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天記 - 第8章
貓膩
她在京都生活百餘年,看着小姐嫁入徐府,看着姑爺拼殺出越來越好的前程,見慣了朝堂高官、世外強者,習慣了爾虞我詐,陰謀詭計,卻從來沒有想過,會聽到這樣的話,這樣……看似幼稚、卻極難回答的話。
所以她答不出來。
第10章
何日上青雲
「看來我沒有做錯什麼。」
陳長生看着中年婦人說道:「既然我沒有做錯什麼,那麼我為什麼要改變什麼?」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神情沒有什麼改變,只有呼吸極難引人注意地變得粗重了些。
只有他師兄才知道,這個細節表示他已經非常生氣。
中年婦人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說道:「你不怕死嗎?」
「我……很怕死去。」陳長生聲音像鐵那樣硬,「……所以我來京都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神將府退婚,就在昨天,我也準備考進天道院或摘星學院之後,擇天再去退婚……但很抱歉,我現在真的改主意了。」
中年婦人盯着他,目光微冷。
陳長生靜靜回視着她,說道:「除非你們認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麼,記住我的名字。」
中年婦人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其實我很欣賞你。」
她看着陳長生,眼裡的情緒有些複雜:「這幾天我一直看着你的生活起居,我從來沒有見過在這般年齡便如此自律的少年,還有這四場入院試,你表現出來的東西很少見,很值得讚賞……我甚至有時候在想,如果我有一個女兒,把她嫁給你也應該是不錯的選擇。」
陳長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被讚揚,總要做出些回應,他想了想後說了兩個字:「謝謝。」
這種時候說謝謝,有些可笑,有些可愛,有很多可敬。
中年婦人望向院門側後方那道石壁,說道:「但遺憾的是,全世界都沒有人會認為小姐應該嫁給你。」
陳長生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見青石壁上密密麻麻刻着很多名字。這裡是學院的正院門後,這不是入院試的榜單,那麼是什麼榜?他忽然想起,前日在天道院和摘星學院的院門後,似乎也看到過類似的石壁,上面都刻着很多名字。
青石壁的最上方刻着一行字——「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看到這行字,陳長生想起書里的記載,才知道青石壁上刻着的便是傳說中的青雲榜。
大陸強者無數,但天才總自少年始——青雲榜便是二十歲以下強者的排行榜。能夠登上青雲榜的名字,無一例外都是各國各宗門全力培養的內門核心弟子,或是天賦異稟的奇才,只要沒有半途消隕,這些名字最終都會成為真正的強者。
京都以至別處的所有學院院門處都有青雲榜,院方想以榜上那些光彩奪目的名字,激勵學生們奮勇上進,增加學院同窗之間的凝聚力,只是效果並不怎麼好——學生們很清楚自己想要進青雲榜沒有任何可能性,那些名字讓他們仰慕敬畏,直至絕望。
青雲榜不問學識不問境界、師門,不分男女,只問強弱。唯一的限制,就是上榜之人不得超過二十歲。曾經有好些次,有相對低境界的人偶爾戰勝高境界的強者一次,便在榜單上排到了前面——這引來了很多不滿。
當年天機閣設榜之初,這種評選標準便曾經被多次質疑,但天機閣的回答簡單而有力——無論學識境界哪怕修養精神氣質,最終集合在一起,才是綜合實力,青雲榜評的是綜合實力,最好的判斷方法就是、也只能是勝負。
陳長生的目光在青雲榜上那些名字上移動。那些名字對他來說很陌生,裡面偶爾還能看到一些奇怪的姓氏,可能是妖域的少年強者,也有可能是南方森林裡的土族天才。忽然,他在第三十六的位置上看到了唐棠的名字,想到在天道院裡,那位青衣少年說起自己唐三十六這個名字的來歷,不由開心地笑了起來,很是替對方感到驕傲光彩。
最終,他的目光來到了石壁的最高處,看到了孤懸在那裡的、高高在上而顯得有些孤單、孤單而顯得更加冷漠驕傲的那個名字,那個他知道的名字,那個他應該很熟悉的名字——徐有容。
「青雲榜錄盡世間少年天才,我大周朝人才濟濟,只是神都便有十餘人在榜單上,天道院有四位,摘星學院有三位,但與南方長生宗、槐院等地相比,也算不得特別優異,直到我家小姐入榜後,南北勝負方分……」
中年婦人看着石壁,難掩驕傲,也不需要掩飾自己的驕傲,淡然說道:「……兩年前小姐初次入榜,便直接列在首位,從那天起便再也沒有下來過,後面的那些少年天才們不要說追趕,便是連接近都很困難。」
陳長生看着石壁最上面那個名字沉默無言。婚書這四年來都是由他自己保存,他看過很多次,他很清楚她的閨名,也很清楚她多大,如此算來,這位徐府小姐十二歲時便在青雲榜上一望無敵……真鳳之血果然很了不起啊。
中年婦人收回目光,望向陳長生肅然說道:「你確實很優秀,洗髓未成功,也有能力考進那些學院,但是,你和小姐之間的差距太大……這和奮鬥無關,和天賦無關,和努力也沒有關係。你在你的人生路上不停向上攀登,我相信你可以登到很高的山峰上。但小姐她早就已經離開了那裡,如果你固執地想要跟隨她,迎接你的必然是天上降落的雷霆。」
陳長生沉默,然後想起丫環霜兒提到的那位真龍轉世,那位舉世公認與徐有容是天生一對的天才人物。
「秋山君……」
中年婦人沒有想到他知道秋山君的存在,面無表情說道:「秋山君兩年前一直在青雲榜的榜首。」
陳長生問道:「為什麼他會出榜?因為不想輸給徐小姐?」
中年婦人說道:「秋山君兩年前提前突破坐照後境,現在是點金榜魁首。」
陳長生嘆了口氣,發現自己很難在這件事情上面尋找到任何安慰,因為那些都是高高在上的人,而他自己,不要說登上青雲榜……就連想要登上學院的招生榜都困難的不行,果然是天差地別的兩個世界啊。
他問道:「先前您說我與徐小姐之間的差距與天賦無關,與奮鬥無關,那麼,究竟會與什麼有關呢?」
中年婦人說道:「……只與命運有關。你哪怕是最優秀的普通人,始終還是個普通人,而小姐她從出生開始,就不是個普通人。你生來是人,她生來是鳳,雙方之間的差距有若天地。」
「原來……又是命運啊。」
陳長生感慨,沉默了很長時間後,看着中年婦人認真說道:「您大概不相信,我來京都就是為了改命的……雖然和婚約無關,但命運兩個字,對我真的沒有什麼說服力。」
中年婦人微怔,沒有想到已經把話說的如此清楚,他還是不肯放手。
夕陽西下,陳長生向街對面走去,隨着人群走向更遠處。
中年婦人注意到,最開始的時候,他的頭有些低,身子有些微佝,顯得有些落寞疲憊,然而沒有過多長時間,他的身子漸漸挺直,頭也漸漸抬起,重新開始平視街上的人群與遠處的落日。
暮暉照耀在少年的身上,仿佛在燃燒。
……
……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自律的少年,飲食起居自我控制的非常嚴厲完美,沒有任何不良的嗜好或者娛樂。他很珍惜時間,太珍惜以至於我總覺得有誰在追趕他,又或是有鞭子在不停地抽打他,但他卻又不會給身邊人焦慮的感覺。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享受生活,或者說生命……就是有一些輕微的潔癖,第一天時我有數過,他一共洗了七次手,手帕應該也有五條以上。」
神將府里,中年婦人站在徐夫人身前,面無表情說道:「夫人,我必須要說,這個孩子很不錯,如果給他機會,他一定會成長的很快,如果再有些好的機緣,或者能夠有很好的前程。」
徐夫人沒有想到,跟隨自己數十年,一向忠心耿耿的這婦人,居然會替那個孩子說話,皺眉道:「你想說什麼?」
中年婦人說道:「小姐當然不可能嫁給他……但像眼下這般打壓羞辱,倒不如直接殺了,不然將來真給他機會翻身,府里即便不懼,也會有些麻煩,再者……我以為那少年為人不錯,何必如此。」
這種邏輯,普通人大概很難明白,但徐夫人聽明白了,沒有想到婦人是真的欣賞陳長生,又想起徐世績那夜在書房裡說過的那句話,深深看了她一眼,說道:「有很多人盯着神將府……尤其是那些不肯死心的老傢伙們,如果府里出了醜聞,即便影響不了大局,聖后她老人家也必然不喜。所以這事要辦的小心謹慎些,能夠用和平手段拿到婚書自然最好,如果到最後,那少年還是要堅持自己可憐的自尊,或是想要謀取更大的好處,那麼只能讓他悄無聲息的死去。那也會帶來一些麻煩,但把麻煩的源頭除掉,也算是個法子。」
……
……
霜兒回到房間,在桌邊發了半天呆,想着先前在夫人房門外聽到的那番對話,覺得情緒有些躁亂不安,端起涼茶壺灌了半壺下去,也沒能更冷靜些。她知道自己能夠偷聽到這麼多話,其實只是夫人想讓自己聽到……夫人知道她經常與小姐通信,故意讓她聽到這些話,自然是想通過她告訴小姐這件事情,算是通知。小姐當然不能嫁給那個叫陳長生的傢伙,但真的用得着那樣嗎?小姐會同意嗎?
她走到桌邊,鋪平紙張,提筆蘸墨,想了想後,開始寫信。
第11章
這兩個傢伙
明明還是初春,今天卻有些燥熱。陳長生不知道是天氣的原因還是情緒的問題,總之,當他走回客棧,發現身上的衣衫已經被汗打濕,粘着道上的塵土後變得有些髒,喜愛乾淨的他情緒變得更加低落,直到看到那個人。
那是個一身青衣的少年,站在客棧大堂正中間,微抬着下巴,神情漠然,根本不在意自己站在這裡會給別人帶去多少不便,驕傲的就像只野鶴,眼中根本沒有那些正在抵頭啄食的群雞。
這間客棧地近天書陵,人流量極大,此時正是飯時,進出客棧的人更是如潮水一般,卻沒有人敢靠近他。青衣少年就像是洛渠里那些孤單的石柱,潮水遇之則分,畫面有些詭異——陳長生認識這名青衣少年,但客棧里的人們並不認識,那麼之所以會出現如此詭異的一幕畫面,想必先前已經發生過什麼事情。他有些吃驚,為什麼對方會出現在這裡,想來是找自己,只是找自己做什麼呢?
他走到青衣少年身前,與之見禮,然後便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青衣少年正是在天道院招生試里與陳長生有過一面之緣的唐三十六,他的名字來自於在青雲榜上的排名,有趣的是,他與陳長生一樣,都很不擅長與人打交道,還禮之後,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於是很快便冷了場。
客棧里鴉雀無聲,不敢招惹唐三十六的人們低頭吃着飯菜,根本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更不敢議論,只是很多道目光都落在這兩名少年的身上,人們很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冷場是很令人尷尬的一件事情,在萬眾矚目之下冷場,更是尷尬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尤其是對於想要在陳長生面前表現出自己寬和、成熟一面的唐三十六來說。好在他的年齡終究比陳長生要大些,稍一思忖後,終於想到了破題的方法,說道:「來了客人,也不請我坐坐?」
陳長生這才醒過神來,將他領進自己的房間,掏了十幾個大錢,請客棧里的茶先生泡一壺好茶。不多時,茶便泡好,一張書桌一壺茶,兩個茶杯斟至七分,陳長生道了聲請,然後便又是例行的冷場。
長時間的沉默真的很尷尬,唐三十六實在難以忍受,開門見山說道:「是不是還沒考取?」
陳長生誠實說道:「第四次落榜。」
唐三十六沉默片刻,說道:「我知道是東御神將府做的手腳。」
陳長生抬頭。他意外於對方居然知曉了此事的內情,卻不知道對方知曉多少,帶着疑問,目光便自然有些不同。
在唐三十六的印象里,陳長生就是一個天賦可期、氣質可親、精神可嘉的普通少年,此時他忽然發現這個傢伙的目光竟然像雪亮的刀鋒般鋒利,不禁微異,眼睛微眯,對陳長生隱藏着的事情更感興趣。
令唐三十六有些鬱悶的是,他說出「東御神將府」五字後,陳長生明顯有所震動,卻沒有說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沉默的就像只沒用的鵪鶉。他有些惱火,雙眉如劍出鞘,喝道:「難道你不生氣?不憤怒?」
陳長生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慢慢地翻了個白眼。
唐三十六正在喝茶,險些把嘴裡的茶水噴出來,他怎麼也沒想到,古板甚至可以說死板的這個傢伙也會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面。
陳長生心想,自己鬱悶的快要死了,但一定要讓你知道?
就連婚約這件事情,他都不準備讓別人知道,更何況是因為婚約引發的四場入院試落榜冤案?
婚約的事情,到現在為止還是他與東御神將府之間的秘密——即便東御神將府連番打壓,再加中年婦人那番話讓他已經很生氣,他還是不準備把這件事情昭告天下。不是因為他害怕神將府的恐嚇,更不是怕被神將府殺死。只因為他相信最終自己還會把婚書退給神將府,那麼何必讓此事鬧至街知巷聞?徐家小姐可能高傲而冷漠,就像她父母一樣可惡,但既然神將府到時候已經道歉,何必讓一個女孩子以後不好嫁人?
是的,他相信自己最終會退婚,因為他堅信神將府終有一天會向自己道歉。而且他不想讓自己的名字是因為徐家小姐而被世人知道,或者是驕傲,或者是執拗,總之他想堅持一下。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依然還堅持走在名為天真的道路上。
……
……
很有趣的是,明明陳長生什麼都沒說,唐三十六什麼都不知道,他卻大概明白了陳長生的意思,無來由生出更多欣賞,將杯中的溫茶一飲而盡,伸手拍着陳長生的肩膀,說道:「我很欣賞你。」
雖然是青雲榜上排三十六的少年天才,是站在人潮人海里像野鶴般無人敢招惹的存在,但終究還是個少年,所以唐三十六這個動作顯得有些故作老成,而且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目光和姿態都顯得有些居高臨下。如果是別的人,大概會很不適應,甚至有的人會直接憤怒起來,陳長生卻沒有,他明白這個傢伙是在向自己表示善意與安慰,只是很明顯這個傢伙很少做這種事情,所以顯得有些笨拙。
他說道:「謝謝。」
唐三十六說道:「口頭稱謝不夠,你請我吃飯。」
依然是很笨拙地善意及結交願望的表達——陳長生忽然有些同情這個傢伙,心想這傢伙只怕一輩子都在修行,難怪如此年紀便境界如此深厚,為人處世真是糟糕的一塌糊塗,也不知道將來怎麼辦。
他想事情的時候向來很專注,看着便有些呆怔。唐三十六看着他忍不住搖了搖頭,很是同情這個傢伙,心想這傢伙只怕一輩子都在讀書,難怪如此年紀便能記住那麼多典籍教義,為人處世真是糟糕的一塌糊塗,也不知道將來怎麼辦。
總之,兩個都沒有資格同情對方的傢伙,稟着同情對方的友善心理,開始了繼天道院之後的又一次交際。
陳長生讓店小二拿來菜單,估算着師父給自己的以及師兄私下塞的錢,足夠支撐自己在京都里過上幾年好時光,便不再多想什麼,把菜單推到唐三十六面前,說道:「隨便點……嗯,這是我第一次請人吃飯。」
他完全沒想到,這句話讓唐三十六對他的同情愈濃,心想這傢伙究竟是從哪個山旮旯里冒出來的?
第12章
讓人無話可說的朋友(上)
陳長生說隨便點,在唐三十六看來,「隨便點」這三個字,不管是隨便點菜,還是相處隨意些,意思都差不多,同情對方之餘,點菜的時候卻沒有怎麼在意菜價,拿着菜單,便隨意點了幾個客棧拿手的招牌菜。最開始兩道便是飛雀熬的湯、清蒸的雙頭魚……正點着,他瞥見陳長生的眉皺了皺,以為對方銀錢不夠、有些心疼,對小二說道:「雙頭魚不要了,換成鱸魚,再就是……飛雀湯換成蓴菜湯。」
果不其然,陳長生的眉頭舒展開來。
唐三十六微笑,心想自己果然觀察入微,善解人意,隨口說道:「再來一碗梅花鋪底鹿脯團。」
陳長生皺眉。
唐三十六看了他一眼,說道:「換掉……來碗梅菜扣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