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牌 - 第10章

阿加莎·克里斯蒂

「夏塔納?噢,是啊,長得就像現代的惡魔,挺能嚇唬人的。巴特爾還問了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除了——哦,對了,有人跟他提過葛雷弗斯太太的瘋話——你也知道她那一套。」

「葛雷弗斯?葛雷弗斯?噢,對,葛雷弗斯老太太!太可笑了!」醫生樂不可支,開懷大笑,「實在太可笑了。」

他心情大好,進裡屋去吃午餐。

第十章 羅伯茨醫生(續)

巴特爾警司和赫爾克里·波洛共進午餐。巴特爾情緒低落,波洛深表同情。

「看來你今早不太順利。」波洛沉思着。巴特爾連連搖頭。

「只會越來越棘手,波洛先生。」

「你對他有什麼看法?」

「醫生?噢,坦白說,我覺得夏塔納是對的,他殺過人。他讓我想起韋斯塔韋的案子,還有諾福克那個律師。同樣熱心、殷勤、自信滿滿,人緣也一樣好。他們都是聰明的魔鬼——羅伯茨也不例外。但羅伯茨不一定會殺夏塔納,其實我不傾向於認為他是這次的兇手。他一定很清楚其中的風險——比外行更清楚——夏塔納很可能驚醒並叫出聲來。不,我看羅伯茨沒殺他。」

「但你認為他殺過人?」

「可能還殺過不少人呢,就像韋斯塔韋。可是這很難追查。我查過他的銀行賬戶——沒什麼可疑之處——沒有突然增加的大筆存款。總之,近七年來他沒收取過患者的遺贈,這樣就排除了直接謀財害命的可能性。他沒結過婚——真可惜——醫生殺妻算得上最典型的案例。他很有錢,因為他的患者大都是富人,生活優裕。」

「事實上他的人生似乎毫無弱點——也許這就是事實吧。」

「也許吧,但我寧願做最壞的打算。」他又說,「有些傳聞似乎和一個女人有關——他的一個病人——姓克拉多克。應該值得一查,我馬上安排。那女人在埃及死於當地的傳染病,所以應該和羅伯茨沒什麼關係——但至少可以從側面看清他的人品和道德標準。」

「這個女人有沒有丈夫?」

「有。丈夫死於炭疽熱。」

「炭疽熱?」

「嗯,市面上有很多廉價的刮鬍刀——有些感染了細菌。曾經出過一起很大的醜聞。」

「很利索的方法。」波洛暗示。

「我也這麼想。如果她丈夫威脅要捅破他們之間的醜聞——但這都只是猜測,毫無證據支撐。」

「朋友,別泄氣,我知道你特別耐得住性子。說不定最後你挖出的證據跟蜈蚣的腿一樣多。」

「一想到要同時用那麼多條腿走路,我就會摔進陰溝里。」巴特爾笑道,然後好奇地問,

「你呢,波洛先生?也來湊湊熱鬧?」

「我大概也會去拜訪羅伯茨醫生。」

「一天之內我們先後拜訪,肯定會嚇死他。」

「噢,我會非常小心,繞開他的過去。」

「真想知道你的策略,」巴特爾好奇地說,「可如果你想保密,就別說好了。」

「不,不,沒關係。我想找他聊聊橋牌,僅此而已。」

「又是橋牌。波洛先生,你特別熱衷於這個話題啊?」

「我覺得很有用。」

「好吧,大家各有所好。這種新奇的方法不是我的風格。」

「那你的風格是什麼,警司?」

見波洛眨了眨眼,警司也連連眨眼。

「老老實實、勤勤懇懇、認認真真的警察,用最吃力不討好的方式辦案——這就是我的風格。不裝腔作勢、不異想天開,不懈努力、付出汗水,既固執又有點傻——這就是我的態度。」

波洛舉起酒杯。「為我們各自擅長的方法乾杯——願我們的共同努力能換來碩果。」

「估計瑞斯上校能查到德斯帕的一些背景,」巴特爾說,「他的情報來源很廣。」

「奧利弗太太呢?」

「那就得看運氣了。我對那女人挺有好感。雖然廢話不少,人卻不錯。男人查不到的東西,讓女人去查往往能奏效。或許她也能挖出有價值的信息。」

兩人道別後,巴特爾回蘇格蘭場去安排追查幾條線索,波洛則趕赴葛洛切斯特街兩百號。

羅伯茨醫生一見這位客人,眉毛頓時誇張地揚起來。「一天來兩位偵探?那估計今晚我就得戴手銬了。」

波洛笑了笑。「羅伯茨醫生,我可以保證,我對你們四位的關注程度是均等的。」

「那倒還值得慶幸。來根煙?」

「不客氣,我喜歡抽自己的。」

波洛點了根小俄國香煙。

「那麼,我能幫什麼忙?」羅伯茨問。

波洛默默抽了一兩分鐘煙,然後說



「醫生,你是否善於觀察人性?」

「不知道,應該還行吧,醫生的職業本能。」

「我猜也是。我這麼想:

『醫生始終在研究病人——他們的表情、氣色、呼吸的快慢、情緒不穩的徵兆;

醫生幾乎是下意識地留意這些,自己都未必察覺得到!羅伯茨醫生一定能幫我大忙。』」

「樂意效勞。是什麼問題?」

波洛從一個精緻小巧的衣袋裡抽出三張仔細折好的橋牌計分紙。

「這是那天晚上前三輪的分數,」他解釋,「這是第一張,梅瑞迪斯小姐記的。你照着這張紙回憶一下,能不能準確說出每一局的叫牌和牌局進程?」

羅伯茨愕然。「你開玩笑吧,波洛先生,我怎麼可能記得住?」

「想不起來?試試吧,都指望你了。比如第一輪,第一局的將牌應該是紅心或黑桃,不然某一方肯定要輸五十分。」

「我看看——這是第一局。對,我記得將牌是黑桃。」

「下一局呢?」

「某一方輸了五十分——但我想不起是什麼牌了。說真的,波洛先生,你不能指望我有那麼好的記性啊。」

「所有的叫牌和手牌都不記得了?」

「我得過一次大滿貫——我記得,而且是加倍的。還有一次輸了很多,叫了3無將,結果輸慘了。不過那是在後面幾輪。」

「那次的搭檔是誰?」

「洛里默太太。印象中她當時臉色不太好看,可能是不希望我叫得太高。」

「其他的牌局都沒印象了?」

羅伯茨大笑。

「親愛的波洛先生,你真以為我都記得住嗎?首先,當時發生了謀殺案——再精彩的牌局也從腦子裡溜走了——而且後來我至少又打過十二輪牌。」

波洛看上去相當氣餒。

「對不起。」羅伯茨說。

「也不要緊,」波洛慢吞吞地說,「本來還指望你至少能記得一兩局的內容,說不定可以藉此回憶起別的事情。」

「什麼別的事情?」

「噢,比如說,你可能注意到搭檔把很簡單的一手無將牌打得一團糟,或者對手某張明顯可打的牌沒打出來,讓你撿個便宜、白贏了兩局……諸如此類。」

羅伯茨醫生突然嚴肅起來。他在椅子裡上身前傾。「啊,我看出你的用意了。抱歉,一開始我以為你純屬胡扯來着。你是說謀殺——兇手得手之後——打牌時的表現會有明顯變化?」

波洛點點頭。「你抓住重點了。如果你們四位都熟悉對方的打牌風格,那麼這種線索就非常有價值。某人的表現突然改變,技巧全無,錯失機會——牌友一定會即刻發覺。不巧,你們彼此都很陌生,牌路的變化就不那麼顯著了。不過醫生,請你好好想想,記不記得什麼異常情況——有人突然出現莫名其妙的失誤嗎?」

羅伯茨醫生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搖搖頭。「沒用,我愛莫能助,」他坦言,「實在想不起來。我能說的上次都說了。洛里默太太的牌技一流——我沒發現她有什麼失誤,從頭到尾都發揮完美。德斯帕也打得很不錯,風格很穩健,叫牌恪守常規,從不超越常理冒大風險。梅瑞迪斯小姐——」他猶豫了。

「嗯?梅瑞迪斯小姐怎樣?」波洛催促。

「我記得她有過一兩次失誤——那天晚上的最後幾局。不過也許是因為她累了,經驗也不足。她的手還發抖——」他停住了。

「她的手什麼時候發抖?」

「什麼時候?我忘了——我想她只是緊張而已。波洛先生,你害得我開始胡亂猜測了。」

「真對不起。還有一件事要麻煩你。」

「是什麼?」

波洛慢吞吞地說:

「很難表達。是這樣,我不想問你傾向性過於明顯的問題。如果我問你是否注意到這個那個——唔,就等於給了你先入為主的印象,你的答案就沒那麼有價值了。換一種方式吧。羅伯茨醫生,請你描述一下打牌那個房間的裝飾和擺設。」

羅伯茨醫生一臉震驚。

「那個房間裡的東西?」

「麻煩你了。」

「朋友,我都不知道要從何說起。」

「隨便開個頭吧。」

「啊,有很多家具——」

「不,不,不,具體一點,拜託了。」

羅伯茨醫生嘆了口氣,拿出拍賣會主持人的滑稽口吻。

「一張蓋着象牙色錦緞的長沙發,一張蓋着綠錦緞的同款沙發,四五張大椅子。八九張波斯地毯,一套十二張鍍金小皇帝椅。威廉和瑪麗牌的櫥櫃。我簡直成了拍賣行的職員。非常美的中國櫥櫃。大鋼琴。還有其他家具,但我沒特別留意。六張水準一流的日本版畫。兩幅鑲在鏡框裡的中國畫。五六個非常漂亮的鼻煙壺。幾個日本象牙墜子單獨放在一張桌子上。幾件舊銀器——估計是查理一世時代的杯子吧。一兩件巴特爾西亞琺瑯器——」

「精彩,精彩!」波洛連聲喝彩。

「一對英國的古董陶土小鳥——好像還有一座拉爾夫·伍德的雕像。幾件東方的寶貝——精美的銀器,一些珠寶首飾,這方面我不太了解。記得還有幾隻切爾西小鳥。噢,還有幾個裝在盒子裡的微縮模型——特別精緻。不止這些,但其他的我想不起來了。」

「太棒了,」波洛讚不絕口,「你的觀察力真不一般。」

醫生好奇地問:

「其中有你惦記的東西嗎?」

「最有趣之處就在這裡,」波洛說,「你如果提到我惦記的東西,那我會嚇一大跳。不出所料,你沒提到。」

「為什麼?」

波洛眨眨眼。「也許——也許因為那東西本來就不在那兒。」

羅伯茨兩眼發直。「這讓我產生了一些聯想。」

「想到了歇洛克·福爾摩斯?那樁和夜間犬吠有關的奇案吧。夜裡狗沒有叫,這就是疑點!啊,怎麼說呢,我一向不屑於抄襲別人的手法。」

「知道嗎,波洛先生,你弄得我一頭霧水。」

「那太好了。不瞞你說,我的小把戲就得這樣才能出效果。」

羅伯茨醫生依舊茫然,波洛卻笑着起身。「至少記住這一點:

你剛才說的這些對我拜訪下一個人很有幫助。」

醫生也站起來。

「我看不出幫了什麼,但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