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天記 - 第6章
貓膩
他的手指忽然僵住,明亮如鏡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疑惑的神情。
都說天道院的試題很難,如果是考較教典精義,往往在最偏僻處尋最生澀篇章,可為什麼……這第一頁的第一道試題,自己看上去就這般眼熟?岑參子與第七代教宗辯析三十一參真義?自己是什麼時候看過的?好像是三歲那年……那是南華經淮南註疏著上不起眼的一小段,但他確認自己看過,背過,而且在第五歲第十一歲時,都曾經再次看過背過。
何止眼熟,他對這些,已然爛熟於心。
陳長生有些不解,但畢竟還是少年,更多的是驚喜,不再多想什麼,拾起墨筆,便開始將腦海里的那些篇章片段,那些前賢大能對此抒發的真知灼見往紙上抄寫,然後他翻開了第二頁,不出意外,看到的又是眼熟的篇章……
大道包羅萬有,天道院入院試的考題,幾乎盡在三千卷里。
那三千卷,他都可以倒背如流。
這樣的考試,又如何能夠難得倒他?
第7章
陳唐相遇
香燃盡時,有金聲響起,示意這一輪學生的考試結束。陳長生隨着其餘的待試學子走出樓外,並不理會那些望向自己的異樣目光,按照指引前往湖後石坪發榜的地方,等着暮時最終的考試結果。
別的人大多數還留在樓前,互相對照答案,或是痛訴考試的困難,當他來到湖後時,石坪上還很清靜,只有那名先前曾經大放光明的青衣少年站在湖畔。他想着天才難免孤傲,沒有上前,沒想到對方卻走了過來。
「我叫唐三十六。」青衣少年說道。
陳長生有些驚訝,沒有想到對方會主動前來攀談,整理衣衫,禮貌應道:「耳東陳,陳長生。」
唐三十六怔了怔,似是沒想到這名少年的名字會如此俗氣,便是鄉下的富家翁大概也不會給自己的兒子如此取名,沉默片刻後,說道:「這名字倒是樸實,我不好說差。」
陳長生心想你說話倒也老實,不過你的名字也挺奇怪。
「我叫陳長生……是因為小時候得過一場病,師父希望我能夠長命百歲。你呢?你為什麼叫唐三十六?難道你在家裡排行三十六?你家裡怎麼有這麼多人?你家是哪兒的?兄弟姐妹這麼多,背書的時候會不會太吵?」
唐三十六愣住了。
當面詢問對方名字的來歷,不是很禮貌的事情,更何況,他長着一張清冷、生人勿近的臉,那些不知道他名字來歷的人,哪怕再如何好奇,在他面前也都忍着,不敢當面詢問,卻沒想到,這個少年就這麼隨便地問了出來,還附贈了那麼多話題。
其實陳長生想的很簡單,在人生地不熟的京都,在滿是嘲諷與冷眼的天道院裡,對方明明是個天才人物,卻主動前來親近自己,那麼自己理所當然應該回贈更多的熱情與善意,至少應該主動寒暄,聊些什麼。
他自幼與師父和師兄在一起生活,師父很少說話,師兄更是不說話,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寒暄應該如何進行,顯得有些彆扭生硬,雖然是想把好的心意傳達給對方,卻很容易產生誤會,就像昨天在神將府里那樣。
然而有趣的是,唐三十六非但沒有因此不喜,反而覺得陳長生這個人很誠實、很真切,唐三十六此生最想做的就是一個真人,在世間所遇卻要莫是些庸碌之輩,要莫是些虛妄之徒,忽然遇到陳長生這樣的人,他很滿意。
「我族中同輩確實很多,背書都在各自家裡,所以不吵。我之所以叫唐三十六,不是因為在家裡排名三十六,而是因為我去年十五歲時第一次進青雲榜,排名三十六,我覺得很丟人,尤其和那個女人和那個狼崽子比起來……所以我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唐三十六,以此提醒自己現在的境界實力何其不堪。嗯,好像問題都回答完了。是的,都答完了。」
以上這段對話,便是陳長生離開西寧,來到繁華京都之後,開展的第一次交際,同時也是唐三十六離開汶水,來到京都後開展的第一次交際。當時陳長生十四歲,唐三十六將要滿十六歲,在這方面都有些懵懂青澀,這場交際毫無疑問是生澀的,有趣而可笑的,但事後很多年的歷史證明,這場交際極其成功,甚至可以說,這是自太宗皇帝與魔族族長那場盟約之後,最成功也是最重要的交際。
「你答了多少道題?」
唐三十六問道。他對這個答案確實有些興趣,因為他總覺得陳長生雖然是個普通人,但……應該不是個普通的人。待他看到陳長生臉色有些蒼白,才發現自己這個問題問的不妥,那些如海般的試題,便是他這樣一個天才,都覺得有些吃力,很明顯,陳長生的心神損耗的太過嚴重,看情形,結果也應該不會太好才是。
「有些修行方面的問題,實在是答不上來,神識、真元、還有聚星焚日……」
陳長生很誠實地說着,心裡有些僥倖,他自幼通讀道藏,那些看似艱深的學術問題,對他來說沒有什麼難度,反而是修行方面的問題,他實在是沒有答案,好在畢竟只是招生考試,那方面的內容不是太多。
唐三十六聽着聽着便覺出有些不對,答不上來的問題只有這些……難道其餘的題目這小傢伙居然全部答出來了?便在這時,他留意到湖那面,一名教師抱着厚厚的試卷,快步向某處走去,那老師似乎心情蕩漾難持,上石階時竟險些摔跤。他不由微怔,聯想着陳長生先前的話,不禁生出自己都難以相信的猜想,難道這小傢伙真的要給所有人一次震撼?
「其餘的……你都確定自己答出來了?」
「不敢說確定……太上清心咒有兩個版本,國教初立那年做了一次編撰修訂,後來大家一直用的都是編修後的版本,但那題目上說的年代在一五七三年之前,所以我不知道應該用哪個版本做答,最後只好把兩個版本都答了上去,只怕會惹得老師不喜,扣分。」
唐三十六聽着這話,不由沉默。
那道題他只知道一個版本,也只答了一個版本。
過了會兒時間,他看着陳長生說道:「我總以為我和那個傢伙,是年輕一代里最囂張的人物,沒想到,你比我們更囂張。」
陳長生不解,心想自己又哪裡囂張了?
……
……
榜單貼了出來。
上面並沒有陳長生的名字。
陳長生站在榜下,沉默了很長時間。
人群看着他的眼神有些不善,帶着譏諷嘲弄與輕蔑,如果不是唐三十六與他並肩而立,大概此時已經有很多難聽的話出現。
「我不明白。」陳長生說道。
唐三十六也不明白。他相信這個令自己感覺親切誠懇的少年不會說謊,既然他說大部分題目都答出來了,就應該是答出來了,那麼按照分數,就算不排在最前面,至少上榜應該是綽綽有餘。
陳長生找到了最開始負責感應石考核的那名老師,說道:「我要查卷。」
那名老師整理着雜事,沒有直視他平靜而堅持的目光,說道:「既然你用規章制度,獲得了考試的資格,就應該知道……我天道院的試卷向來不允許重查,這代表着對天道院的尊重,你沒有考上便是沒有考上。」
陳長生看着他沉默了很長時間,轉身離開。
……
……
「他雖然沒有說話,但我知道他想說什麼……這樣一個怒而不出惡言的小傢伙,真的很了不起。」唐三十六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湖那面,轉身望着某人譏諷說道:「像這樣的人才天道院都敢不收,果然了不起。」
「你比他只大兩歲,說他是小傢伙,實在是有趣。」
天道院副院長說道:「更有趣的是,你怎麼知道他想說什麼?」
「他想說,你們一定會後悔的……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如果我受到他這樣的待遇,一定會把這句話說出口。」
「天道院會因為拒絕一個普通學生而後悔?」
「他不是普通學生,他是像我一樣的天才。」
天道院副院長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看過那少年的試卷,沒有洗髓,便能博聞強識如此,確實可以說是天才,便是比起當年的王之策也差不了太多,若是往常,我絕對會招他入院,然後親自教導,只可惜今次不行。」
唐三十六看着他問道:「為什麼不行?」
「因為有人打了招呼。」副院長說道。
「誰?」
「神將府。」
「當今大陸,一獨夫、五聖人、八方風雨,逍遙榜上無數變態,還不提魔族那些藏在荒野里的傢伙,三十八神將固然強大……但天道院是什麼地方?居然會聽神將府的號令?」
「你父親將你托給我照看,所以這件事情我不瞞你,但你不得再往外說……區區神將府,自然無法影響到我天道院,但那座神將府不同,因為那是東御神將府,府里的主人叫徐世績。」
「徐世績……即便聖后寵信,實力強大,終究只是個神將。」
「但他家有隻鳳凰……」
唐三十六眉宇間的冷漠驕傲在聽到「鳳凰」二字後再難保持,瞬間消融,沉默了很長時間,喃喃說道:「……陳長生那傢伙,居然會惹到那隻鳳凰?他究竟是什麼人?」
副院長平靜說道:「不用理會是什麼人,他終究已經十四歲,就算再開悟也已經晚了,世間天才太多,他就算再有潛質,又能如何?先前拿他與王之策相比,如果他真有王之策的毅力與機緣,在不在天道院,又有什麼關係?」
……
……
陳長生並不知道自己落榜與徐府有關。他以為自己大概是占了京都哪家權貴子弟的名額,所以被人使了手段。他雖然初涉紅塵,但在道藏戲文里已經見過太多爾虞我詐、陰穢不堪之事,只能沉默。現在的他,除了沉默,還能做些什麼呢?
他離開天道院向名單上第二間學院走去,依然沒有留意到,那輛有着血鳳暗徽的馬車在遠遠地跟着自己。
第8章
摘星
當今世界,修行以國教玄門正宗為主,真元最主要的來源便是滿天繁星——光明教講究的就是光明二字,照亮夜穹的正是星光——破坐照入通幽,然後聚星,靠萬千星辰灑落人間的能量,改造凡人的身軀神魄,這便是修行的最終目的,由此可以想見「星」之一字,在修行界的地位。各國各宗門都有觀星台,名勝大川無數望星樓,卻極少看見攬星奪星之類的名字,因為那會顯得對星辰有些不敬。
但陳長生名單上的第二家學院,赫然就叫做摘星學院。
摘星——這家學院取了如此霸氣十足的名字,國教卻沒有任何意見,這件事情本身就很霸氣。
全天下只有這家學院敢用、夠資格用這個名字。
因為這家學院直屬大周軍方,多年來培養出無數勇敢而堅毅的年輕人,走出的將領繁若群星。多年前與魔族的那場驚世大戰,人類初期瀕臨絕境,摘星學院從院長到普通學生,紛紛奔赴戰場,前仆後繼,戰死沙場者十有八九,大戰之後,偌大的學院竟然凋蔽寂寥有如墳墓。憑此,摘星學院在人類世界裡獲得了無人能夠企及的尊重,也擁有了難以想象的氣勢。
這樣一間學院,別說摘星,就算想用焚星做名字,又有誰敢提出意見?
世間所有人都很了解摘星學院這段血腥殘酷而榮耀的歷史,陳長生也不例外。師父把摘星學院列在名單第二位,實際上在他的心目中,摘星學院則排在首位,所以沒能考進天道院雖然讓他有些鬱悶,但他並不是太過在意。
他相信摘星學院,肯定不會像天道院那般徇私,至少不會做的那般過分。
就這般想着,他來到氣息肅殺的摘星學院,開始準備第二場考試。
摘星學院與天道院果然不同,院門外雖然也圍着黑壓壓的人群,但不知道是因為院門口那些全副武裝的精銳士兵如鷹般的目光,還是學院院門那塊寫滿了殉國將領姓名的石碑令人太過壓抑,場間一片安靜,沒有任何雜聲。
填寫簡單的報名表,領取號牌,在幾名軍官的帶領下,六百餘名待試少年走進了院門。
與天道院的考核類似,摘星學院也準備了一場提前考試,目的也是提前淘汰掉那些未能洗髓成功的普通少年,為隨後的正式招生考試減輕壓力,只不過摘星學院畢竟有軍方性質,方法要比天道院簡單、也直接的多——這裡沒有什麼感應石,只有一塊石盤。
那塊石盤很大,很像一塊磨盤——事實上,那本來就是摘星學院後廚外的石磨上臨時卸下來的磨盤,重三百斤。能夠舉起這塊磨盤,走上三十級石階的考生,就算是通過第一關考核,有資格參加正式的招生考試。
三百斤的重量,除非洗髓成功,筋骨鍛煉如松,普通人很難舉起來,更何況還要走這麼長一段石階。有很多沒能洗髓成功的少年看着那塊磨盤,臉上頓時變了顏色,很多人垂頭喪氣地退去,就連有些已經洗髓成功,但境界不穩的少年,判斷出自己今年還無法做到,連連搖頭,不甘卻又無可奈何地放棄。當然,也有些普通少年勇敢地憑籍自身原本的力量,嘗試進行了挑戰,卻沒有一個成功的。
未能洗髓,便舉起這塊磨盤,在摘星學院的招生考試里,其實並不算少見,比如現在鎮守伽藍關的白虎神將,當年初入學院時便未能洗髓,但憑着天生神力,竟是極輕鬆地將那塊磨盤直接扔到了湖那邊……
但終究這也不是太常見的事情。
教官有些遺憾,看了看天時,決定加快速度,讓考生自行申報自身水平,然後由洗髓成功的考生先行考試,再讓普通的少年進行嘗試。
很遺憾,直到日過中天,依然沒有一名普通少年創造奇蹟。
就在人們覺得無趣,好些圍觀者準備離去的時候,一位身材魁梧的少年拿着號牌走進場內,極輕鬆地舉起那塊磨盤,蹬蹬蹬蹬,連上三十級石階,氣不喘臉不紅,甚至還又把那塊磨盤重新扛回了原處!
場間一片譁然。
那少年舉手向四周示意,驕驕然地再次走上石階,向學院深處走去。有趣的是,他生的太過憨厚老實,再如何想刻意表現出驕傲得意,在圍觀的人們眼中,也只是可愛,沒有任何嘲弄,只有一片善意的笑聲。
待那魁梧少年走後,很多人都開始猜測他的來歷,直至有人忽然提到,這少年先前腳踝處隱隱可見的青色花紋,眾人才愕然噤聲,因為……那代表少年極有可能擁有妖族血統,甚至就有可能來自西方妖域!
數百年來,人族妖族因為曾經共同抵抗魔族的緣故,關係雖然談不上融洽,但也算得上相安無事。有些能夠化形的妖族貴族,甚至就在人類世界裡生活着,大周京都里肯定也有——只不過畢竟人妖殊途,人類世界無論官方還是民間,對此事都不怎麼提起,只要那些妖族不亂來就好。
那名被懷疑是妖族的魁梧少年,成功舉起磨盤,仿佛推開了一扇門,緊接着,竟又有兩名來自大老嶺的獵戶少年,也僅憑着自身的本原力量,就舉起磨盤走上了石階,雖然顯得很是辛苦,還是贏來了陣陣喝彩。
在石階上方拿着筆做統計的軍官微微點頭,看來很是滿意今年的成績。
時間流轉,終於輪到了陳長生。圍觀的人群看着這名面有稚意的少年,善意地助了幾聲威,便不再如何關注。因為這少年明顯年紀還小,沒有發育完全,別說像那名妖族少年一樣魁梧,就連那兩名獵戶少年的精壯也遠遠不如,怎麼看也不可能舉起那般重的磨盤。
在天道院,陳長生靠的是對院規律條的熟識直接跳過了洗髓挑選的那一關,此時在摘星學院,他或者還能想到別的方法,但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學院肅殺卻又熱血激昂的氣氛影響,又或者只是想試一下,他什麼都沒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