鍍金時代/浮圖 - 第6章
夏聽音
聽到彩青抱怨:「以前我不懂,為什么爸媽一定要你出來,現在看看,過了幾年,咱倆都像兩個世界的人。」
他說:「當時我記得媽媽和你談了好久,你說女孩要富養,所以不要出來吃苦。」
「我現在依然這樣想。」彩青說,「所以你要努力多掙點錢,到時候把姐姐妹妹都養起來。」
南音的心,犯病似的跳起來。感受到前面的人從倒後鏡看了自己一眼,她把左手放在座位下面捏的死緊。那是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企圖用這種方法減低緊張。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緊張,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不這麼緊張。
她努力在心裡想着小時候的樣子,小時候是怎麼相處的,卻好像忽然腦子斷線,一點也想不出。
只能茫然地聽着他聽完彩青的抱怨,安慰了她一會,又和大師兄聊天。
大師兄說:「你現在看,當時師傅為什麼讓你出來,而且那么小就出來?」
那人頓了一會,說:「以前我也不明白,這些年,漸漸的好像明白了,咱們國家在文化上這塊,曾經遭受過重大破壞,但國外這塊沒有……而且現在我們傳承的文化,很多都是直接繼承西方的。像近代我們受的很多影響,有能力的作家,也都是從國外學了東西才回去的……家裡有博物館,但國內古玩這塊,都帶着原罪……總得走出條新路來。」
南音差點忍不住抬頭看他,卻還是只是抬頭看去左邊,窗外,又一輪雞蛋黃那麼艷黃的太陽,現在才五點多,就有落日可以看了嗎?
但她不敢問,怕又說錯話?
如果自信心可以建立,那麼同樣也可以摧毀。
從國內機場到這來,南音的自信心,幾乎在到達這裡的時候,轟然被摧毀。
一路上不斷的錯誤告訴她,眼界這東西,她原來壓根沒有。曾經她只在古玩圈裡,那地方,大家只比拼專業,她還遊刃有餘呢,但原來跳出那一口井,她就是個小青蛙。
前面傳來彩青的聲音,「你還想那些有的沒的做什麼,現在古玩圈的風向早變了,不信你晚上問問老三,這兩年都流行藝術品基金。你怎麼還琢磨那些東西?」
開車的人笑了一聲,很低沉悅耳,「南音……你對着窗子外頭看了好一陣,怎麼這麼久不見,你變的不愛說話了?」
南音的左手,狠狠捏了一下自己的腿,緊張地不知所措,但還是鎮定地說:「沒有,我聽你們聊天就好。」
這算什麼話?南音想抽自己兩巴掌。
果然君顯沒笑,右邊的大師兄先笑了,他抬手摸了一下南音的頭,對着彩青說:「瓷母的預展你和阿顯說了嗎?」
「當然。」
南音低着頭,知道大師兄在幫她,她越發覺得自己怎麼這麼沒出息,連穩重少管閒事的大師兄都幫自己,自己的狀態,真的那麼糟糕嗎?
就聽彩青說:「我聽你打電話的時候告訴爸爸,買的這房子,不到三年翻了一倍,是不是真的?」
「這兩年海外來置業的人多,我也是想着,反正畢業之後一定得在倫敦落腳,當時這房子是朋友的。也是正巧。」他說。
大師兄插嘴道:「機會就是給有錢的人準備的。這麼房價和北京上海也一樣。」
君顯嗯了一聲,又看向倒後鏡,問道:「……誒,那個看風景的,喝水嗎?」
車中靜默,好一會南音才感覺到大師兄推她,「阿顯問你喝水嗎?」
南音搖頭,心裡忽然想到在飛機上彩青說的話,一個月兩千的生活……她知道阿顯的那房子多錢,三年前,也花了差不多五百多萬,那現在就是市值一千萬了……
她從現在起,一輩子不吃不喝,——也買不起!
心裡忽然升起從未有過的一種灰心,自己窮其一生,也許有些東西,都得不到。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麼了?陶保家更有錢,她和陶保在一起,卻從未覺得有壓力,就算到了他們家奢華無比的大屋子裡,她也沒有覺得絲毫壓力。
是呀,如同遊戲般的生活,離自己太遙遠,反而忘記了羨慕。
但這一個,是自己與眾不同的「他」,所以她敏感而自卑了起來……原來真的是有些東西,只有置身其中,才能感受到差距。
車身一晃,她猛然抬頭,發現君顯停了車。
他對副駕駛的彩青說:「你和她換換,讓她坐前頭。」
南音的心,瞬間攪成一團……又要「心絞痛」……不能呼吸了!
☆、第
9章
七月,英國的天黑的很晚,南音換到了副駕駛,依舊看着窗外。
人會被環境薰陶,曾經南音也聽說過,什麼大學培養出的學生,就會具有那所學校的氣質,但她從來沒見過。
君顯,所受的是英式精英教育,所謂精英教育,如果用一種直白的邏輯讓南音說,那就是普通15歲中學男生犯錯得去門口罰站,而君顯曾經所在的男校,當時是罰寫十四行詩。
所以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君顯可想而知。
南音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更甚至,她比周圍同齡很多女孩子都更有見識,現在是盛世,國內搞收藏的都是有錢人,南音過手的東西,上千萬,上億的都有過。
但有錢人,身上沒有君顯的貴,那些當官有權的,她也見過不少,身上卻沒有阿顯的雅,這種渾然天成的氣度,常被人稱為英倫紳士身上獨有的迷人氣質。
她沒有去過君顯的學校,曾經哈利波特風行的時候,她很傻氣地問過,他們學校是不是也像那樣,只記得君顯左手拉着她的手,右手搭在她的頭上好一陣,才說:「……那是在牛津基督學院拍的。」
藝術的牛津,科學的劍橋,阿顯當時,正就讀牛津大學,而因為南音奔了野路子,那也成了最後一次,倆人關於學業方面的聊天,也好像,是倆人最後一次見面。
當時只覺尷尬,如今想起,竟有些淒涼。
「我們順着M25開過去,回家很快,不過我提議咱們在外面吃過飯再回去好不好?」旁邊傳來君顯的聲音。
彩青在後面說:「那就在外面吃,你自己住,咱們去了誰做飯?」
「你怎麼還是不說話?」旁邊人又問她。
彩青說:「第一次出來,也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不舒服……你別理她,讓她一個人靜一靜。」
南音的心裡,默默感激彩青。
君顯卻側頭仔細地看她,「長大了?變了好多……」看了一會說,「不知道是不是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最喜歡綠松石色?」
南音覺得臉上有點熱,側頭看他,他正等着呢,對南音一笑,那麼好看,南音瞬間覺得腿酥了!
車拐下了高速,又開了一會,君顯說:「咱們就在這裡吃飯吧……這裡有幾件餐館,都是連鎖的,談不上特別好,但環境還可以。」
「都有什麼?」彩青拍着座位,「坐完長途飛機,太難消化的可不行。」
君顯笑着點頭,「有一家法國菜,一家意大利菜……還有英國本土的,吃不吃?」
彩青立刻搖頭,「意大利的,我吃意大利麵,南音也愛吃。」
君顯看向南音,看她還是看着窗外……他笑了下,把車拐在路邊停下。
這裡距離他家並不遠,剛剛一起幫忙開車的朋友提前離去,等會他們自己可以開車回去。餐館裡人不多,方便幾個人聊天。
大家點了菜,看服務生收了餐牌離去,方星說:「你們和阿顯說了嗎?陶家現在簡直發的不行,他們這次也要去競拍那個瓷母,有他在,一定多波折。」
「那也沒辦法,這次是在一家小拍賣行,還以為他們沒消息呢。」大師兄說。
彩青把一碟醃橄欖放在南音面前,「怎麼會沒消息,我在飛機上面就想,這次連我爸也失策了,還特意讓我們把南音也帶上,想着勢在必得,誰知道……猴……」一看南音,又把「猴百萬」後面兩個字生生咽了回去。
君顯不緊不慢喝了口水,說道:「其實這些藝術品的價值,現在都已經被嚴重高估,國內的藏家,怎麼還這麼瘋狂?」
「怎麼不瘋狂,現在到處都鼓吹,藝術品收藏,收益高,風險低,還是雅趣。」彩青看着自己弟弟,心裡玩味地猜測着,他對南音,不知道是不是還是和小時候一樣。
「嘶——」方星忽然抽了一口冷氣。
「怎麼了?」君顯看向他,「杯子傷到了?」菜都沒上,只能猜到這個。
「不是!」方星喝了口水,擦了擦嘴角,又吸了口涼氣說,「陶家那混小子,來之前和他在機場拌了幾句。」說完把機場的事情簡單說了一下,「……你說就他那樣,現在也敢擺明車馬來追南音。」
南音不喜歡他這時說這個,站起來說,「……我去洗手間。」
彩青一甩餐布,對着方星說:「就你話多。」拉着南音說:「走,我陪你去。」
看着兩個女孩離開,方星心裡發笑,君顯從小就話不多,他們也想知道他是怎麼想的,畢竟和南音三年沒見了,不然誰再心直口快,也不會這當口提這個。
他看向君顯,一對上那周身氣度,心裡也和南音一般,頓時沒底起來,這種沒底,也不是今天才開始,君顯小時候就特別聰明,屬於別人給他教一首詩,他兩三遍就能背會,讓他胡謅一首,他真的就能來的那種孩子,但方星覺得,南音也不笨,只不過天賦在另一方面,於是他說,「對了……陶家那混小子還說過幾天也要過來,那瓷母的拍賣行在倫敦還是外倫敦。」
君顯低頭看着桌上的刀叉,淡聲說:「外倫敦。」
方星等了半天——靠,就完了?!沒別的想法,說法?他拿出手機,按了一行,桌下面遞給旁邊人瞧。
老四坐他旁邊,拿過來一看,上面打着:「怎麼還和小時候一樣,沒人知道他心裡想什麼。」
老四長着一張娃娃臉,但鬼點子最多,他放下電話說:「這事也不能怪南音,她沒什麼朋友,出門交朋友,她覺得還不如在家多背兩本書,所以只認識陶保一個朋友。」
大師兄說:「如果真來了也沒什麼,我瞅着這陶家,現在真的是不一樣了,咱們師傅走的是正道,有名氣,但你比經濟實力,還是人家這種不拘一格的,更厲害。」
說完大家都看着君顯,兄弟三個到底是日日見,默契更好,大家都挺想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卻聽君顯說:「這些年是全民收藏時代,我們國內的藏家到了國際上是很不同凡響,但這世界這麼大……你們只防着一個陶家根本不解決問題。古玩買賣,到了今時今日,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意義,上一周,我在家門口附近的拍賣行,買了一個清雍正時期,這邊英國人訂的描金盤子,才花了130鎊。」
另外三人表情木訥,完全沒料到他說了這個。
君顯身子後靠,端起水杯不緊不慢喝了一口,又說:「你們說,在國內,怎麼可能花1300塊錢,買到清雍正時期的東西?」說完他忽然一停,又說:「對了!英國還有海灘,能夠拾到青花瓷器,你們要不要去?」
「啊?——真的?」大家已經被完全轉移了注意力。
君顯說:「真的!據說那附近有維多利亞時期的沉船,以前我見小孩子拾過。」
方星財迷體質上身,立刻說:「那一定要去看看,你是不知道,國內現在一片爛瓷片,都賣天價。」
君顯淡笑着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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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手間裡,南音開了水,洗着手,彩青走到她旁邊,也開了水洗手,順便從玻璃鏡子裡打量南音。
「喂,你怎麼了?怎麼一點不高興?」她從旁邊抽出紙來擦了手。
又遞一張給南音,南音擦了手說,「我也不知道,原本我也覺得應該很高興,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高興不起來。」
「把你錢包里的照片給我看看。」彩青說。
南音打開身上的挎包,從裡面掏出錢包來。
錢包里,夾了一張照片,一幫小男孩小女孩兒,坐的坐,站的站,中間一個八.九歲大的女孩,右手搭在一個八.九歲大的男孩肩頭,男孩坐,女孩站。
那男孩一臉聰明相,那女孩,一臉理所當然,小小稚氣的臉上,有種人生贏家的從容,懷裡的男孩,像天經地義是她的附屬品,戰利品,私有物,反正那感覺——就是她的!
南音看着上面的自己和君顯,小聲說:「我就是沒想到,他會變了這麼多。」
彩青拿過那照片,看着就心裡難過起來,他們都愛這張照片,也愛照片上的南音和阿顯,也想他能和從前一樣,一直是她的。嘆了口氣,她一早就料到了現在的情況,不然也不會特意準備一條裙子給南音,她說:「你別有壓力,阿顯和以前是不太一樣了,你不用覺得太緊張,其實這是因為你們太久沒見面,有點陌生,何況咱們阿顯變得太帥了是不是?」
南音點頭,把照片裝起來,「以前我總聽人說精英氣質。現在好像懂了。」
彩青笑起來,「是呀,每所大學出來的學生,都不一樣,就像別人說北大的學生都是浪漫主義的,而港大的呢就比較現實,但我說句真話,以前我覺得在哪上大學不重要,找到精英圈子就行,就是一幫和自己一樣,共同進步,有思想,有獨立人格的朋友。」
南音安靜地聽着。
她繼續說:「但這幾年,見過阿顯之後,我才發現,國外真正所謂的精英教育和我們理解的不一樣?就像阿顯,從他上私校開始,每一次學校的晚宴,一定要打白領結,穿那種傳統的黑袍。其實文化是什麼,——文化不就是一種生活方式嗎?
他在這裡……從吃的每一頓飯到走的每一步路,一點一點變成現在的他!——所以南音,不止是你,我見到他的時候也會覺得有差距。」
說完她在桌上瓶中擠出護手液,有點多,給南音分了一半,繼續說:「而且你這種情況更加正常,女孩子,換成任何一個人,見到喜歡的人緊張都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