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牌 - 第23章
阿加莎·克里斯蒂
「是的。」
「那件事是——另一起死亡事件嗎,夫人?」
她垂下頭。
波洛輕聲問: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今天為什麼找我來?」
「你說過,我總有一天會這麼做。」
「是的——那是我的希望。夫人,我很清楚,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查出你的過去,那就是靠你自己的意願。如果你不想說,你就會守口如瓶,你的秘密將永遠塵封。但至少有一線機會——也許你願意開口。」
洛里默太太點點頭。
「你的確有先見之明——那種倦意,那種寂寞——」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波洛好奇地審視着她。「真的是這樣?嗯,我能理解。」
「孤獨——無盡的孤獨。沒有人能了解,除非他跟我一樣,背負着過去,苟活下來。」
波洛溫和地說:
「我可以略表同情嗎?會不會很失禮?」
她微微低下頭。「謝謝你,波洛先生。」
又一陣沉默,然後波洛的語氣稍明快了些: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夫人,你認為夏塔納先生晚餐時說的那番話,是直接威脅你?」
她點點頭。「我立刻領悟到他那番話是說給有心人聽的,那個人就是我。所謂『毒藥是女人的武器』正是暗示我。他知道。以前我就懷疑過。他曾故意提起一場著名的審判,當時他牢牢盯着我,目光中帶着某種怪誕的暗示;
而到了那天晚上,我完全確定了。」
「而且你也預料到他下一步的打算。」
洛里默太太冷冷答道:
「巴特爾警司和你都在場,這絕不是巧合。我想夏塔納是要向你們炫耀,表示他發現了不曾被人懷疑過的犯罪。」
「你用了多長時間作決定,夫人?」
洛里默太太有些遲疑。
「很難回想我具體是在什麼時候產生那個念頭的。」她說,「晚餐開始之前我就注意到了那柄匕首。回客廳時,我偷偷拿起來藏進袖子裡,沒被人發現。我很有把握。」
「毫無疑問,夫人,你的動作非常迅捷。」
「我已下定決心,只需付諸實踐就可以了。風險固然很大,但我認為值得一試。」
「你的冷靜,你對局勢的精確判斷……發揮了作用。嗯,我明白。」
「我們開始打牌,」洛里默太太的聲音冰冷而不帶感情,「終於等到了機會。那一局我是明手,我慢慢走到房間對面的壁爐旁,夏塔納正打瞌睡。我看了看另外三人,他們正專心打牌,我俯下身——動手——」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但轉瞬間又變回原來的超然淡定。
「我跟他說話,心想可以藉此來製造不在場證明。我故意提到爐火,假裝他回答了,然後又說了兩句『是啊,我也不喜歡電暖氣』之類的。」
「他完全沒叫?」
「沒有。他好像悶哼了一聲——僅此而已。估計在遠處聽起來像小聲說話。」
「然後呢?」
「然後我回到牌桌邊。他們正在打那局的最後一墩。」
「你坐下來接着打?」
「是的。」
「依然能夠對牌局全神貫注,甚至兩天後還能回憶起每一局的叫牌和出牌。」
「是的。」洛里默太太說。
「太驚人了!」赫爾克里·波洛說。
他往椅背上一靠,點了幾次頭,隨即神色一變,又搖了搖頭。
「但我還有點想不通,夫人。」
「嗯?」
「我總感覺忽略了什麼。你是個思慮周全、事事都反覆衡量的女人。出於某種原因,你決定冒巨大的風險。你嘗試了——也成功了。然後,不出兩星期,你卻改變了心意。坦白說,夫人,坦白說,這很難令我信服。」
她的唇角古怪地微微抽動起來。
「說得很對,波洛先生,你確實忽略了某個因素。梅瑞迪斯小姐有沒有告訴你,前幾天她在什麼地方遇到我的?」
「沒記錯的話,她說是在奧利弗太太家附近。」
「應該是吧。但我指的是確切的街名。安妮·梅瑞迪斯是在哈利街遇到我的。」
「啊!」波洛凝視着她,「我有些明白了。」
「嗯,不愧是波洛先生。當時我是去找一位專科醫生看病。他證實了我心裡的懷疑。」
她的笑容綻開了,不再顯得扭曲和苦澀,反而變得異常甜美。「我打不了多久橋牌了,波洛先生。噢!醫生沒說那麼多,他比較委婉,說是如果我精心保養的話,也許還能活好幾年。但我不願意戰戰兢兢地過日子,我不是那種女人。」
「嗯,嗯,我慢慢了解了。」波洛說。
「這就有很大區別了。所以我最多只能再活一個月——也許兩個月,不可能更久。剛從醫生那裡出來,我就碰見了梅瑞迪斯小姐。我請她一起喝茶。」
她稍一停頓,又說:
「我畢竟不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惡毒女人。喝茶時我一直在思考。那天晚上我的舉動,不僅已經無可挽回地奪走了夏塔納的生命,而且深深影響了其他三個人的生活。因為我的所作所為,羅伯茨醫生、德斯帕少校和安妮·梅瑞迪斯,這些未曾傷害我的人都經受了折磨,甚至身處險境。僅就這一點而言,至少我還可以補救。我倒不太擔心羅伯茨醫生或德斯帕少校的麻煩——雖然他們面對的人生道路遠比我長得多。他們是男人,可以自己照管自己。但當我望着安妮·梅瑞迪斯的時候——」
她又躊躇了一會兒,才慢慢說:
「安妮·梅瑞迪斯還是個孩子,她的人生還沒有真正開始,這件事也許會毀了她的一生。這個念頭讓我很不舒服。於是,波洛先生,這個想法在我心裡盤桓了很久,我明白那天你的話應驗了。我無法繼續保持沉默,所以今天下午我給你打電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赫爾克里·波洛上身前傾,透過漸深的暮色,仔細端詳着洛里默太太。她也同樣靜靜地凝視他,泰然自若。
終於,波洛說:
「洛里默太太,你確定——請如實告訴我,謀殺夏塔納先生真的不是預謀在先?你真的沒有事先策劃?一開始去赴宴時,你並沒有抱着殺心?」
洛里默太太瞪着他好一會兒,使勁搖頭。「沒有。」
「這次謀殺不在你的計劃之內?」
「那當然。」
「那麼——那麼——噢!你撒謊——你一定在撒謊——」
洛里默太太的聲音如冰刃般刺穿空氣。
「真的,波洛先生,你太忘乎所以了。」
小個子猛地跳起來,在房中來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詞,不時迸出幾個單詞。突然他說了聲「不好意思」,然後走過去開了電燈。
他返身坐回椅子裡,兩手按住膝蓋,直盯着女主人。
「問題是,」他說,「難道赫爾克里·波洛有可能弄錯?」
「沒有人永遠正確。」洛里默太太冷冷答道。
「不,」波洛說,「我永遠正確,從來如此,這確實令人難以置信。可現在,看上去我好像真的錯了,這讓我很不舒服。人們會假設你很清楚自己都說了什麼,畢竟是你一手製造的謀殺啊!但不可思議的是,赫爾克里·波洛居然比你更了解你的作案經過。」
「不可思議,而且極為荒謬。」洛里默太太的聲音更加冷淡。
「那麼,是我瘋了。我肯定瘋了。不——對天發誓——我沒有瘋!我是正確的,我一定是正確的。我願意相信你殺了夏塔納先生——但不可能用你剛才描述的那種方式。一個人的行為不可能違背他的個性!」
他停住了。洛里默太太憤怒地深吸一口氣,緊咬嘴唇。她剛要開口,波洛就搶先說:
「要麼你早已計劃好謀殺夏塔納——要麼你根本沒殺他!」
洛里默太太厲聲反駁:
「我看你真的瘋了,波洛先生。既然我願意承認謀殺,當然不可能隱瞞殺人的方式,否則又有什麼意義?」
波洛又起身在房中兜了一圈,回到座位上時,態度為之一變,變得既溫和又親切。
「你沒殺夏塔納,」他輕聲說,「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哈利街。孤零零站在人行道上的小安妮·梅瑞迪斯。我也看見了另一個女孩——很久很久以前,曾孤身一人、形單影隻地走過漫漫長路的另一個女孩。是的,我完全明白了。但還有一個問題我不懂——為什麼你如此肯定兇手是安妮·梅瑞迪斯?」
「真的,波洛先生——」
「再爭辯也沒用,別對我撒謊了,夫人。告訴你,我知道真相。我理解那天在哈利街湧上你心頭的那種感情。你不會為羅伯茨醫生頂罪——噢,不!你也不會為德斯帕少校挺身而出。可是安妮·梅瑞迪斯不一樣。你同情她,是因為她做了你當年做過的事。你甚至還不清楚——這是我的猜測——她的動機究竟是什麼,但你非常肯定她就是兇手。案發那天晚上,巴特爾警司請你談談對這個案子的看法,其實當時你已經心中有數了。是的,我都知道。所以再對我撒謊是沒用的。你明白了嗎?」他停下來,等待回應,但洛里默太太不做聲。他滿意地點點頭。
「是的,你的判斷很準確,這很難得。你的行為非常高尚,夫人,自己攬下罪責,讓那孩子得以解脫。」
「你忘了,」洛里默太太淡然答道,「我並不是無辜的女人。波洛先生,多年前我殺死了我的丈夫。」
片刻的沉寂。
「原來如此,」波洛說,「這符合正義,也僅僅是正義。你富於邏輯思維,願意為當年的罪行承擔責任。謀殺就是謀殺——無所謂被害人是誰。夫人,你很勇敢,而且心明眼亮。但我再問一次,你為什麼如此肯定?你怎麼知道殺死夏塔納先生的兇手就是安妮·梅瑞迪斯?」
洛里默太太深深嘆息。在波洛的堅持面前,她放棄了最後的抵抗。她像個孩子那樣,直接回答了他的問題。
「因為,」她說,「我親眼看見了。」
第二十七章 目擊證人
波洛突然放聲大笑,完全控制不住。他的頭朝後仰,高亢的法式笑聲充盈着整個房間。「對不起,夫人,」他邊揉眼睛邊說,「我失態了。我們又是爭論,又是推理,到處問問題!我們還訴諸心理學理論——結果到頭來,竟然有一位目擊證人!請你一五一十說給我聽吧,拜託。」
「當時已經很晚了,安妮·梅瑞迪斯是那一局的明手。她起身看搭檔的牌,然後在屋裡逛了逛。那一局沒什麼意思,局勢一目了然,沒必要認真研究。打到最後三墩時,我抬頭朝壁爐的方向看了一眼。安妮·梅瑞迪斯正俯身對着夏塔納先生。我望去那一刻她剛好直起身——她的手擱在他胸前——那動作令我吃了一驚。她直起身時我看見了她的表情,她迅速往我們這邊一瞥,神色中飽含着負罪感和恐懼。當然,我當時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只是納悶那女孩究竟在幹什麼。後來——我才明白。」
波洛點點頭。「但她不知道你是知情人,不知道你發現了她?」
「可憐的孩子,」洛里默太太說,「她還年輕,卻已經是驚弓之鳥——她還有很長的人生路要走。我為她保密,你覺得奇怪嗎?」
「不,不,不會。」
「何況又意識到我——我自己——」她聳聳肩,沒說完,「我又有什麼資格指控她呢?那是警方的工作。」
「沒錯,但今天你又更進一步。」
洛里默太太黯然答道:
「我從來不心軟,從來不愛濫施同情,但是人上了年紀,難免慢慢染上這種毛病。請相信,我很少被同情心操縱。」
「同情心的指引未必可靠,夫人。安妮小姐年輕、脆弱,看上去羞怯而慌張——噢,是的,她似乎很值得同情。然而我不同意。夫人,想不想聽聽安妮·梅瑞迪斯小姐為什麼要殺夏塔納先生?因為他知道她以前當陪侍時做的事:
她小偷小摸的毛病被女主人發現了,於是就害死了女主人。」
洛里默太太頗為震驚。
「這是真的嗎,波洛先生?」
「毫無疑問。她那麼溫順,那麼低調——大家都這麼說。呸!夫人,小安妮·梅瑞迪斯非常危險!為了自己的安全和舒適,她會兇狠地、狡詐地暗算別人。兩次謀殺對安妮小姐來說絕不是終點,她會越來越有自信。」
洛里默太太厲聲說:
「你的話太恐怖了,波洛先生,太恐怖了!」
波洛站起身。「夫人,我該告辭了,好好想想我說的話。」
洛里默太太似乎有些遲疑。她勉力維持着原有的氣度:
「如果我願意,波洛先生,我會徹底否定我們剛才這番談話。記住,你沒有證人。我剛才所說的案發當晚的情形——嗯,僅限於你知我知。」
波洛正色答道:
「夫人,未經你同意,我不會採取行動。請放心,我自有辦法。現在我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了——」
他將她的手舉到唇邊。
「恕我冒昧,夫人,你是全天下最了不起的女人。向你致以我最高的敬意。沒錯,千里挑一的奇女子。啊,你甚至沒做另外九百九十九個女人忍不住會做的事。」
「什麼事?」
「你沒說出除掉你丈夫的原因——沒有辯稱他根本就該死!」
洛里默太太強打起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