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 - 第35章
寂寞劍客
其實羅大綱的觀點是最具戰略眼光的,甚至比石達開的直搗幽燕還要富有遠見。
從當時的情況來看,滿清根基仍在,各地封建士子階層的勢力盤根錯節,強大無匹,單靠太平軍孤軍突進,去攻打北京,一旦滿清傾全國之力沿途阻止,四處圍攻,缺乏後勤支援的太平軍是沒有任何勝算的!
如果先取南方九省,則相對容易許多。
滿清對南方九省的統治根基遠沒有北方中原鞏固,雖然經歷了兩百餘年的統治,但嘉定三屠、楊州十日的創痛仍在,天地會仍在江南各地活躍出沒,南明遺老遺少仍然為數不少。況且既便太平軍攻占了長江以南半壁江山,遠在北京的滿清皇帝也不會感到眼前的生存威脅,對太平軍的重視程度就要減弱好幾個等級。在這樣的情況下,太平軍是完全有可能梨庭掃穴一舉平定南方九省的。
而一旦太平軍真的平定了南方九省,憑着江南的富足,兩廣的通商,以及湘楚子弟的驃悍血勇,兵分三路會獵幽燕的局面應該說是必然的結局。如是真的那樣,那麼將來的華夏歷史就會被重寫。
遺憾的是,洪秀全一意孤行,一門心思要進小天堂享福,眾將領無奈只能接受這樣的現實。
然後,太平軍順着千里長江一路南下,兵鋒大盛,等一舉打下江寧,改都天京,聲勢浩蕩竟有了百萬之眾,然後便有了賴漢英、胡以晃的西征,林鳳祥、李開芳的北伐。令人扼腕嘆息的是,洪秀全對北伐和西征顯然不太熱心,兩路英勇的太平軍最終都因為缺乏後勤支援而慘遭失敗,若不是石達開臨威受命,在湖口大敗曾國藩的湘軍,替天國打下安徽六府、江西九府的大後方,只怕現在的金陵已經成為孤城一座了。
石達開雖然在西線大獲全勝,打得曾國藩的湘軍是潰不成軍,僅剩五千人龜縮在南康府苟延殘喘。但目光深遠的他已經預見了天國潛在的危機,決心上天京向天皇陳明利害,改變天國既定的決策方針。
出席御前軍事會議的高級將領計有東王楊秀清、北王韋昌輝、翼王石達開、燕王秦日綱,由天皇洪秀全親自主持。
洪秀全坐在九龍金交椅上,呵欠是一個接着一個,眼淚鼻涕齊流,雙眼渾濁無光,裡面都是血絲,臉色青黃,一看便知道是縱慾過度。石達開便在心裡輕輕地嘆息了一聲,自從打下天京之後,洪秀全便躲進了天皇府里,經常是好幾個月足不出戶,只顧着和他的一百餘名妃嬪淫樂無度,眼見得身子骨是明顯地衰敗了,這才多少時間啊?
楊秀清心裡卻是冷笑,他昨天剛剛又送了洪秀全兩個西洋美女,一心盼望着洪秀全早些完蛋,把天皇的龍椅讓出來給他坐。這個紫荊山上殺出來的燒炭漢還只有三十九歲,身高體壯,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
楊秀清內心非常贊成部將羅大綱的觀點,認為應該先取南方九省,但在武昌軍議上,他卻堅定地站在了洪秀全一邊。理由很簡單,一旦真照羅大綱說的去做,滿清肯定玩完,一旦洪秀全真的坐定了天下,那他楊秀清就再沒有機會了。
北王韋昌輝是天國名義上的第三號人物,行事卻素來低調。此人出身富裕地主家庭,和兄弟韋俊一樣熟讀詩書、城府極深。對天皇和東王之間一觸即發的奪權之爭洞若觀火。韋昌輝論軍事能力遠遠不如楊秀清和石達開,論威望自然更加不如洪、楊、石三人,但他的野心卻不小,甚至不在楊秀清之下。他在等待機會,等待一個一鳴驚人的機會。
燕王秦日綱是韋昌輝的把兄弟,兩人是穿一條褲子的交情,據說秦日綱為了討好韋昌輝,把自己最心愛的小妾送給了韋昌輝,供之淫樂,足見兩人交情之深。
從九江返回的石達開已經隱隱發現了天京城內潛伏的危機,對這場隨時可能爆發的風波憂心不已。一旦真的發生奪權之爭,天國勢必陷入一場慘烈的內訌之中,昔日的生死兄弟轉眼反目成仇,天京城頓時血流成河,天國也會元氣大傷甚至一蹶不振……
石達開決心阻止這場隨時可以發生的內訌,而最有效的辦法無疑就是轉移天國高級將領們的注意力,使之將主要精力從窩裡鬥轉移到和滿清的軍事鬥爭上去。在前來天京的路上,石達開便已經有了完整的腹案,他要說服洪秀全,命楊秀清率大軍西征、平定湘楚,韋昌輝和秦日綱率大軍南下,經略福建、兩廣,而他自己則率大軍出淮楊、北伐中原。
對於這套腹案,石達開是經過慎重考慮的。
北伐中原事關滿清生死存亡,必然會招致滿清全力打擊,此行兇多吉少,成敗難料!石達開既然是這套腹案的倡議者,這最艱巨的任務就必然由自己承擔。這也可以堵住楊、韋、秦三人的嘴,令他們無話可說。
西征事關天國安徽、江西大本營的安危,湘楚又有曾國藩勇悍的湘軍,最近據說又冒出一支虎狼之師,前景亦不容樂觀,非楊秀清之能之威望,難以令三軍用命,一舉鼎定湘楚。
韋昌輝和秦日綱雖然軍事能力有限,但陳玉成、李秀成、李世賢等一干將領卻個個都是能征擅戰之輩,相信用來平定福建、兩廣乃之雲南等省已經是綽綽有餘了。如此一來,天國三路大軍齊出,滿清皇帝顧此失彼,既可以有效地避免太平軍的自相殘殺,又可以替天國打下長江以南半壁江山,既便自己兵敗成仁,也可以笑對當初的承諾了。
第七章懷疑
左宗棠的到來,令張亮基滿心歡喜。
張亮基本人能力平平,為官數十年勤勉有加卻顯有什麼顯赫的政績,前年從雲南巡撫任上調任湖南巡撫,正值長毛圍攻長沙正激之時,幸有江忠源舉薦左宗棠,並設下妙計激出左宗棠替他出謀劃策,這才有了長沙鄉紳慷慨解囊,資助綠營兵擊退長毛之舉。
咸豐皇帝也正是看中了張亮基處驚不變、力挽狂瀾的魄力和能力,將他調到更為危險的湖北巡撫任上,這對張亮基既是一個挑戰,也是一次際遇,一旦能夠頂住長毛的圍攻,往後的仕途必然會平步青雲。
是以,張亮基剛接到長毛反攻武昌的消息,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左宗棠。
在籤押房裡,張亮基又一次見到了左宗棠。
左宗棠其實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隨同他一起前來的還有長沙富豪黃冕捐助的十萬兩銀票。不過黃冕這十萬兩銀子可不是白送的,人家還有附帶條款。
聽了左宗棠的轉述,張亮基陷於兩難的境地。
「這個黃冕他想幹什麼?趁機要挾麼!兩湖商貿總局?這是什麼名堂?本撫竟是聞所未聞,這個黃冕又是從哪裡搞出來的?」
左宗棠臉上浮起一絲苦笑,解析道:「大人,所謂兩湖商貿總局,其實就是藩司衙門的職責之一,不過是換一種說法罷了。說白一些就是兩湖地區的商業貿易往來,需要經由兩湖商貿總局統一管理!比如鹽運、絲綢貿易、茶葉貿易、珠寶貿易等等,都要受到商貿總局的節制,各商號都要按一定比例向商貿總局繳納一定的稅金或者厘金,才可以在兩湖境內通行自如、正常營運。」
張亮基雙目一亮,點頭道:「原來如此,這樣說起來倒也不是什麼難以辦到之事,還可以多開一條財路,正好解了眼下三軍缺餉之急。」
左宗棠急道:「大人,你切莫小看這個商貿總局,如若總局真的掛牌,並且按照黃冕所說給予黃家開辦商號以優先機會,這事情可是非同小可哪。短時間內固然看不出什麼,可一旦假以時日,黃家憑藉其雄厚的財力涉足各行各業,極可能壟斷兩湖地區的商業運作,成為兩湖地區事實上的主宰者。」
「不會吧,有這麼誇張嗎?」張亮基不相信道,「左兄是不是有些危言聳聽了?」
「絕非卑人危言聳聽!」左宗棠斷然道,「自洋人叩關以來,雖然給我大清造成了慘痛的傷害,但不可否認的是,也給我們帶來了繁榮的貿易,以上海一地為例,一年通商所得關稅,竟數倍於兩湖全境歲入!大人請想,一旦長毛之亂平息,千里長江通行無阻,沿江商業貿易必然興盛,黃家憑藉其雄厚財力又有官府保護,別家如何是其對手?到時候還不是輕易壟斷兩湖境內的各行各業?」
張亮基倒吸一口冷氣,似乎是被左宗棠說服了,驚道:「這個黃冕竟有如此野心!他想幹什麼?」
左宗棠臉上浮起一絲奇怪的神色,欲言又止。
張亮基不悅道:「左兄似有什麼心事瞞着我?莫非不拿亮基當朋友看待?」
左宗棠便輕嘆道:「這件事卑人也僅是風聞,並未有絲毫真憑實據,但既然大人問及便抖膽一說。據卑人私下調查,黃冕父子與秦漢關係密切,這商貿總局一說極可能是秦將軍替黃冕父子出的主意。」
張亮基失聲道:「此話何講?」
「大人可曾記得去年黃冕贈餉一事?黃冕為何會白白贈送塔齊布十萬兩白銀?真的是因為秦漢說服了黃冕用來資助綠營以保境安民的嗎?實情只怕未必如此。」
「你是說秦漢和黃冕父子私底下達成了某種默契?」張亮基臉色一沉,但旋即啞然失笑道,「左兄是不是多慮了?秦漢雖然腦子靈活,卻是一介粗人,帶兵打仗還算一把好手,若說能替人出謀劃策,搞些陰謀詭計我是死也不信。」
「大人,只怕秦漢並非你想象中那般簡單。」左宗棠認真地說道,「卑人也曾與之相處了半月之久,深覺此人言行舉止大異常人,所思所想也每與別人相左!不知大人想過沒有,塔齊布整頓綠營是聽了何人建議?塔齊布又為何會對秦漢言聽計從,既便他有出格之舉也是從未有過任何疑心?塔齊布對秦漢的信心又是建立在什麼基礎之上的呢?」
經左宗棠這麼一說,張亮基才突然發現事情果然有些蹊蹺。
如果說秦漢只是一介粗人,不懂得什麼心計,那他是怎麼想出如此厲害的辦法,幫助塔齊布完成了對湖南綠營的整頓?但秦漢給人的印象就只是一介武夫,總是滿口髒話,只懂得帶兵打仗,對別的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莫非秦漢是有意裝出這樣的假象!那他是要迷惑誰呢?迷惑長毛還是朝廷?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發現張亮基神色陰沉,陷入了沉思,反倒是左宗棠變得信心不足起來,說道:「大人,這些都只是卑人猜測之辭,沒有任何真憑實據,卑人也是一時口快是以說了出來。再說商貿總局一說,既便真是出自秦漢之口,對朝廷來說是件好事。」
張亮基揉了揉太陽穴,沉聲道:「令我擔心的倒不是商貿總局一事,而是秦漢的深沉!如是一切真如你所猜想的那樣,那麼這個秦漢的心機也未免太可怕了,他這是要做什麼呢?不行,看來雨兒與他的婚事需從長計議,我要取消這樁婚姻,我絕不能讓雨兒嫁給這樣深沉的陰謀家,絕對不可以。」
「大人不可。」左宗棠失聲道,「眼下大敵當前,正是用兵之時,萬不可因小廢大,影響了將士們對長毛作戰的決心啊。」
讓左宗棠一說,張亮基也猶豫起來。
左宗棠再說道:「事情也許並非像卑人所說的那樣,秦將軍也許真是熱血率直之人,而並非陰謀詭計的野心家。」
張亮基甩了甩頭,頹然道:「此事暫且不說,還是先將十萬兩銀子交付總督衙門吧,至於黃冕提的條件,反正對朝廷對兩湖地方都沒什麼危害,我會先去和駱大人商量一下,總局所得以後兩家平分也就是了,應該沒有什麼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