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牌 - 第22章
阿加莎·克里斯蒂
「哇!讓我瞧瞧。」露達說。
波洛邊帶她走向另一個房間邊說:
「國際列車公司把它送給我,是因為——」
他們出去了。
三分鐘後,他們回來了,安妮迎了上去。「波洛先生,我覺得這六雙最漂亮,完美的黃昏色調。另外這種顏色淺一點兒,到了夏天,襯着傍晚的光線,會很迷人。」
「太感謝了,小姐。」
波洛又請她們喝黑莓汁,她們婉言謝絕了。最後他送她們到門口,邊走邊熱絡地聊着。客人走後,他回到客廳,直接動手整理亂成一團的桌子。那些絲襪依然胡亂堆放着。波洛數了數安妮挑出來的六雙,又點了點剩下的絲襪。
之前他一共買了十九雙,現在只剩十七雙了。他緩緩點了點頭。
第二十四章 排除三個兇手?
巴特爾警司一回倫敦就直接來找波洛。安妮和露達已經走了一個多小時。
警司二話不說,立刻將他在德文郡的調查結果複述了一遍。
「找到目標了——毫無疑問。」他總結道,「夏塔納所謂的『日常生活中的偶然事故』就是指這個。但動機很難想象。她為什麼要害死女主人?」
「朋友,這一點我倒是有眉目了。」
「請講,波洛先生。」
「今天下午我做了一個小試驗。我請梅瑞迪斯小姐和她的朋友來這兒,照例問她那天晚上房間裡有什麼東西。」
巴特爾好奇地注視着他。
「你還抓着這個問題不放啊。」
「嗯,而且很管用,讓我掌握了不少線索。梅瑞迪斯小姐十分多疑,絕不會輕易卸下戒心。於是赫爾克里·波洛使出最妙的計策,故意設下拙劣的『陷阱』。她提到一盒珠寶,我就說:
『在房間另一頭,離放匕首的桌子很遠?』她沒上當,巧妙地繞開了。於是她深感得意,無形中放鬆了警惕。原來這次邀請的目的就是這個!想給她下套,讓她承認知道匕首放在什麼地方——我的意圖被她發現了!她自以為擊敗了我,心情大好,於是大談特談那盒珠寶,可見她當時特別注意那些東西。但房間裡的其他情況她都沒印象了——只記得有一瓶菊花沒換水。」
「嗯。」巴特爾說。
「嗯,這很有價值。假設我們對這女孩一無所知,從她的言語中我們也不難窺見她的性格。她對花很在意——所以她喜歡花?不,那房間裡有一大盆早開的鬱金香,按理說愛花的人不至於錯過,但她卻沒提及。不,她是以一個領薪水的陪侍的身份發言的——為瓶里的花換水是她從前的職責——而且這女孩喜歡珠寶,特別關注珠寶。這不是很有啟發嗎?」
「嗯,」巴特爾說,「我逐漸明白你的用意了。」
「沒錯,按我前幾天說的,我會亮出所有底牌。那天你介紹她的履歷時,奧利弗太太突然語出驚人,我立刻聯想到一個重要問題。那次謀殺應該不是謀財害命,因為班森太太死後梅瑞迪斯小姐仍然需要繼續工作來維持生計。那她的動機是什麼?我研究了梅瑞迪斯小姐顯示出來的性格特徵。她生性怯懦,缺錢花,衣着卻很講究,喜歡浮華的東西。這種人與其說會殺人,倒不如說做賊的可能性更大吧?我立刻問埃爾頓太太平時的生活習慣怎麼樣,你說她比較粗心,於是我有了一個假設。如果安妮·梅瑞迪斯小姐存在人格缺陷——有在大商場順手拿點小東西的癖好;
假設這位貧窮的小可愛有一兩次私自拿了僱主的東西,比如胸針、一兩枚銀幣、一串珠子什麼的;
散漫、不愛整理東西的埃爾頓太太或許會將丟東西歸咎於自己的粗心大意,不會懷疑溫柔的小保姆。但如果僱主的性格不同——比方說一個特別細心的人——沒準就會指控安妮·梅瑞迪斯是小偷。這可能成為她的殺人動機。那天晚上我說過,梅瑞迪斯小姐只會因恐懼而殺人。她知道僱主會指證她盜竊;
只有一種自救的辦法——她的僱主一定得死。於是她把瓶子掉了包,班森太太死了,至死都以為是自己弄錯了,完全不懷疑嚇得魂不守舍的陪侍女孩動過手腳。」
「有可能,」巴特爾警司說,「雖然只是假設,卻很有可能。」
「朋友,不僅有可能,而且可能性非常大。今天下午我還設下了一個巧妙的小圈套——在她躲過假圈套之後,還有一個真正的圈套。如果我的懷疑是正確的,安妮·梅瑞迪斯必然無法抗拒一雙昂貴的真絲長襪!我請她幫個小忙,故意表露出我其實不太清楚到底有多少雙絲襪。然後我走出房間,留下她一個人——朋友,結果我的十九雙絲襪變成了十七雙,另兩雙進了安妮·梅瑞迪斯的手提包。」
「喲!」巴特爾警司吹了一聲口哨,「真敢冒險啊。」
「一點兒也不。她認為我懷疑她什麼?謀殺。那偷一兩雙絲襪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又不是去抓賊。何況小偷或者有偷竊癖的人總以為可以掩人耳目。」
巴特爾點點頭。
「確實如此,蠢得難以置信,一次得手難道次次都能得手?唔,我看真相已經一目了然了。安妮·梅瑞迪斯小偷小摸的毛病被僱主發現,於是她將瓶子從一個架子挪到另一個架子上。我們知道這是謀殺,但根本沒法證明。這是第二樁成功的犯罪了。羅伯茨逃脫了法網,安妮·梅瑞迪斯也逃脫了法網。但夏塔納一案呢?殺死夏塔納的兇手是安妮·梅瑞迪斯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
「不對勁,」他悶悶不樂地說,「她不太敢冒險。掉包兩個瓶子,可以。她知道沒人會懷疑到她,安全得很,因為任何人都有機會下手!當然,她未必能得手。可能班森太太喝之前就發現拿錯了瓶子,也可能喝了卻沒死。這就是我所謂的『期待型』謀殺,成功與否存在不確定因素。而事實上她成功了。然而夏塔納一案的情形截然不同,兇手經過深思熟慮,下手時極為大膽,而且目標非常明確。」
波洛點點頭。
「我同意。兩個案子的性質不同。」
巴特爾揉揉鼻子。「所以,似乎可以排除她在這一案中的嫌疑。羅伯茨和安妮·梅瑞迪斯都排除了。德斯帕呢?你探訪盧克斯摩爾太太有收穫嗎?」
波洛介紹了昨天下午的奇遇。
巴特爾咧咧嘴。
「我知道那種女人,你根本分不清哪些話是她們的真實回憶,哪些是信口胡編。」
波洛繼續介紹了德斯帕來訪的經過,以及他的證詞。
「你相信他嗎?」巴特爾突然問。
「我信。」
巴特爾嘆了口氣:
「我也信。他不是那種看上別人的太太就開槍殺人的類型。打官司離婚不就行了?那種事天天都在發生,而且他又不擔任公職,不會因此毀掉前途。不,我認為夏塔納先生看走了眼,這第三號兇手其實並不是兇手。」
他看着波洛。
「那麼剩下的是——」
「洛里默太太。」波洛說。
電話鈴響了,波洛起身去接。他說了幾句,等了一會兒,又說了幾句。隨後他掛了電話,回到巴特爾旁邊。
他一臉嚴肅。
「是洛里默太太,」他說,「要我去找她——現在就去。」
他和巴特爾四目相對,然後緩緩搖頭。
「難道我弄錯了?」巴特爾說,「你料到這一步了嗎?」
「我感覺很奇怪,」赫爾克里·波洛說,「僅此而已,很奇怪。」
「你最好去一趟,」巴特爾說,「也許可以直接問出真相。」
第二十五章 洛里默太太如是說
天氣不太好,洛里默太太的房間光線暗淡,略顯淒涼。她也形容憔悴,顯得比上次波洛來訪時衰老許多。
她依然帶着自信的微笑招呼了波洛。
「謝謝你這麼快趕來,波洛先生,我知道你是大忙人。」
「樂意效勞,夫人。」波洛微鞠一躬。
洛里默太太按了壁爐旁的電鈴。
「邊喝茶邊聊吧。不知你怎麼想,但我覺得不先鋪墊一番,直接就談機密話題,不太合適。」
「那麼我們要談的是機密話題?」
此時女僕應鈴聲而來,洛里默太太便沒答話。女僕聽了吩咐走後,她才不動聲色地說:
「還記得嗎,上次你說只要我邀請,你就來。想必你已經猜到我今天請你過來的原因了吧?」
話題暫時告一段落。茶端來了,洛里默太太邊倒茶邊機敏地聊起當天的時事逸聞。
波洛見縫插針:
「聽說前幾天你和梅瑞迪斯小姐一起喝茶。」
「是啊。你最近見過她?」
「今天下午剛見過。」
「她在倫敦?還是你去了沃林福德?」
「不,她和她的朋友賞臉來探望我。」
「啊,那位朋友。那天我沒碰上。」
波洛微笑道:
「這次案件倒是促成了幾段交情。你和梅瑞迪斯小姐一起喝茶,德斯帕少校也和梅瑞迪斯小姐有來往。唯一例外的只有羅伯茨醫生。」
「前幾天我打橋牌時還遇到他,」洛里默太太說,「他還是一副樂天派的樣子。」
「還那麼愛打橋牌?」
「是啊,叫牌還是膽大得離譜——但經常得手。」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
「你最近見過巴特爾警司嗎?」
「也是今天下午見過。你來電話時,他就在我旁邊。」
洛里默太太用手擋住映在臉上的爐火光芒。「他的進展如何?」
波洛正色答道:
「巴特爾的動作不快,夫人。但他一點一滴查下來,總算也有些眉目了。」
「是嗎?」她的嘴唇微翹,略帶諷刺之意。
她又說:
「他沒少盯着我呀。估計把我從少女時代到現在的經歷都挖了個遍。他找我的朋友打聽,又和我的僕人聊天——包括我現在的和以前的僕人。我不知道他想查什麼,但他肯定沒查到。還不如直接聽我說的版本,我說的全是實話。我跟夏塔納先生沒什麼交情。我說過是在盧克索認識他的,點頭之交而已。巴特爾警司總不能否定這些事實。」
「也許是吧。」波洛說。
「你呢,波洛先生?你沒調查嗎?」
「調查你,夫人?」
「我正是這個意思。」
矮小的老頭緩緩搖着頭。
「那樣沒用。」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波洛先生?」
「我就直說了吧,夫人。從一開始,我就發現那天晚上在夏塔納先生房間裡的四個人當中,你的頭腦最好,最冷靜,最講邏輯。如果要我賭一把,這四人當中有誰能策劃一次謀殺,並且全身而退,我一定會把賭注壓在你身上。」
洛里默太太眉毛一挑。
「我該受寵若驚嗎?」
波洛無視她的打岔,繼續說下去:
「要想成功執行一次謀殺,通常必須預先構思好每一步細節,考慮一切可能的偶然因素。時間務必精確無誤,地點務必精挑細選。羅伯茨醫生或許會因為過於自信而倉促動手;
德斯帕少校或許會因為過於慎重而下不了手,梅瑞迪斯小姐也許會暈頭轉向而暴露自己。而你,夫人,絕不至於如此。你頭腦清醒、冷靜,足夠果敢,你的決心將會壓倒瞻前顧後的種種顧慮。而且你不是那種會喪失理智的女人。」
洛里默太太默坐了一兩分鐘,唇邊掛着古怪的笑容。最後她說:
「原來如此,波洛先生——你認為我是那種能實行完美謀殺的女人。」
「至少你對這一看法並不反感。」
「真有意思。所以你覺得只有我能成功地謀殺夏塔納。」
波洛緩緩答道說:
「這裡有些小問題,夫人。」
「是嗎?我洗耳恭聽。」
「你可能注意到了我剛才的一句話:
要想成功執行一次謀殺,通常必須預先構思好每一步細節。請注意『通常』這兩個字。還有另一種成功的犯罪模式。如果你突然對人說:
『扔一塊小石頭,看看能否打中那棵樹。』那人不假思索,立刻動手——成功率往往非常高。但如果他再試一次,就沒那麼容易了。因為他開始盤算:
『用這樣的力道就可以了——不要太重——稍微往右一點——再往左。』而第一次成功時的動作是下意識的,幾乎條件反射般,跟動物的反應十分相似。夫人,這種犯罪,是一時衝動,靈感突現,天才的光芒瞬間閃動——沒有時間猶豫或思考。夫人,謀殺夏塔納先生的罪行正屬於這一類。殺意起得突然,靈光乍現,迅速下手。」
他搖搖頭。「夫人,這根本不是你可能犯下的那種罪行。如果你想殺夏塔納先生,一定是蓄謀已久。」
「我明白了。」她的手輕輕搖擺,揮開爐火投在臉上的熱量,「當然,這不是預謀行兇,所以兇手不可能是我——呃,波洛先生?」
波洛又鞠一躬。「是的,夫人。」
「可是——」她上身前傾,揮動的手停住了,「的確是我殺了夏塔納,波洛先生。」
第二十六章 真相
沉默——長久的沉默。房間裡越來越暗,爐火躍動着,閃爍着。洛里默太太和赫爾克里·波洛的視線都沒有投向對方,而是凝望着火光。時間仿佛暫時停止了流動。最後赫爾克里·波洛長嘆一聲,稍稍挪動了一下身體。「原來是這麼回事——一
直是這麼回事。你為什麼要殺他,夫人?」
「我想你知道我的動機,波洛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