,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仿佛能夠看到很多事物里隱着的真相,就像鏡子一般。

  少年的腳邊擱着行李,行李看着很普通,但被整理的極有條理,而且完全看不到旅途上的風塵,行李上面繫着的那個笠帽,都被擦的乾乾淨淨。

  令徐夫人挑眉的不是這些,而是桌上的茶已經沒有一絲熱氣,這名少年卻依然神情平靜,看不到絲毫厭煩的情緒,有着這個年齡很難擁有的平靜與耐心。

  這是一個很難打交道的人。

  好在,這種人往往也是很驕傲的。

  ……

  ……

  進入神將府後,與那名嬤嬤說了幾句話,便再沒有人理會過自己。在偏廳里坐了半個時辰,自然難免覺得有些無聊,但陳長生自幼便習慣了冷清,也不覺得如何難熬。

  他一面默默背着《華庭經》第六卷經注篇的內容打發時間,一面等着對方趕緊來個人,他好把婚書退給對方,把這件事情解決後,他還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

  案上的茶他確實只喝了一口,就沾了沾微乾的嘴唇,卻不是如那位嬤嬤猜想的那般謹慎或者說是戒備,而是他覺得在別人家做客,萬一茶水喝多了想入廁,不免有些不禮貌,而且神將府里用的茶碗雖然都是極名貴的汝窯瓷器,他還是不習慣用別人的物器喝水。

  在這方面,他有些潔癖。

  他站起身來,向那位衣着華麗的夫人行晚輩禮,猜到對方大概便是神將府的徐夫人,心想終於可以把這件事情解決了,把手伸進懷裡,準備把婚書拿出來。

  徐夫人伸手示意不急,在主位上款款坐下,接過管事婦人端上來的茶,看着他神情平靜說道:「天書陵還沒有去逛過吧?奈何橋呢?或者去離宮看看長春藤,風景也是極好的。」

  陳長生心想這便是寒暄了,他本覺得沒有寒暄的必要,但既然是長輩發話,他自然不能缺了禮數,簡短而恭敬應道:「還未曾,過些日子便去看。」

  徐夫人端着碗蓋的手停在半空,問道:「如此說來,你一到京都,便先來了將軍府?」

  陳長生老實應道:「不敢有所耽擱。」

  「原來如此。」

  夫人抬起頭來,冷冷看了他一眼,心想從窮鄉僻壤來的破落少年,居然不被京都盛景所吸引,直接來到府上談婚事,心思如此熱切,實在可笑。

  陳長生不明白「原來如此」四字何解,站起身來,再次把手伸進懷裡,準備取出婚書交還給對方。既然已經下了決心,他不準備考慮更多時間。

  然而他的動作,再次引起了誤會,夫人看着他,神情變得更加冷漠,說道:「我不會同意這門婚事,就算你取出婚書,也沒有意義。」

  陳長生沒有預想到會聽到這句話,一時間怔住了。

  「老太爺多年前被你師父所救,然後定下了這門婚事……這似乎是一段佳話?」

  徐夫人看着他,神情冷漠說道:「……但實際上那是戲文里才能有的佳話,不可能在現實的世界裡發生,除了那些痴呆文婦,誰會相信?」

  陳長生想要解釋,說自己的來意是想退婚,然而聽着這段居高臨下的話,看着徐夫人眉眼間毫不掩飾的輕蔑冷漠情緒,卻發現很難開口——此時他的手還在懷裡,已經觸着微硬的紙張邊緣,一張紙上是太宰親筆寫的婚書,還有張紙上寫着某位小姑娘的生辰八字。

  「老太爺四年前仙逝,這門親事便不再存在。」

  徐夫人看着身前的少年,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是聰明人,那麼我們就應該像聰明人一樣的談話。你現在要考慮的事情不是繼續這場親事,而是要仔細考慮一下,能夠獲得怎樣的補償,你覺得我這個提議如何?」

  陳長生把手從懷裡取出,沒有拿着婚書,垂至腰畔,問道:「我能問問為什麼嗎?」

  「為什麼?這不是聰明人應該會問的問題。」

  徐夫人看着他面無表情說道:「因為你老師醫術不錯,但依然只是個普通的道人,而我這裡是神將府;因為你是一個只穿得起舊道衣的窮苦少年,而我女兒是神將府的小姐;因為你是個普通人,而神將府就不應該是普通人能夠進來的地方。我的解釋夠不夠清楚?」

  陳長生的手微微握緊,聲音卻沒有任何顫抖:「很清楚。」

  徐夫人看着這張猶有稚氣的臉,決定給他再施加一些壓力。她很清楚,聰明而驕傲的少年最無法忍受的是什麼,稍後,他一定會主動提出退婚。

  她將茶碗放到案上,站起身來,說道:「你案上這杯茶是明前的蝴蝶茶,五兩白銀才能買一兩,這茶碗出自汝窯,更是比黃金還貴。茶冷了,你不飲,說明你就沒有喝這杯茶的命。你只是爛泥里的草根,你不是瓷器,只是瓦礫,想通過攀附我神將府來改變自己的人生?很抱歉,這或者能讓你愉快,卻讓我很不高興。」

  夫人的聲音很平靜,沒有刻意盛氣凌人,卻把人壓到了地底,她沒有刻意居高臨下,卻仿佛從天空看着地面的一隻螻蟻。

  所有這些情緒,都準確地傳達給了陳長生。

  這是赤裸裸的羞辱,尤其是那句「通過攀附神將府改變自己的人生」,對於任何驕傲的少年來說,都是不可接受的指責,為了能夠昂起頭、驕傲地離開,很多人大概都會選擇憤怒地辯駁,然後取出婚書撕成兩半,扔到夫人身前,甚至再吐上兩口唾沫。

  而這,也正是徐夫人想要看到的畫面——如果不是那份婚書太過特殊,她沒有更好的方法,何至於像今日這般,還要費上這些心神?

  偏廳里一片安靜,沒有任何聲音。

  她冷冷地看着陳長生,等待着少年的憤怒。

  然而,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陳長生看着徐夫人平靜說道:「其實您誤會了,我這次來神將府,就是想把婚書交還給府上。我本來就是來退婚的。」

  滿堂俱寂。

  風從園裡來,吹拂得廊下的舊竹枝啪啪作響。

  夫人微訝,問道:「你再說一遍?」

  她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緊張,又有些放鬆,因為意外而難以想象,無論這少年是不願意丟了顏面,故意這般說,還是真來退婚的,都是她想看到的。

  陳長生看着她認真說道:「其實……我是來退婚的。」

  偏廳角落裡,那位仿佛消失了很長時間的嬤嬤臉色都有了變化。

  徐夫人神情不變,手掌卻輕輕落在了胸口。

  整座神將府,在這一瞬間,仿佛都變得輕了很多。

  陳長生的神情卻忽然間變得嚴肅起來。

  他說道:「但現在……我改主意了。」

  府里的春風再次變得寒冷起來,氣氛再次變得極為壓抑,偏廳陰暗角落裡,那位嬤嬤臉上的皺紋,深的像是無數道溝壑,忽然間被洪水衝垮。

  徐夫人忽然間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

  她強行壓下心頭那份不知從何而來的不安,讓自己的聲音儘量顯得溫和些,說道:「既然已經想通,何必負氣說這種話?不如……」

  然而她愕然發現,那少年根本沒有繼續聽自己說話的意思。

  陳長生從地上拾起行李背到身上,直接向廳外走去。

第2章

為什麼

  看着消失在偏廳處的少年身影,徐夫人的臉上蒙上了一層寒霜。她想要舉起茶杯喝口茶潤潤有些燥意的嗓子,卻發現自己杯里的茶也已經涼了,她想要把茶杯擲到地上以渲泄情緒,然而她不在意汝窯瓷器有多貴,卻不想讓下人們聽到聲音,知道自己此時的情緒。

  她現在情緒非常不好。她能夠感受到少年想要傳達給自己的意思——很抱歉,這或者讓您不愉快,但至少可以讓我高興起來。或者是因為她先前對他說過類似的話:想通過攀附我神將府來改變自己的人生?很抱歉,這或者能讓你愉快,卻讓我很不高興。

  事實上,那名少年始終表現的很有禮數,沒有任何失態的地方,只用了意思截然不同的兩句話以及最後轉身就走這個動作,便成功地做到這點,這或者也是一種天賦。

  那名嬤嬤的臉色也極為陰沉,走到夫人身旁,壓低聲音說道:「就這麼讓他走了?」

  「我原先以為只是個驕傲的少年,現在才知道,居然真是個陰險狡猾的小人。如果他是真想攀着我神將府尋好處,謹慎到連茶都不敢喝口,又哪裡敢帶着婚書進府?最麻煩的是……從開始到現在,有誰看到過那封婚書?」

  徐夫人知道嬤嬤的意思,面色微沉說道:「不過既然是聰明人,便應該清楚,想要得到更多的好處,最開始的時候,便不會把所有的事情做盡。」

  ……

  ……

  陳長生很不理解今天發生的事情。明明自己是來退婚的,怎麼最後卻變成了現在這種局面,他更想不明白,神將府明明有很多方法可以解決這場婚約,為什麼看着很精明的徐夫人卻選擇了這種最愚笨的法子?

  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他不再繼續去想,只是想着偏廳里徐夫人那些盛氣凌人的話,他不禁對那位徐府小姐產生了很多好奇,她究竟生得什麼模樣?是否漂亮?當然,在這樣的府里長大,想來性情也不可能太溫柔善良……

  神將府極大,甚至比整個西寧鎮都大,沒有僕人接引帶路,他很自然地走迷了路。待發現這個事實的時候,他正在一片清幽樹林外,想着看過的那些書籍里記載着的破落女婿被無恥的老丈人暗中謀害的故事,有些不安,又因為自己這種想法覺得無趣。

  便在這時,他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轉頭望去,只見樹畔石徑盡頭一座石拱門處站着位姑娘,才知道自己並不是迷路,而是被人刻意引到了這裡。

  那位姑娘約摸十三四歲,衣着華麗,身上隨意一件飾物,便比他全身家業都要值錢,容顏秀麗,再長大些,絕對是個標緻的美人,黑黑的眼睛骨碌碌轉着,很是可愛,只是目光顯得格外大膽,從頭到腳打量着他,火辣辣的厲害。

  陳長生微驚,心想難道這位便是徐府小姐?

  他自幼讀經不輟,耐性極好,任由對方這般打量着,也不發問。

  最終,還是那位小姑娘說了第一句話。

  「道士難道也可以成親?」

  陳長生注意到對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道髻上,解釋道:「我不是道士。我雖然穿着道袍,結着道髻,但那只是平時的習慣,不代表我就是個道士。」

  那位小姑娘走到他身前,看着他神情嚴肅問道:「你是普通人?」

  陳長生怔了怔,才明白她說的普通人是什麼意思,應道:「是的,我未曾修行。」

  小姑娘沒有注意到他說的是未曾修行,而不是不會修行,她盯着他的眼睛,非常認真地問道:「你和小姐真的有婚約?」

  聽到這句話,陳長生才知道這位小姑娘並不是自己所想象的徐府小姐,略感放鬆之餘,不知為何,卻又有些小小的失望。

  「姑娘是?」

  「我叫霜兒,是小姐的貼身丫環。」

  陳長生從來沒有想象過,有丫環能夠穿如此華美的衣裳,聯想到此時四周靜寂無人,對這丫環以至那位小姐在神將府里的地位,有了更清晰的認識。

  「我和你家小姐確實有婚約。」

  那名叫霜兒的丫環,看着他認真說道:「以後,再也不要說這句話。」

  「為什麼?」陳長生認真反問道。

  霜兒看着他的模樣,不知為何便有些惱火,說道:「你只是個普通人,怎麼可能和我家小姐在一起?趕緊把婚書交出來為好,不然對你也不是好事。」

  陳長生看着他,很認真地問道:「為什麼?」

  還是這三個字。

  霜兒看着這名少年道士端正的眉眼,忽然有些同情對方,說道:「如果你想活下去,就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這場婚約,不然誰都保不住你的性命。」

  她覺得自己是真心為了這個鄉下來的窮少年着想——雖然小姐不可能嫁給他,但看在曾經有過婚約,小姐也知道此人的前提下,總得讓對方好好活着才是——但她完全沒有想過,這句話落在對方耳中,更像是無恥的威脅。

  陳長生沉默,心想難道神將府真的會對自己下黑手?他看過的書里,還有那些戲文里,都有類似的故事,但現在聖后在位,誰敢在京都里做這等事?

  他說道:「神將府要我死,先前夫人就不會讓我離開。如果我沒有看錯,那位老嬤嬤應該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吧,反正沒幾個下人見過我,直接把我殺了,埋在花下作肥料,誰也不會知道不是?既然我現在還活着,那麼,應該不會有事才對。」

  霜兒冷笑道:「無數雙眼睛都在盯着神將府,所以在府里,你反而是安全的,但如果到了府外,你還像先前那般瞎說,你以為自己還能活多久?」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我不明白。」

  霜兒說道:「如果讓人知道你與小姐有婚約,長生宗會怎麼想?秋山家會怎麼想?就算是在神都,那些人想要殺死你,也沒有人能夠阻止。」

  陳長生問道:「長生宗和秋山家?這是什麼地方?」

  霜兒像看白痴般看着他,問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陳長生不解,問道:「我應該知道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