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牌 - 第16章
阿加莎·克里斯蒂
「怎麼罵?」
這女孩就不能說點具體的嗎?
「哎,其實我沒怎麼聽懂,」埃爾西承認,「那些詞好複雜呀,什麼『違背職業道德』啦,『占便宜』啦——他還說要讓羅伯茨醫生從醫師協會裡除名,有這回事嗎?大致是這些。」
「沒錯,」奧康諾說,「可以向醫師協會投訴。」
「對,他好像說過了。女主人一直歇斯底里地嚷嚷:
『你從來不關心我!你冷落我!你丟下我一個人!』她還說羅伯茨醫生簡直是上帝為她派來的天使。
「後來醫生跟男主人去了更衣室,把臥室的門關上了——我聽得很清楚。他說:
『老兄,沒發現你太太發神經了嗎?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什麼。實話告訴你吧,她的病很麻煩,要不是職——』那個詞好難記,噢,『要不是職責所在,我早就撒手不管了。』他就是這麼說的。他還說他沒越過醫生和病人之間的界限什麼的。男主人這才安靜了,然後醫生又說:
『你上班要遲到了。你先走吧,冷靜地考慮一下,你會發現整件事根本不存在。我洗個手就要去看下一個病人。你好好想想,老兄,整件事都是你太太胡思亂想出來的。』
「男主人說:
『我不知道有什麼可考慮的。』
「然後他出來了——我當然賣力地刷樓梯,但他根本沒注意到我。過後想想,當時他看起來就像生病了。醫生高高興興地吹着口哨,在更衣室洗手,那裡冷熱水都有。然後他也拎着包出來了,和平時一樣,有禮貌又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很開心地走了。所以你看,我很肯定醫生沒做錯什麼,都是太太的問題。」
「後來克拉多克先生患了炭疽熱?」
「嗯,我覺得吵架那時他已經生病了。太太全心全意照顧他,但他還是死了。葬禮上的花圈很漂亮。」
「後來呢?羅伯茨醫生有沒有再去他們家?」
「沒有,你問題真多!我看你對他有偏見嘛。告訴你,他沒問題。如果有,男主人一死,他就會娶她,對不對?但他根本沒娶她,哪會那麼傻。他早就看透她了。她經常打電話給他,他怎麼都不肯來。後來太太賣掉房子,把我們都辭退了,去了埃及。」
「所以那段時間你沒見過羅伯茨醫生。」
「沒有。但太太見過,因為她去醫生那裡打——什麼來着——傷寒預防針。她回來的時候手臂疼得厲害。依我看,醫生當時就跟她一刀兩斷了。後來太太再也沒打電話給他,反而高興地帶了一大堆漂亮衣服出國——雖然是冬天,那些衣服卻都是淺色的,她說那邊陽光燦爛,天氣很熱。」
「沒錯,」奧康諾警員說,「有時候熱過頭了。她死在埃及,你應該知道吧?」
「不,我真的不知道。唉,想想看!可憐啊,也許她的情況比我想象得更慘。」她又嘆道,「也不知道他們怎麼處理她那些漂亮衣服?那裡都是黑人,穿不了那些。」
「如果穿在你身上,一定很好看。」奧康諾警員說。
「臉皮真厚。」埃爾西故作嗔怒。
「好吧,這厚臉皮也不會騷擾你太久了,」奧康諾警員說,「我要去很遠的地方出差。」
「要去很久?」
「可能得出國。」警員答道。
埃爾西的臉拉了下來。
雖然她不曾拜讀過拜倫爵士的著名詩篇《我從未愛上一頭羚羊》,但這首詩卻正是此刻她的心情的最好寫照。她暗想:
真奇怪,長得帥的約會對象總是不能修成正果。唉,算了,反正還有弗雷德。
幸好,來去匆匆的奧康諾警員對埃爾西的生活不至於造成長遠的影響。說不定弗雷德還因此加分了呢!
第十七章 露達·達維斯的證詞
露達·達維斯走出德貝漢商店,站在人行道上出神,臉上寫滿猶豫。那張臉表情豐富,隨時映射出她腦海中的千思萬緒。
此刻,露達的表情顯然是在說:
「該不該?我想——可能還是不去更好。」
看門人滿懷希望地問:
「小姐,要叫出租車嗎?」露達搖搖頭。
一位提着大包小包、一看就是「趁早展開聖誕大採購」的胖女人猛撞了露達一下,但露達依舊呆站着,舉棋不定。
紛亂的思緒接連涌過。去一趟又有什麼關係?她邀請過我——不過她也許對所有人都這樣說。可能她不是認真的——唉,沒關係,反正安妮暫時不需要我,她說得很清楚,更樂意單獨和德斯帕少校去找律師。這不是很正常嗎?三個人多了點兒,而那件事其實與我無關。我也沒有特別想見德斯帕少校——雖然他很和善。我想他一定愛上安妮了,否則男人哪會這麼積極——不只是純粹出於好心幫忙而已。
一個郵遞員撞到露達,稍有些不悅地說:
「對不起,小姐。」
天哪,露達暗想,我總不能傻站在這兒一整天吧。都怪我太笨,下不了決心——我想那件大衣和裙子一定非常漂亮,不知棕色的是不是比綠色的更耐看些?不,應該不是。唉,怎麼辦,去還是不去?三點半——時間正合適——不至於弄得像是去蹭飯的。算了,還是去吧。
她衝過馬路,先右轉,再左轉,沿哈利街一路走去,最後在一排被奧利弗太太稱為「坐落於許多養老院之中」的公寓門前停下腳步。
反正她也不至於吃了我。露達邊想邊壯着膽子走進去。
奧利弗太太的公寓在頂樓。一名穿制服的服務生用電梯送露達上樓,她走出電梯,站在一扇綠色的門前面,腳下是漂亮的新墊子。
感覺真糟糕,露達心想,比看牙醫更可怕。但我必須堅持到底。
她按響門鈴,尷尬得滿臉通紅。
一位年老的女僕開了門。
「請問——我能不能——奧利弗太太在家嗎?」露達問道。
女僕讓到一旁,露達走進屋,被帶進一間相當凌亂的客廳。女僕問:
「請問小姐怎麼稱呼?」
「噢——呃——達維斯小姐——露達·達維斯。」
女僕去通報了。剛過了一分四十五秒她就回來了,但露達覺得仿佛過了一百年。
「這邊請,小姐。」
露達的臉更紅了。她跟着女僕經過走廊,拐了個彎,有扇敞開的門。她萬分緊張地踏進去,霎時間,她震驚地發現自己身處非洲叢林!
各種各樣的鳥——成群的小鳥、鸚鵡、金剛鸚鵡、連鳥類學家都叫不出名字的鳥兒……在原始森林裡飛進飛出。在鳥兒和植物的簇擁中,有一張破破爛爛的餐桌,桌上擺着一台打字機,地上散放着大沓稿紙。奧利弗太太頂着亂蓬蓬的頭髮,從一張眼看要四分五裂的椅子上站起來。
「好孩子,你可算來了。」奧利弗太太伸出一隻沾了油墨的手,用另一隻手去理順頭髮,這動作簡直匪夷所思。
她的胳膊肘撞翻了桌上的一個紙袋,蘋果滾了一地。
「沒事,孩子,別麻煩了,等下有人來撿。」
露達剛撿起五個蘋果,喘着氣直起腰。
「噢,謝謝——不不,不該放回紙袋裡,袋子可能破了個洞。就放到壁爐架上吧。可以了。快請坐,我們聊聊。」
露達坐進另一張舊椅子,注視着女主人。
「真抱歉,是不是打擾你工作了?」
「噢,是,也不是。」奧利弗太太說,「你也看到了,我確實在工作,不過我筆下的芬蘭偵探把自己繞暈了。他根據一盤法國豌豆展開精彩推理,剛剛查出米迦勒節燒鵝裡頭塞的鼠尾草和洋蔥含有致命毒藥。但我突然想起,米迦勒節的時候法國豌豆的收穫季早就過了。」
露達得以一窺偵探小說的創作內幕,頓時異常激動,簡直喘不過氣來。「做成罐頭可以嗎?」
「也許可以,」奧利弗太太將信將疑地說,「但這會破壞情節。我一直把園藝方面的很多問題混淆了。讀者寫信給我,說我弄錯了很多花的花期。這有什麼關係啊——反正倫敦花店裡什麼花都有。」
「當然沒關係,」露達急忙表達忠心,「噢,奧利弗太太,寫小說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奧利弗太太用沾着油墨的手指揉揉額頭。「為什麼?」
「噢,」露達略顯驚訝,「那是肯定的。坐下來寫完整本書,感覺一定棒極了。」
「那可不一定,」奧利弗太太說,「其實寫書需要大量思考,而思考是件煩心事,還得處處計劃,時不時還會陷入困境,仿佛永遠無法解脫——最後終於成功!寫作並不總是開心事,跟其他任何工作一樣,都很辛苦。」
「這不太像工作啊。」露達說。
「對你而言不像,」奧利弗太太說,
「因為你不用寫嘛!我卻覺得是工作。有時我不得不反覆對自己強調下一批版權費的數額,才有辦法接着寫下去。報酬總能給人動力,記錄着你透支情況的銀行存摺也有同樣作用。」
「沒想到你親自打字,」露達說,「我以為你有秘書。」
「我的確請過秘書,我口述,她打字。但她過分能幹了,反而讓我很沮喪。我覺得她比我更懂英文語法、逗號和分號,令我自愧不如。後來我換了個不那麼出色的秘書,結果可想而知,配合得也不太愉快。」
「構思情節的過程一定很美妙。」露達說。
「我隨時都在構思,」奧利弗太太高興地說,「但寫下來就很煩人。我常常以為寫完了,一算字數,才三萬字,離六萬字還差得遠,只好再插進一樁命案,讓女主角再次遭人綁架。真沒意思。」
露達沒答話。她愣愣地望着,滿懷年輕人對名人的崇敬——卻又夾雜着些許失望。
「喜歡這種壁紙嗎?」奧利弗太太揮揮手,「我特別喜歡小鳥。這些植物估計是熱帶的,即使在大冷天也看得人冒熱氣。我只有在感覺很溫暖的環境裡才能做點事,但我筆下的斯文·耶爾森每天早晨都得給浴室除冰!」
「好厲害!」露達說,「只要沒打擾你就好。」
「我們喝點咖啡,吃點烤麵包吧。」奧利弗太太說,「濃咖啡,熱騰騰的烤麵包。我任何時候都吃得下。」
她開門喊了兩聲,又回來問:
「你今天進城是來買東西嗎?」
「對,逛了逛街。」
「梅瑞迪斯小姐也來了?」
「嗯,她跟德斯帕少校去見一位律師。」
「律師?」奧利弗太太眉毛一挑。
「對,是這樣,德斯帕少校建議她請一位律師。他特別熱心——真的。」
「我也很熱心啊,」奧利弗太太說,「但我好像沒那麼受歡迎,是吧?其實我覺得你的朋友很不樂意看到我去拜訪她。」
「噢,沒那回事——真的沒有。」露達尷尬得在椅子上扭動身子,「其實這就是我來的目的之一
——來解釋一下。我看你完全誤會了。雖然她表面上很冷淡,但其實不是那樣。我是指,你去找她本來沒什麼,問題在於你說的一句話。」
「我說的一句話?」
「是的,當然,你不可能預知,只是不湊巧而已。」
「我說了什麼?」
「估計你不記得了。你輕描淡寫地提過意外啊,毒藥啊什麼的。」
「有嗎?」
「我就知道你忘了。是這樣,安妮有過一次恐怖的經歷。當時她住的那家有個女人誤吞了毒藥——印象中是帽漆,估計錯把帽漆當成別的東西了——然後就死了。安妮當然受了極大的驚嚇。一談起,甚至是想起這事,她就受不了。結果你那句話勾起了她的回憶,她忽然不做聲,全身僵硬,態度很奇怪。我發覺你已經注意到了,但當着她的面,我又不方便說什麼。可是你要知道,事情跟你想的不一樣,她並不是不領情的人。」
奧利弗太太望着滿面急切的露達,緩緩答道:
「我明白了。」
「安妮特別敏感,」露達說,「唉,她非常不善於面對現實。如果有什麼煩心事,她都寧可憋在心裡——其實一點好處也沒有,至少我認為如此。不管說不說,麻煩照樣存在。她只是拼命逃避,裝作沒那回事。換作是我,無論多痛苦,我也忍不住。」
「啊,」奧利弗太太平靜地說,「但是,孩子,你是一位鬥士,而你的朋友安妮不是。」
露達臉紅了。「安妮很可愛。」
奧利弗太太笑了笑:
「我沒說她不可愛,我只是說她沒有你這種非同一般的勇氣。」她嘆口氣,然後又出其不意地說,「孩子,你是否相信真相的價值?」
「當然相信。」露達瞪大眼睛。
「嗯,你嘴上這麼說,但未必認真思考過。真相有時很傷人——會讓人的幻想破滅。」
「但我仍然願意了解真相。」露達說。
「我也是。但我不確定這是不是明智之舉。」
露達急忙說:
「別把我的話告訴安妮好嗎?她會不高興的。」
「我想都沒想過。是很久以前的事嗎?」
「大約四五年前。說來也怪,同樣的遭遇總在同一個人身上反覆上演。我有個姑媽多次遇到海難,安妮則是兩次捲入暴死事件——只是這次的處境惡劣得多。謀殺太可怕了,不是嗎?」
「是啊。」
黑咖啡和塗了奶油的熱麵包送來了。露達像個孩子似的大快朵頤。能在這麼近的距離和名人一起吃東西,她格外興奮。
吃喝完畢,她站起來說:
「但願沒給你添太多麻煩。不知你介不介意——如果我寄一本你的書來,能不能替我簽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