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牌 - 第15章
阿加莎·克里斯蒂
「我思考,」他說,「反覆思考。至於東奔西跑的實地調查,我可不干。我的年齡、脾氣、體格都不允許。」
德斯帕的反應居然是:
「思考?啊,那還好。現在的人都愛沒頭蒼蠅似的亂竄。如果大家都安安靜靜坐下來,三思而後行,那麻煩一定比現在少。」
「這是你的人生哲學嗎,德斯帕少校?」
「通常如此。」德斯帕說,「認準方向,計算路線,權衡利弊,下定決心——然後堅持到底。」他嚴肅地抿着嘴。
「然後無論如何你都不會動搖,是嗎?」波洛問。
「噢!我可沒那麼說。過於頑固也沒用,如果犯了錯誤,就老老實實承認。」
「但我想你很少犯錯,德斯帕少校。」
「我們都會犯錯,波洛先生。」
大概因為他用了「我們」這個代詞,波洛略顯不悅地答道:
「有些人犯的錯誤比別人少。」
德斯帕望着他,微微一笑:
「你從沒失敗過嗎,波洛先生?」
「上次失手是在二十八年前了,」波洛正色答道,「即便那一次,也是事出有因——不提也罷。」
「很出色的紀錄啊。」然後德斯帕又補充,「夏塔納的謀殺呢?應該不算,因為不在你的職務範圍之內。」
「雖然與我無關,但照樣侵犯了我的自尊。你能理解嗎,一場命案就在我眼皮底下發生——有人不把我的破案能力放在眼裡,簡直是對我的侮辱!」
「何止在你眼皮底下,」德斯帕淡然答道,「也在蘇格蘭場的人眼皮底下。」
「這可能是最嚴重的錯誤。」波洛嚴肅地說,「巴特爾警司雖然看起來很木訥,但頭腦可不呆——一
點兒也不。」
「同感,」德斯帕說,「那只是他的偽裝,其實這個警察精明得很。」
「而且他全身心撲在這案子上。」
「噢,他別提多積極了。看到后座上那個軍人模樣的傢伙了嗎?」
波洛回頭張望。
「這一側只有我們兩個。」
「喔,那他大概在另一邊。他盯我盯得特別緊。效率相當高,每次還換上不同的偽裝。技巧夠高明。」
「啊,可惜騙不過你。你的眼光又快又准。」
「我見過的面孔從不會忘記——即便是黑人也不例外,這一點勝過絕大多數人。」
「我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波洛說,「剛好今天碰上了!我需要看得准、記得牢的人,但很遺憾,總是難以兼備。我問過羅伯茨醫生一個問題,沒有結果,問洛里默太太也一樣。現在想試試看從你這裡能不能得到我要的答案。請回憶一下在夏塔納家打牌的那個房間,說說你都記得什麼。」
德斯帕神情迷惑。「我不明白。」
「描述一下房間裡的情形——家具、擺設什麼的。」
「我未必擅長這些。」德斯帕緩緩答道,「我感覺那個房間的裝飾相當奢靡,簡直不像人住的。有好多絲綢錦緞之類,也只有夏塔納那種人才這樣。」
「請具體一些——」
德斯帕搖搖頭。「恐怕我沒有多留意。他有幾張上好的地毯——兩張布哈拉產的,還有三四張高檔波斯地毯,其中一張產自哈馬丹,一張產自塔布里斯。有個很醒目的大羚羊頭——不,那是擺在大廳里的,估計是從羅蘭-瓦德商店買來的。」
「你認為夏塔納先生不可能去狩獵野獸?」
「他不可能。我敢打賭,他從來沒射擊過會動的東西。其他還有什麼?不好意思,辜負你的期望了,我確實幫不上忙。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桌上全擺滿了。我只注意到一個很有趣的玩偶,估計來自復活節島。還有打磨得鋥亮的木器,不多見。另外就是馬來亞的一些土產。不,我恐怕幫不上忙。」
「沒關係。」波洛有些沮喪。然後他又說:
「你知道嗎,洛里默太太記牌的本事太驚人了!幾乎每局的叫牌和過程她都能說上來,不可思議。」
德斯帕聳聳肩。「有的女人就是這樣。我想是因為她們牌打得好,而且又天天打。」
「你辦不到,呃?」
德斯帕搖搖頭。「我只記得兩局而已。有一局我本來可以靠方塊取勝,結果被羅伯茨搞砸了。他的牌沒做成,我們運氣又不好,沒加倍。我還記得打無將那一局,每張牌都不順,好在只輸了兩墩,損失不大。」
「你經常打牌嗎,德斯帕少校?」
「不,很少。不過橋牌這種娛樂不錯。」
「比打撲克好?」
「我個人認為是的。撲克太像賭博。」
波洛若有所思。「我感覺夏塔納什麼遊戲都不玩——我是指紙牌類的。」
「夏塔納只愛玩一種遊戲,樂此不疲。」
「是什麼?」
「一種下三爛的伎倆。」
波洛沉默了片刻,才說:
「確有其事嗎?或者只是你的猜測?」
德斯帕的臉漲紅了。「你是指沒有確鑿證據就不能臆測?我認為確有其事,錯不了。而且巧得很,我剛好是知情人。但我不準備公布證據,畢竟這些信息是私下裡得到的。」
「也就是說,牽涉到一個或者幾個女人?」
「對。夏塔納這禽獸不如的傢伙,喜歡對付女人。」
「你認為他搞敲詐勒索?有意思。」
德斯帕連連搖頭。
「不,不,你誤會了。從某種意義上說,夏塔納確實是勒索犯,但卻不是通常那種勒索,他要的不是錢。這麼說吧,他可以算是精神勒索。」
「那他能得到什麼好處?」
「得到極大的滿足。只能這麼形容。他最愛欣賞別人的恐懼和畏縮。這樣一來他就會忘記自己的卑怯,占據心理上的制高點。這種姿態對女人很有效。只要暗示說他掌握了一切內幕,她們就會告訴他一大堆可能他原來並不知道的事情。這就更激發了他的『幽默感』,於是他擺出那種惡魔般不可一世的姿態:
『我無所不知!我是偉大的夏塔納!』無恥至極!」
「所以你認為他用這種方法來恐嚇梅瑞迪斯小姐。」波洛慢慢地說。
「梅瑞迪斯小姐?」德斯帕兩眼一瞪,「我想到的不是她。她不會畏懼夏塔納那種人。」
「對不起。那你是指洛里默太太了。」
「不,不,不,你誤會了。我只是泛泛而談。要恐嚇洛里默太太沒那麼容易。何況她也不像藏有罪惡隱私的女人。不,我沒有特指什麼人。」
「僅僅泛指這一類手段?」
「完全正確。」
「毫無疑問,」波洛慢條斯理地附和,「那種男人對女人的了解一定相當透徹。一步步套出她們的秘密——」
他停住了。德斯帕不耐煩地打斷他:
「荒謬。那傢伙只會虛張聲勢——其實只是紙老虎。但女人都怕他,真可笑。」
他突然長身而起。
「哎呀,我坐過站了,完全沉浸在剛才討論的話題里。再見,波洛先生。注意往下看,我下車時,跟蹤我的人也會下車。」
他匆匆往後走,下了樓梯。售票員拉鈴通知司機有人要下車。鈴聲餘音未息,馬上又有人拉鈴。
波洛俯視下面的街道,發現德斯帕正沿人行道大步往回走。他懶得去辨認是否真有人跟蹤,而是琢磨着其他事。「沒有誰情況特殊啊,」他喃喃自語,「這就怪了。」
第十六章 埃爾西·貝特的證詞
奧康諾警員被蘇格蘭場的同事們起了個外號:
「女僕的夢中情人」。
他無疑是個美男子,高大挺拔,雙肩寬闊。但與其說他的女人緣來自英俊的外形,倒不如說他那淘氣又大膽的眼神才更令異性難以抗拒。奧康諾警員每次出手必有收穫,而且效率很高。
夏塔納先生的命案才發生四天,雷厲風行的奧康諾警員已經和「北奧黛麗街一百一十七號的克拉多克太太」生前的女僕埃爾西·貝特小姐並肩觀賞三英鎊六便士一張票的話劇了。
做好鋪墊之後,奧康諾警員開始切入正題。
「這幕劇讓我想起從前的一位主人,」他說,「他姓克拉多克,怪人一個。」
「克拉多克?」埃爾西說,「我也給姓克拉多克的一家人幹過活。」
「有意思,難道是同一家?」
「他們住在北奧黛麗街。」埃爾西說。
「我辭職的時候他們正要搬去倫敦,」奧康諾立即說,「沒錯,我記得就是北奧黛麗街。克拉多克太太真難伺候。」
埃爾西的頭甩得像撥浪鼓。
「我受不了她。沒完沒了地挑毛病、發牢騷,不管我做什麼都是錯。」
「她丈夫也沒少受埋怨吧?」
「她總抱怨說他冷落她,不了解她。而且她老說自己身體不好,天天氣喘吁吁的。可依我看,她根本沒病!」
奧康諾一拍膝蓋。
「想起來了。不是有人說過她和一個醫生的閒話嗎?說他們來往太密切什麼的?」
「羅伯茨醫生?他人很好啊。」
「你們這些女孩,都一個樣。」奧康諾警員說,「男人越壞,你們越維護他。我就知道他是那種人。」
「不,你不了解,你完全弄錯了,他才不是那種人。克拉多克太太總要請他來,這能怪他嗎?醫生還能怎麼辦?他只是把她當病人而已,根本沒多想。還不都是克拉多克太太自己不好,攪得他也不得安寧。」
「那就好,埃爾西——不介意我叫你埃爾西吧?總覺得我們都認識一輩子了。」
「哼,哪有那麼久!我可不是叫埃爾西嗎?」
她又甩甩頭。
「噢,好吧,貝特小姐,」他瞥了她一眼,「剛才說到哪兒來着?她丈夫也一直發脾氣,對不對?」
「有一天他發了好大的火。」埃爾西承認,「不過要我說,他那時已經病了。你知道,沒多久他就死了。」
「我記得——死得有點怪,是吧?」
「日本來的什麼傳染病——用新買的刮鬍刀的時候感染上的。好可怕啊,他們怎麼不小心一點兒?那以後我再也不敢碰日本的東西。」
「要買就買英國貨,這是我的座右銘。」奧康諾警員鄭重地說,「你說他和醫生吵過架?」
埃爾西點點頭,享受着揭發從前的是是非非的快感。「吵得特別凶,至少男主人火氣很大。羅伯茨醫生一直很冷靜,只說了些『胡扯,你都想些什麼啊』這一類的。」
「在家裡吵?」
「是啊,克拉多克太太請醫生來,然後就和男主人吵了起來。吵到一半羅伯茨醫生來了,男主人就拿他出氣。」
「他具體說了些什麼?」
「噢,我當然不該聽見。他們在女主人的臥室里大吵。我以為出了什麼事,就拿簸箕去打掃樓梯。我可不想錯過好戲。」
奧康諾警員衷心表示理解她的心情,同時暗自慶幸自己是以非官方的身份來接近埃爾西的。如果亮出警員的職務正式查問,她一定會聲稱什麼也沒聽見。
「我說過,羅伯茨醫生很平靜——男主人卻大喊大叫。」
「他都說了些什麼?」奧康諾第二次迫近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