鍍金時代/浮圖 - 第13章
夏聽音
南音透過玻璃,看裡面唯一的一件青銅器,展櫃中鋪着天鵝絨,射燈的光打在器物上面,原本的設計也許是為了追求尊貴優雅,但因為是青銅器,就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君顯的右手還牽着她,看她盯着專櫃看的專注,裡面射燈的光透玻璃,散照在她的頭髮上,那髮絲,乾淨又順直。他晃了一下相牽的右手說,「……你要鑽進展櫃嗎。」
她直起身,靠近君顯說,「有人要吃藥了。」
君顯連忙向展櫃裡望了一眼,低聲說,「那個?」
南音點頭。
吃藥,是古玩圈的一種說法,「交學費」的意思。
證明這東西不看真。他靠近南音低聲說,「你現在已經有這種把握了,看一眼就行?」
「不然師傅能讓我在博物館。」南音也壓低聲音。「術業有專攻,我也是有專長的嘛。」
君顯看她神色自信,柔聲說:「他們負責人在那邊,咱們可以去聊聊,你有什麼想問的嗎?」拉着南音向那邊去。
作為專業的拍賣行,當然會安排專人為來競拍的財神爺們答疑解惑。不過這種小拍行安排的人,和蘇富比佳士得那種地方的人比起來,當然不能同日而語。
南音說:「他們說這瓶子是傳承有序的,還說之前上拍過,你問問他上拍之前事情,看他知道多少。」
君顯點頭,和那人聊起來,沒說幾句,他的表情就有些古怪,轉頭來看着南音,「他說這是唐英親自督造的,為了慶祝乾隆八十大壽!」
「啊——!」南音眨了眨眼睛,「他是不是口誤,或者你聽錯了?」
「聽錯?」君顯笑着說,「你怎麼對我這麼沒信心,口誤大概有可能。我再問問他。」
他轉頭又和那人聊了幾句,南音也聽不懂,看君顯聊完,被拉着走到一側,君顯小聲說:「沒錯,我又問了一遍,他還是那麼說的。」
「那這是開玩笑!」南音捂上嘴,「乾隆21年的時候唐英就死了,怎麼可能死了還督造這麼個東西出來。」
君顯一本正經地說:「死後35年還可以如此敬業,唐英不愧第一督造官。」
南音笑的不行,「這拍行還真是……」正好彩青過來,她趴在彩青肩膀小聲說了就繼續悶聲笑起來。
彩青倒是大為驚訝,愣了一會才說:「這種小拍行果然不靠譜,父親當時說,這東西存疑,首先沒有燒窯記錄,其二清宮檔案里也查不到,只能查到故宮的那件。可對方又偏偏能拿出曾經上拍的記錄,證明這東西傳承有序。」
君顯搖頭,「傳承有序那就是個笑話,現在多的是辦法把東西弄得傳承有序。」
「要不看完東西再說。」南音看拍賣行的工作人員已經打開裡面的門,大家水流般的向那邊去,她晃了晃彩青,「東西本身會說話,什麼傳承有序,什麼檔案記錄,我還是傾向於相信東西本身。」
彩青看過去,陶慶為帶的專家正在說,「這東西來之前我們就傾向於看真,為什麼呢,雖然故宮說他那件是孤品,但是孤品也有可能是已知中的孤品,隨着歷史後來發展,出現同類的藏品非常有可能。」
「噗——」彩青一下笑了,拉着南音往那邊去,一邊交代:「我可提前和你說,要是真的不看真,可不許你和別人說,我倒想看看,有人打眼了,是不是還能那麼囂張!」
「囂張?」身後傳來一個略幽怨的男聲,「是說我爸嗎?」
☆、第20章
英國的拍賣行已經是相當成熟的行業,從大大小小數不盡的拍賣行,到每個月數不清的拍賣會,無處不體現出,這行完整的產業模式。
拍賣行的級別更是分的很細,除了國家級別的,也有很多本土的老牌拍賣行,這種拍賣行,最早大概都是家庭式的,所以多以名字命名。
身後一聽是陶保的聲音,彩青頓時懶得搭理他。南音連忙問君顯:「這地方也太不敬業了,怎麼事前不做功課?」
君
顯知道她是沒話找話,不想陶保和彩青起爭執,但還是認真地答她,「你知道國際的藝術品市場有多大嗎?——就像英國最大牌的蘇富比,裡面的的專家部門大概有
小一百個,分的非常細緻,當代藝術,印象派現代藝術,大師作品……珠寶,鐘錶……甚至洋酒,」他細數着,聽的南音越來越驚訝。
「我們平時關注的,也不過是……二十世紀中國藝術,中國瓷器以及工藝品,當代亞洲藝術……細分下來,人家一百個部門,而我們中國瓷器只是其中一個部門下的一個分類……而這間」
他指向牆上中間的招牌:「這間a&iques就是一間本土的老牌拍賣行……當然拍賣種類沒達到那麼龐大,而且以前多拍賣歐洲古董……還有歐洲古董家具,近年在亞洲藝術品風暴來襲後,才開始展開這方面的業務。所以搞錯一個知識點,實在不是奇怪的事情。」
彩青插嘴道:「這有什麼呀,前段時間咱們國內不是拍出了2.2億的漢代天價玉凳嗎?漢代都能有凳子,咱們中國人自己都犯這樣的錯,還有什麼好說的。」
這事陶保倒是知道,那漢代玉凳也是國內拍賣公司拍的,2.2億,當時是拍賣市場的最貴玉器,後來被人質疑,漢代人都是席地而坐,那時候還沒凳子。所以這東西最後鬧的太大,被查出只是一個小玉料場自己做的,成本兩百多萬。
他心裡很高興,覺得別人說的話他終於聽懂了。
那邊東西已經被拿了出來,這種是會天價成交的藏品,所以允許客人上手看,而且拍賣預展一共三天,足夠保證每個有興趣的客人都看夠,摸夠。
南音他們在後面,前面圍着不少人。輪到陶慶為的時候,他帶的專家都是看了看,但是不說話。丁占元也認真看了看,有認識他的人,立刻問:「丁老師,這東西您怎麼看?看不看真?」
陶慶為立刻心中嗤笑,這人是個棒槌,這種地方,大家都是競爭對手,以為在博物館呢,還問人家專家的意見。
丁占元自然不會得罪人,說道:「能夠將前朝到當時最好的工藝集於一身,瓷母,的確是集大成之作,但是工藝,審美,這些東西都很私人的,每個人的看法不一樣。從純粹藝術的角度講,瓷母這東西,本身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大家聽明白的都笑起來,這話說的很有技巧,看似回答了問題,還挺誠懇,但其實根本什麼也沒說。
更沒有論這件東西的真假,人家說的是瓷母本身,故宮那件才是公認的瓷母,至於這個,還是自己看吧。
但陶保卻沒有聽出這些弦外之音,靠向南音低聲問道:「你大師兄這話,這東西到底是看好還是不看好?」
看
好不看好也不能在這裡說,南音想小聲告訴他,又怕人聽到,不說,又怕陶保沒面子,低聲說道:「好不好很難說……就說故宮那件吧,其實漂亮不漂亮,古玩界自
古就褒貶不一,因為考慮到釉色的複雜和色彩的繁複……很多人都認為過於俗艷,但也許正因為過於俗艷,所以更符合現代大多數人的審美品位。很多人覺得那件很
好看的。」
陶保知道那件,他也覺得還好。看南音這樣認真地回答他,他又很高興,笑着問道:「那你呢?你喜歡這個嗎?」
南音笑了笑,這次卻沒說話。
陶保拉了拉她身上白風衣的袖子,「那等會出去告訴我。」
神情親昵,語調熟稔,君顯看了他一眼。
彩青冷哼了一聲,低聲說:「有什麼好說的,她是玩高古瓷的,當然喜歡的是高古瓷。歷來古玩界裡,玩宋瓷才是最高境界,不懂你就別說話。」她心中很氣,要不是考慮周圍人太多,所以給陶保留了臉面,她一定說,「和你出去也是對牛彈琴!」
南音看陶保又被說的消沉,連忙說:「撇除個人欣賞的趣味,還有文化背景,在某些專家的眼中,的確覺得宋瓷更漂亮一些。」
陶保嘴動了動,卻沒有說話,他極快地反省自己,自己確實夠笨。南音是鑑賞高古瓷的,當然應該是喜歡那個,不然沒興趣支撐,怎麼能堅持下來,他可知道,這東西,要是沒興趣,根本不行!
看過的很多人都騰了地方,有些人喜歡等人少的時候再看,現在反而去了外間。君顯拉起南音,「咱們去?」
南音點頭。
穿黑色西裝帶白色手套的工作人員站在長桌後,桌上是厚絨桌布,南音沒有上手,丁占元和老四看到她來看,也走了過來。
清三代並不是南音的主攻,但是她有其他師兄妹都沒有的優勢,所以這次帶她來,大家都默契地知道,主力鑑賞的,是她!
她看了一會,有些失望,說道,「這東西沒有好好收藏,器物表面磨損太厲害,瓶身上也有嚴重的劃痕。」
丁占元說:「照片上當初看不出這麼殘。」
君顯從工作人員那裡拿過一雙新的手套遞給南音,南音接過,戴上,拿起來看了看底部,放下說:「這個底款和故宮的也不一樣,所以不能是成對的!」
我們中國人,歷來都喜歡成對的。按照大家之前的想法,都覺得這東西和故宮的應該配對。
南音抬手,隔空比了下高度,又搖頭說:「高度不同,花色也不配,和故宮那件,絕對沒什麼關聯。」
不止不配對,也沒關聯了。
彩青笑說:「來之前國內專家都說,和故宮的應該是一對,那照現在這麼說,外面應該還散着兩件?」
君顯說:「也許更多也說不定,有記錄的那麼多,沒記錄的不代表不存在。」
「窯變的地方有沖……」南音翻看着那瓶子,「除此之外……修復了五、六……七個地方。」
沖,就是小裂痕。
君顯看着她,她專注地看着那瓶子,樣子專業而遊刃有餘,容顏青澀,他看她拿着那瓶子,細看那開光圖案,12扇,她慢慢地看着,表情虔誠,轉着,一扇扇圖片,從她眼前過,她目中隱隱帶水,看不出悲喜,只有純純識古的痴心……他望向那開光圖案,忽然想起那時候,
他最後一次回國,冬天,帶她出去玩,晚上回家的時候,她站在小區門口,那時候家裡還沒有搬大房子,天下了雪,他怕她凍着,一遍遍催她走快點,她卻站在那裡,望着天說:「阿顯,阿顯……我覺得自己這樣是在向天上飛,我要真的會飛就好了。」
他向天上看了一眼,天空黑蒙蒙的快要壓下來,雪無從所起,無聲地大片大片落下,人像被吸上去,他不知是該說這是相對運動,還是說那種錯覺是正常的。
她卻忽然蹲下,撒着嬌說:「我說想飛的時候是因為我累了,我要你來背我。」
他「噢」了一聲,人已經走了過去……
時光……好像忽然就穿越過去,這麼多年,南音始終沒太變,依舊大多時素麵朝天,依舊不是很懂打扮,很會化妝……他的心情,忽然就回到了那時那刻……
南音卻已經看完了,她放下瓶子,看向彩青,「我聽師傅說,常先生想拍下這東西,最早的打算也是準備捐給國家,是不是?」
「是……也不是!」彩青看她開始摘手套,知道看完了,第一個向外走,邊走邊說:「捐獻也得看國家要不要,你知道現在有錢沒背景的,心裡都不踏實,總得不斷做點什麼事,討有心人的歡心。」
大家跟着她向外,陶保看人家師兄妹要說話,就識趣的沒跟上。
從側面的大門出來,陽光立刻裹在身上,彩青轉頭來說,「這東西是有關部門指定要的,只是不希望落在外頭,但如果現在東西有問題,反倒是好事。」
南音愣了一下,覺得這內容有些過於複雜,對君顯說:「殘成了那樣,還好不是一對,不然和故宮那件擺在一起,真是一個天一個地了。」
君顯沒有說話,他的心情,好像一瞬間還困在那個冬日。
彩青看陶保有眼色沒跟來,對丁占元說:「剛剛阿顯問他們裡面的工作人員,那人說這東西是唐英給乾隆八十大壽做的,你怎麼說?」
「這麼誇張?」丁占元笑起來,「這幾年能出門競拍的老闆們,帶的翻譯就是翻譯,很少懂古玩的。專家又多不懂英文……所以大拍賣公司還行,這種小拍行,別指望多專業,能知道唐英乾隆已經不錯了,咱們還是看東西靠譜。」
判斷一件古玩的真假,可以有很多方法,首先從器物本身,其次可以從傳承背景分析,但現在這時代,清三代已經紅火了好幾年,造假水平爐火純青,所以從器物本身分析,並不完全靠譜。
當然,從傳承背景上分析,就更不靠譜,因為中間東西有可能被換過,誰又說得清。
於是他們都看向南音,覺得南音說的才最靠譜。
「南音——你怎麼看?」
南音正在看自己的手,剛剛出來,君顯就什麼也不說,忽然又拉住了她的手,聽大家問她,她連忙抬頭來,「那個,那個……的確有妖氣!」
妖氣,古玩行話,這東西身上有人為作假痕跡,帶有迷惑性,故稱有妖氣!
☆、第21章
臨海的餐廳,外面有桌子,桌上擺着新鮮的大蝦,炸魚,魷魚圈,炸薯條……大家圍坐着,彩青在不遠處給國內打電話。
美乃滋混着番茄醬放在小碟里,南音拿一個魷魚圈,沾了沾,咬了一口,入口酥脆,她看着君顯,表情感動,「真好吃呀!」
大家都笑她,君顯撕開吸管的紙套,給她插在冰可樂里,「只喝一半,說好的。」
南音點頭,極快地吸了一口,「好喝呀!」看着君顯表情感激,「以前我小,家裡只讓我喝一半,但現在我已經是大人,其實應該多追加百分之三十。」
君顯說:「那都喝了好不好?反正別人能看到的時候總是有限的,別人看不到的時候你想喝可以一箱箱的喝。」
南音就是那麼一說,她其實習慣了喝一半,讓她喝也喝不完,把整個魷魚圈塞進嘴裡,額頭一疼,卻是彩青過來長指甲點了她一下,「知道什麼叫自覺嗎?這種垃圾食品要少吃少喝。」
「……姐,你的指甲太長了。」南音低聲說。
「受着!」彩青把手機扔在桌上,嗔了她一眼,「爸爸說……那東西咱們不用拍了。」
南音連忙把薯條又塞進嘴裡,咽下去說,「那是不是就是說,以後咱們可以隨便玩?簽證還有很久呢。」
好似受不了那沒出息的樣子,彩青翻了個白眼,卻說:「是呀,要不是為了陪某些土老帽,我一定明天就訂機票回去。」
南音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看向彩青,「……我這,手上有油,等會擦乾淨手再抱你哦。」一副感激萬千,無以為報的語氣。
彩青白她一眼,「誰稀罕。」卻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