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牌 - 第20章
阿加莎·克里斯蒂
「應該是吧。」她小聲答道,舔了舔乾燥的嘴唇。
波洛上身前傾,輕拍她的膝蓋。「比如,他知道你丈夫並非死於高燒。」
她瞪着他,眼神瘋狂而又絕望。波洛往後一靠,觀察着他這番話的效果。她勉強振作精神。
「我——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這句話毫無說服力。
「夫人,」波洛說,「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現在就亮出我的底牌。你丈夫不是死於高燒,而是中彈身亡!」
「噢!」盧克斯摩爾太太慘呼一聲。
她雙手掩面,渾身顫動,看似極端痛苦,但在內心深處,她又似乎正享受着自己的情緒起伏。波洛很有把握。
「既然如此,」波洛頗有把握地說,「不如全都告訴我。」
她鬆開捂在臉上的手。
「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
波洛再次傾身輕拍她的膝蓋。
「你誤會了,完全誤會了。」他說,「我很清楚,朝他開槍的不是你,而是德斯帕少校。但慘劇卻因你而起。」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是吧。太可怕了。厄運始終纏繞着我。」
「啊,太對了,」波洛高聲附和,「這不是常有的事嗎?總有這樣的女人,無論走到什麼地方,悲劇總是如影隨形。但這不是她們的錯,造化弄人啊。」
盧克斯摩爾太太深吸一口氣。「你了解。我就知道你了解。一切自然而然就發生了。」
「你們結伴在南美內陸遊歷,對不對?」
「嗯。當時我丈夫正在寫一本珍稀植物方面的書。有人把德斯帕少校介紹給我們,說他了解那裡的環境,可以安排必要的行程。我丈夫對他印象很好,於是我們出發了。」
她停住了。波洛任由冷場延續了一會兒,才小聲自言自語起來:
「是啊,不難想象,蜿蜒的大河——熱帶的夜晚——昆蟲的嗡鳴——強壯而富有軍人氣質的男人——貌美的女人——」
盧克斯摩爾太太長嘆一聲:
「我丈夫比我年紀大很多,嫁給他的時候,我簡直還是個孩子,根本不懂自己在幹什麼。」
波洛黯然搖頭。「我理解。我理解。這是人之常情。」
「我們都不肯承認正在發生的一切,」盧克斯摩爾太太繼續說,「約翰·德斯帕從來沒開過口,他是正人君子。」
「但女人總能覺察得到。」波洛從旁慫恿。
「太對了。沒錯,女人心裡都清楚。不過我從沒在他面前表露出來。我們始終稱呼彼此為『德斯帕少校』和『盧克斯摩爾太太』。我們都決心要守住底線。」她沉默了,陶醉在那高尚的情懷中。
「的確,」波洛小聲說,
「做人就該光明磊落。貴國有位詩人說得好:
『我若不能嚴守公正,便不能如此愛你。』」
「是榮譽。」盧克斯摩爾太太微微皺眉糾正。
「當然——當然——榮譽。『我若不能嚴守榮譽……』」
「這簡直是為我們而寫的。」盧克斯摩爾太太喃喃道,「無論付出多大代價,我們都堅決避開那致命的字眼。後來——」
「後來——」波洛催促道。
「那個恐怖的夜晚。」盧克斯摩爾太太哆嗦了一下。
「怎麼?」
「我猜他們大吵了一架——我是指約翰和蒂莫西。我走出帳篷……我走出帳篷——」
「嗯——然後?」
盧克斯摩爾太太黑色的大眼睛圓睜着,往事栩栩如生地重現於眼前。
「我走出帳篷,」她說,「約翰和蒂莫西正——噢!」她又打了個冷戰,「我記不清了,我衝到他們中間喊:
『不——不,這不是真的!』蒂莫西不肯聽。他威脅約翰,約翰只能開槍——為了自衛。啊!」她大叫一聲,雙手掩面,「他死了——像塊石頭——胸口中彈。」
「夫人,那對你而言真是可怕的一刻。」
「我永遠都忘不了。約翰是個男子漢,堅決要去自首,我拼命攔着他。我們爭論了一晚上。我一次又一次說『為了我』。最後他明白了,他不能讓我承受這件事公開的後果,想想報上的新聞會是什麼標題:
叢林中的兩男一女,原始的情慾……
「我苦苦哀求,最後約翰妥協了。同行的其他人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蒂莫西之前就在發燒,我們說他是死於高燒,將他埋葬在亞馬遜河畔。」
她痛苦地深深嘆息,渾身亂顫。
「然後——回到文明世界——從此永遠分離。」
「有這個必要嗎,夫人?」
「有,有。蒂莫西雖然死了,但卻還和活着的時候一樣,擋在我們中間——而且將我們分隔得更遠。我們彼此道別——是永別。偶爾我也會在社交場合邂逅約翰·德斯帕。我們微笑、寒暄,誰也想不到我們之間有過那麼一段往事。但從他的眼中我能看出——他從我的眼中也能了解——我們永不忘懷。」
停頓良久。波洛端詳着窗簾,沒有打破緘默。
盧克斯摩爾太太拿出粉盒,往鼻子上敷了點粉。魔咒解除了。
「悲劇啊。」波洛說,但語氣卻十分淡然。
「波洛先生,你也明白,」盧克斯摩爾太太連忙說,「這件事絕不能公開。」
「這就難辦了——」
「不可能。你這位朋友,這位作家——他一定不想毀掉一個無辜女人的一生吧?」
「或者連累一個完全無辜的男人上絞架?」波洛嘀咕着。
「你也這麼看?那我就放心了。他是無辜的。衝動殺人其實不算犯罪——再說他本來就是正當防衛。除了開槍,他別無選擇。所以你能理解吧,波洛先生,必須讓外人照舊認為蒂莫西是死於高燒。」
波洛又小聲說:
「作家的心,有時候出奇的狠。」
「你的朋友憎恨女人?要讓我們都受罪?但你一定得阻止他,絕不可以。必要時我會把一切罪責攬到自己身上。我會說是我開的槍。」
她已站起身,往後仰着頭。
波洛也站起來。「夫人,」他拉起她的手,「夫人,不用犧牲你自己,我會儘量掩蓋這件事,不讓實情公開。」
一縷甜蜜而嬌柔的笑容在盧克斯摩爾太太臉上綻放開來。她輕輕舉起手,波洛無論願不願意,都不得不輕吻了一下。
「一個不幸的女人衷心感謝你,波洛先生。」她說。
簡直像一位遭受迫害的女王對衷心的臣子留下的遺言——顯然是謝幕前的台詞。波洛識趣地告退了。來到街上以後,他猛吸了一大口新鮮的空氣。
第二十一章 德斯帕少校
「好一個女人!」赫爾克里·波洛自言自語,「可憐的德斯帕!居然要忍受這些!多麼可怕的旅程!」突然,他大笑起來。
他沿着布羅姆普頓路漫步了一段,然後停下腳步,掏出懷表算了算時間。
「啊,還來得及。反正讓他等一會兒也沒關係。我先去辦另一件小事。英國的警察朋友們以前愛唱什麼歌來着——多少年了——四十年前?『餵小鳥吃一小塊糖。』」
赫爾克里·波洛哼着早已被遺忘的調子,走進一間專賣女性服飾的豪華商店,來到女襪櫃檯前,找了一位看上去比較善良、不那麼傲慢的女孩,說明他的要求。
「長絲襪?噢,有啊,我們這裡有上好的款式,保證是真絲。」
波洛揮手表示不要,又費了一番口舌。
「法國絲襪?加上關稅就很貴了啊。」
她又拿出好些盒子。
「很好,小姐,但我想要質地更精緻的。」
「特級的當然有,但非常非常貴,而且不耐穿,簡直像蜘蛛網那麼容易破。」
「就是那種,對極了。」
這回售貨員小姐去了很久,最後總算回來了。
「美極了,不是嗎?」她從薄紗套中輕輕抽出質地最最細密、薄如蟬翼的絲襪。
「終於找到了——就要這種!」
「很漂亮吧?先生要多少雙?」
「我要——我想想,十九雙。」
櫃檯後的售貨員差點暈過去,幸虧她習慣了顧客的輕慢,依舊站得筆直。
「買兩打可以打折。」她輕聲說。
「不,就要十九雙。顏色最好稍微區別一下,拜託了。」
女孩遵照他的意思挑出十九雙絲襪包好,寫了賬單。
波洛滿載而歸後,隔壁櫃檯的女售貨員說:
「不知道那個幸運的女孩子是誰?這傢伙,肯定是個老不正經的東西。哎,她好像把他纏得結結實實啊。這麼貴的絲襪,嘖嘖!」
波洛不知道店裡的小姐們對他的人品評價極低,正慢吞吞往家走。
他進門約半小時後,門鈴響了。過了幾分鐘,德斯帕少校走進來,顯然正竭力克制着滿腔怒火。「你去找盧克斯摩爾太太,究竟想幹什麼?」他質問。
波洛微笑着:
「我想你猜得到,我是去探聽盧克斯摩爾教授之死的真相。」
「真相?你以為那女人還能說出什麼真相?」德斯帕怒不可遏。
「是啊,我也很懷疑。」波洛承認。
「我想你也看得出來,那女人瘋瘋癲癲的。」
波洛提出異議。「不對吧,她只是沉溺於浪漫的幻想而已。」
「浪漫個屁!她是徹頭徹尾的撒謊精。有時我覺得她連自己都能騙過去。」
「很有可能。」
「這女人太可怕了。那次和她一起出遊,簡直讓人生不如死。」
「這一點我完全相信。」
德斯帕猛然坐下。「聽着,波洛先生,我跟你說實話。」
「你想解釋當時的情況?」
「我的說法才是事實真相。」
波洛沒回答。德斯帕平靜地繼續說道:
「我明白,說了也不見得有什麼用。但我肯如實相告,是因為事到如今沒有別的辦法。信不信由你。我無法證明我的說法才是事實。」
他沉默了片刻才又開口。
「我為盧克斯摩爾夫婦安排行程。老教授為人和藹,對苔蘚和各種植物相當着迷。而她則——哎,你肯定看出她是什麼德行了!那次旅程簡直是夢魘。我一點都不喜歡那個女人——事實上,我極其厭惡她。她的過分熱情經常讓我尷尬得渾身不自在。頭兩周倒還好,後來我們都發燒了,她和我的症狀比較輕,但老教授的病情很嚴重。有天夜裡——現在請你仔細聽好——我坐在帳篷外面,突然遠遠望見老教授蹣跚着走向河邊的灌木叢。他燒得迷迷糊糊,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的舉動。眼看他快掉進河裡了,在那個位置墜河一定會淹死,根本沒法救。當時跑去攔他已經來不及了,只有一個辦法。我的步槍和平時一樣放在身旁。我抓起槍。我有自信,憑我的槍法,可以命中他的腿,讓他跌倒。我正要開槍,那白痴女人居然不知從哪兒撲到我身上,嚷嚷着『別開槍,老天在上,千萬別開槍』。她抓住我的手臂,輕輕一拉,子彈剛好出膛——結果正中老教授的後背,他當場死亡!
「那真是地獄般的一刻。那愚蠢的女人竟然還不知道她闖了彌天大禍。她不僅沒意識到自己該為丈夫的死負責,反而堅信我本來就想槍殺老教授——因為我愛她!你說這算什麼!我們大吵一架,她非要對外宣稱丈夫死於高燒,我很可憐她,特別是看她還搞不清狀況。只要真相大白,她再想欺騙自己也沒用了。結果她居然一心認定我愛她愛得如痴如狂,我真受不了。如果她到處宣揚這些,那就麻煩了。最後我只好同意照她的意思辦——我承認,我是想換個清靜。畢竟死於高燒或死於意外沒什麼區別。儘管這女人蠢得無可救藥,但我也不想讓她經歷種種難堪。第二天,我宣布教授因高燒不幸去世,為他舉行了葬禮。幾位抬屍人當然知道內情,不過他們對我很忠誠,如果有必要,無論我說什麼,他們都肯宣誓作證。我們安葬了盧克斯摩爾教授,回到文明世界。此後我花了很多時間才躲開那個女人。」
他停下來,平靜地說:
「波洛先生,這就是我的說法。」
波洛慢慢地說:
「那天晚飯時,夏塔納先生提起的就是這件事,至少你是這麼認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