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牌 - 第24章

阿加莎·克里斯蒂

「說真的,波洛先生,」她冷冷答道,「我的動機與別人完全無關。」

「了不起!」波洛稱讚道。他再次將她的手舉到唇邊,然後轉身離去。

外頭很冷,波洛東張西望,卻沒找到出租車。他慢慢朝國王路的方向走,邊走邊冥思苦想。他時而點點頭,又搖了一次頭。

他回頭張望。有人踏上洛里默太太家門前的台階,那身材很像安妮·梅瑞迪斯。他躊躇片刻,不知該不該轉身,但最後還是繼續前行。

回到家,巴特爾警司已經走了,沒留口信。他打電話給警司。

「喂,」聽筒里傳出巴特爾的聲音,「有收穫嗎?」

「收穫不小。朋友,我們得盯緊梅瑞迪斯小姐——事不宜遲。」

「我已經盯住她了——為什麼這麼急?」

「朋友,因為她可能是個危險人物。」

巴特爾沉默了片刻,然後說:

「我懂你的意思。但現在人手緊張——噢,好吧,不能抱僥倖心理。其實我給她寫了封信,公事公辦的口吻,說明天要去拜訪她。讓她擔驚受怕一下也好。」

「至少有這種可能。我能一起去嗎?」

「當然可以。很榮幸與你同行,波洛先生。」

波洛掛了電話,陷入沉思。

他心神不定,在壁爐前坐了很久,眉頭深鎖。最後,他將種種不祥的預感和深深的疑惑推到一邊,上床睡覺。

「明早再說吧。」他喃喃自語。

但第二天一早的巨變,卻徹底出乎他的意料。

第二十八章 自殺

電話鈴聲響起時,波洛正坐着喝咖啡、吃麵包卷當早飯。他拿起聽筒,裡面傳來了巴特爾的聲音:

「波洛先生?」

「嗯,是我。有什麼事?」

警司的語氣令他本能地意識到,肯定出事了。那不祥的預感再度襲上心頭。

「快點兒,朋友,快說。」

「是洛里默太太。」

「洛里默——怎麼了?」

「你昨天究竟跟她說了些什麼——還是她跟你說了些什麼?你根本沒告訴我,結果我以為我們的目標是梅瑞迪斯小姐。」

波洛低聲問:

「發生了什麼?」

「自殺。」

「洛里默太太自殺了?」

「對。她最近似乎情緒低落,完全變了一個人。醫生給她開了些安眠藥,昨晚她服藥過量。」

波洛深吸一口氣。

「不可能是——意外嗎?」

「不可能。已經有結論了。她給那三個人寫了信。」

「哪三個人?」

「另外那三人——羅伯茨、德斯帕和梅瑞迪斯小姐。她十分坦誠,一點兒也不拐彎抹角,在信里直接說她想做個了結——承認是她殺了夏塔納,還特意致歉——致歉!因為這個案子給另外三人帶來了不便與煩惱。跟商務信函的行文一樣不帶感情。非常符合那個女人的性格,她歷來冷靜。」

波洛有好一會兒沒答話。

那麼這就是洛里默太太的遺言。到頭來,她依然下決心掩護安妮·梅瑞迪斯。寧可毫無痛苦地早早辭世,也不願在煎熬中多活幾年。而且她最後的行為也那麼無私——試圖拯救一個她暗中抱有同情的少女。一切都安排得如此乾脆、高效、不動聲色——特意向受牽連的三個人宣布她自殺的消息。了不起的女人!他深深地敬佩她。這確實是洛里默太太的作風,當機立斷,並且將決定堅決貫徹到底。

他曾打算說服她,但她顯然更信賴自己的判斷。意志極為堅強的女人。巴特爾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你昨天究竟跟她說了些什麼?她肯定被你唬住了,才走了這條路。但你後來又暗示說梅瑞迪斯小姐才是最大的嫌疑人。」

波洛半晌無言。他感到,洛里默太太的意志在生前無法制約他,死後反而奏效了。

最後,他慢慢地說:

「我弄錯了。」

他非常不習慣說這種話,感覺很糟。

「你弄錯了,呃?」巴特爾說,「不管怎麼說,她肯定以為你已經鎖定她了。可惡,她居然用這種方式從我們的手指縫裡溜過去。」

「你沒有證據指控她。」波洛說。

「是啊,的確。也許這樣最好。你——呃——你應該沒有故意逼她自殺吧,波洛先生?」

波洛憤慨地否認了。然後他說:

「告訴我詳細的經過。」

「羅伯茨醫生八點前拆了信,立刻就開車趕去,叫他的客廳女僕跟我們聯繫,她照辦了。他趕到洛里默太太家,發現她還沒起床,就衝進臥室,但已經太晚了。他試了人工呼吸,沒用。沒過多久,局裡的法醫也到達現場,證實了羅伯茨的結論。」

「用的是哪種安眠藥?」

「我想是弗羅那。總之是巴比妥類的安眠藥。她床頭有一瓶藥片。」

「其他兩人呢?有沒有和你聯繫?」

「德斯帕不在市區,還沒收到今早的郵件。」

「那——梅瑞迪斯小姐呢?」

「我剛剛給她打過電話。」

「哦?」

「她接電話前幾分鐘剛拆開信。她家的郵件比較遲。」

「她的反應如何?」

「態度很正常。得體地掩飾了鬆一口氣的心態,表現出震驚和悲傷等等。」

波洛稍一停頓,才說:

「朋友,你現在在哪裡?」

「奇尼小區。」

「好,我馬上到。」

波洛趕到奇尼小區洛里默太太家,剛進前廳,就遇上正要離去的羅伯茨醫生。醫生平時那種誇誇其談的作風今天早上消失了。他臉色蒼白,微微發抖。

「太可怕了,波洛先生。從我的立場來說,不能不承認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但說實話,我嚇了一大跳。我從來沒想過刺死夏塔納的人會是洛里默太太。我太震驚了。」

「我也很震驚。」

「文靜、有修養、自制力很強的女人。無法想象她能下這種狠手。不知她的動機是什麼?噢,算了,那是永久的秘密了。不過說實話,我還是有點兒好奇。」

「這一定讓你如釋重負吧。」

「噢,那肯定,不承認這一點未免太虛偽了。背上謀殺的嫌疑可不怎麼舒服。至於這個可憐的女人——哎,這無疑是最好的解脫。」

「她自己也這麼想。」

羅伯茨醫生點點頭。「她經受不住良心的譴責吧。」他邊說邊走出去了。

波洛若有所思地搖搖頭。醫生弄錯了。洛里默太太並不是因悔恨才自殺的。

他在樓梯上停下來安慰低聲啜泣的老女僕。

「真可怕,先生,太可怕了。我們都那麼愛戴她。昨天還跟她一起輕輕鬆鬆、高高興興地喝茶,今天她就走了。我永遠忘不了今天早晨——這輩子都忘不了。醫生按門鈴。按了三次我才去開門。他沖我吼叫:

『你家女主人呢?』我嚇壞了,什麼都說不出來。女主人按鈴之前我們從來不進去打擾她——這是她的規定。我說不出話,醫生問:

『她的房間在哪裡?』然後就衝上樓。我跟在後面,指了指那扇門,他沒敲門就衝進去,看到她躺在床上,他說:

『太遲了。』先生,她死了。他叫我去拿白蘭地和熱水,自己拼命搶救她,可是沒用。然後警察來了——這也太——太不體面了,先生。洛里默太太會不高興的。叫警察幹什麼?就算出了意外,我們家可憐的女主人誤吃了過量的藥,也不關警察的事啊。」

波洛沒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問道:

「昨晚你家女主人一切正常嗎?有沒有表現出心情不好、或者擔心什麼事的樣子?」

「不,我想沒有,先生。她很累——她好像身上什麼地方在疼。先生,她最近身體不太好。」

「嗯,我知道。」

他那同情的語氣,促使女僕繼續往下說。

「她這人從來不抱怨什麼,先生,但廚師和我最近都很擔心她。她的精神不像從前那麼好,而且很容易疲勞。昨天您走以後那位小姐又來過,我想她可能吃不消。」

波洛前腳剛踏上一層樓梯,立刻又扭頭。

「小姐?昨晚有位小姐來過?」

「是的,先生,您剛走她就來了,是梅瑞迪斯小姐。」

「她在這裡待了很久嗎?」

「大約一小時,先生。」

波洛沉吟片刻,又問:

「後來呢?」

「後來女主人上床了。晚餐是在床上吃的,她說她很累。」

波洛又沉默了片刻才問:

「昨晚你家女主人有沒有寫信?」

「您說她上床以後?我想沒有,先生。」

「但你不能確定?」

「先生,大廳的桌上已經有幾封準備寄出去的信,我們關門之前都會先把信送走。但是那幾封信白天就放在那裡了。」

「一共有幾封?」

「兩三封吧——我不敢確定,先生。應該是三封。」

「你——或者廚師——總之寄信的人有沒有注意收信人是誰?別怪我多嘴,這很重要。」

「信是我去寄的,先生。我看了最上面那封;

是寄給福特納姆和瑪森公司

[1]

的。另外兩封我不知道。」

女僕的語氣既認真又誠懇。

「你確定最多只有三封信?」

「是的,先生,完全肯定。」

波洛嚴肅地點點頭,又踏上一層樓梯,然後問:

「你應該知道你家女主人有吃安眠藥的習慣吧?」

「噢,是的,先生,是醫生開的藥,朗恩醫生。」

「安眠藥放在什麼地方?」

「女主人臥室的小櫥櫃裡。」

波洛不再提問。他上了二樓,神情凝重。

他在樓梯口遇到了巴特爾。警司憂心忡忡,頗為煩惱。

「幸好你來了,波洛先生,這位是戴維森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