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牌 - 第8章

阿加莎·克里斯蒂

「沒問題。怎麼查?」

「關於德斯帕少校,他經常出國——南美、東非、南非——你有辦法打探那些地方的消息,可以調查他的資料。」

瑞斯點點頭。「可以安排。我會搜集能搜集到的所有信息。」

「噢,」奧利弗太太喊道,「我有個計劃。我們一共四個人——不妨說是四個偵探——他們也是四個人!一對一認領怎麼樣?瑞斯上校查德斯帕少校,巴特爾警司查羅伯茨醫生。我去查安妮·梅瑞迪斯,波洛查洛里默太太。各顯神通!」

巴特爾警司斷然搖頭。

「不行,奧利弗太太。你知道,這是公事,負責案子的是我。所有線索我都得跟進。再說一對一也沒那麼容易安排。也許我們之中有兩個人瞄準同一個目標呢!瑞斯上校可沒說他懷疑德斯帕少校,波洛先生也未必會把賭注壓在洛里默太太那裡。」

奧利弗太太嘆着氣。

「多好的計劃啊,」她遺憾地連聲嘆息,「那麼完美。」接着她又振作起來,「但你總不反對我自己做點小調查吧?」

「不會,」巴特爾警司慢條斯理地回答,「我不反對。事實上,我也無權反對。既然你參加了今晚的宴會,自然可以採取任何滿足你好奇心或是興趣的行動。不過,奧利弗太太,我要提醒你,最好小心一點。」

「絕對保密,」奧利弗太太說,「我不會走漏半點風聲——」她這話似乎說得底氣不足。

「我想巴特爾警司不是這個意思,」赫爾克里·波洛說,「他是指,根據我們的推斷,你的對手可能殺過兩次人——所以如果他覺得有必要,會毫不猶豫地殺第三次。」

奧利弗太太若有所思地看看他,笑了——愉悅而動人的笑容,像個冒失的小孩。

「你已經得到了警告。」她轉述了這句名言,「謝謝,波洛先生,我會處處留神,但我絕不退出。」

波洛優雅地微鞠一躬。「容我評論一句——夫人,你真閒不住。」

奧利弗太太坐得筆直,以參加商務會議的語氣說:

「我提議,我們搜集到的所有情報都應該共享——也就是說,有了線索不能自己保密。當然,各種推論和印象可以藏在心裡。」

巴特爾警司嘆了口氣。「這不是偵探小說,奧利弗太太。」

瑞斯也說:

「所有情報自然都得交給警方。」

「義正詞嚴」地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又眨眨眼睛。「我相信你一定會遵守遊戲規則,奧利弗太太。染血的手套、漱口杯上的指紋、燒焦的碎紙片……你都會交給巴特爾。」

「你儘管嘲笑吧,」奧利弗太太說,「但女性的直覺——」她堅定地點點頭。

瑞斯站起身。

「我會幫你調查德斯帕。可能要花點時間。還有什麼可以效勞的?」

「應該沒有了,謝謝你。你沒有什麼建議嗎?我調查時會有所側重。」

「嗯。唔……我會重點關注槍擊、毒殺或意外事故,但想必你本來也會朝這些方向發掘。」

「我記下了——好的,先生。」

「很好,巴特爾。辦案這方面就不用我來教你了。晚安,奧利弗太太。晚安,波洛先生。」瑞斯上校最後一次向巴特爾點頭致意,走出房間。

「他是誰?」奧利弗太太問道。

「他在軍隊有輝煌的紀錄,」巴特爾說,「也經常遊歷各國,世界上沒幾個地方是他不知道的。」

「我猜他是特工,」奧利弗太太說,「要不今晚怎麼會邀請他呢。你不方便明說,我懂。四個兇手對四個偵探——蘇格蘭場、特工、私家偵探、偵探小說家。絕妙的安排。」

波洛搖搖頭。

「你錯了,夫人。這主意極其愚蠢。老虎受驚了——突然撲了過去。」

「老虎?為什麼說老虎?」

「我是用老虎來比喻兇手。」波洛答道。

巴特爾直入主題:

「你覺得我們該採取什麼策略,波洛先生?這是個大問題。我還想知道你會怎樣從心理角度看待這四個人。你特別熱衷於這一套。」

波洛一邊繼續撫平橋牌計分紙,一邊說:

「你說得對,心理狀態非常重要。我們已經知道兇手犯的是什麼類型的謀殺案,以及具體的謀殺方式。如果從心理角度可以判斷某人不可能犯下這一類謀殺案,我們就可以將他排除出嫌疑名單。我們對這些人已略有認識,有了初步印象,也知道應該分別從什麼角度追查他們;

根據他們打牌的戰術、計分方式和筆跡,對他們的思想和性格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可惜呀!要直接得出肯定的結論,沒那麼容易。這起謀殺需要膽量和勇氣,兇手是一個勇於冒險的人。

「那麼,首先是羅伯茨醫生——喜歡虛張聲勢,叫牌叫得過高,冒險時完全相信自己的能力。他的心態與這起案件非常合拍。你也許會說,這麼一來梅瑞迪斯小姐的嫌疑就自動消除了。她十分膽怯,害怕過高的叫牌,小心、節儉、謹慎、缺乏自信——最不可能魯莽地採取這種風險極大的突然襲擊方式。但膽怯的人也會因恐懼而殺人。極度恐慌和緊張的人一旦陷入絕望,會像被逼入死角的老鼠,可能會拼死反擊。如果梅瑞迪斯小姐以前犯過罪,而且又相信夏塔納先生掌握了內情、準備將她交給法律制裁,她一定會恐懼得發瘋,進而不擇手段以求自保。結果相同,只是心理反應的過程不同而已——不是冷靜、大膽,而是絕望得發狂。

「然後是德斯帕少校——淡定、足智多謀的人,只要他認為有必要,就會不惜冒險。他會權衡利弊,最終確定判斷是否值得一搏——他是積極的行動派,只要他確信有一定的勝算,便不會在風險面前退縮。最後是洛里默太太,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才智和能力卻很出眾。她性格冷靜,精於算計,說不定她的腦筋在四個人中最出色。我想,如果洛里默太太是兇手,一定早有預謀。我能想象她有條不紊、百般謹慎地策劃一起謀殺,以確保整個計劃萬無一失。鑑於這一理由,我感覺她的嫌疑比其他三人稍低。不過,她的性格很強勢,無論做什麼都能做到完美無缺。她是個效率極高的女人。」他停住了。

「結果又繞回來了。不,查這個案子只有一個辦法:

追查他們的歷史。」

巴特爾嘆了口氣,嘀咕着:

「你說過了。」

「在夏塔納先生看來,這四個人全都是兇手。他有證據嗎?還是猜測而已?無法判斷。我想他不太可能掌握多達四起謀殺案的確切證據——」

「我同意,」巴特爾點點頭,「否則也未免太巧了。」

「我想應該是這麼回事——偶然談到謀殺或某一特定類型的謀殺時,夏塔納先生正好捕捉到某人的表情。他非常敏銳——對表情十分敏感。他以試驗為樂,通過漫無目標的談話輾轉刺探,時刻盯緊對方是否退縮、有無保留、是否急於轉移話題。噢,這很簡單。如果你格外懷疑某個秘密,要確證你的疑慮就再容易不過了。每次偶然命中目標的隻言片語都不會逃過你的眼睛——如果你刻意留心的話。」

「我們這位已故的朋友一定很享受這種遊戲。」

「那不妨假設有一兩件案子就是這樣發現的。也許他偶然接觸到了另一件案子的確鑿證據,便窮根究底。我懷疑他對某一起案件的了解是否充分到了——比如,足以呈送給警方正式立案的程度。」

「也不一定,」巴特爾說,「往往有些疑點,雖然我們懷疑其中有問題,卻永遠無法證明。無論如何,我們的行動方案很清楚了。先調查這些人的全部背景——重點關注任何不尋常的死亡事件。你們應該跟上校一樣,注意到夏塔納在晚宴上說的話了。」

「黑天使。」奧利弗太太喃喃自語。

「有幾句話提到了毒藥、意外事故、醫生的良機、槍支走火。如果是這幾句話給他簽下了死刑執行令,我可一點兒也不意外。」

「那番話讓人很不舒服。」奧利弗太太說。

「的確,」波洛說,「那些話至少戳中了某個人的要害——那個人大概以為夏塔納掌握的內幕遠比實際上來得多;

那個人以為這是通往大結局的序幕——夏塔納安排的晚宴正是一齣好戲,以逮捕兇手為最高潮!不錯,如你所說,他用那些話做魚餌逗引客人們的同時,也簽署了自己的死刑執行令。」

眾人陷入沉默。

「戰線會拉得很長,」巴特爾嘆道,「我們不可能一下子就查出所有資料——而且還得萬分小心,不能讓這四個人中的任何一位懷疑我們的目的。所有的問題表面上必須圍繞這起案件本身。絕不能被他們察覺我們已摸到了兇手的動機。最麻煩的是,我們要查的陳年謀殺案不止一件,而是四件。」

波洛提出異議。

「我們的朋友夏塔納先生未必絕對可靠,」他說,「他可能——只是可能——弄錯了。」

「四件都弄錯?」

「不,他還不至於笨到那種程度。」

「錯一半對一半?」

「也不至於。在我看來,也許錯了四分之一。」

「一個清白,另外三個有罪?那也夠糟糕的了。最慘的是,即便我們查出真相,可能也於事無補。就算某人多年前某人把他或她的老姑婆推下樓梯,對眼下這個案子,也不能說明什麼問題。」

「可以,可以,都有用,」波洛鼓勵他,「你理解的,我想到的你應該也想到了。」

巴特爾緩緩點頭。

「我懂你的意思,」他說,「同樣的犯罪特徵。」

「你是指從前那起事件的死者也是被匕首捅死的?」奧利弗太太問。

「不一定這麼簡單,奧利弗太太。」巴特爾轉向她,「但我相信兩次犯罪基本屬於同一類型。細節也許有差異,但其中蘊涵的基本要素一致。說來也怪,兇手居然每次都在同樣的地方出現紕漏。」

「人是一種缺乏創意的動物。」赫爾克里·波洛說。

「女人的變化卻無窮無盡。」奧利弗太太說,「我絕不會用同一手法殺兩次人。」

「難道你的小說里沒有兩次用過同樣的布局?」巴特爾問道。

「《蓮花謀殺案》,」波洛低聲說,「《蠟燭的線索》。」

奧利弗太太轉向他,感激得兩眼放光。「你真聰明——太聰明了。那兩本書當然用了相同的布局,但別人都看不出來。一本寫的是內閣成員周末聚會時文件失竊,另一本則是婆羅洲一個橡膠農場主家發生的命案。」

「但布局的核心元素都一樣,」波洛說,「是你筆下最乾淨利落的詭計之一。農場主設計了他自己的命案,內閣成員則導演了自己的文件失竊案,結果最後關頭都因為第三者插手而弄假成真。」

「我喜歡你最新的那本書,奧利弗太太,」巴特爾警司也稱讚道,「幾位警察局局長紛紛中槍的離奇巧合。你描寫官方的情節時只有一兩處細節失誤。我知道你一貫追求精確,所以不知是否——」

奧利弗太太打斷了他。

「其實我才不在乎精確問題。誰能一絲不苟?這年頭沒人辦得到。如果一名記者這麼寫:

一個二十二歲的漂亮女孩眺望大海、吻別心愛的拉布拉多犬『鮑勃』,然後開煤氣自殺,誰會沒事找事去挑刺說那女孩其實是二十六歲,房間面朝內陸,那隻狗是錫利哈姆梗,名叫『邦尼』?如果連記者都能隨便寫寫,那我混淆了警銜,想寫自動手槍卻寫成左輪手槍,想寫留聲機卻寫成竊聽器,還用了讓被害人服下後只來得及說半句話就咽氣的毒藥,又有什麼關係?

「最重要的是大量的屍體!如果內容比較沉悶,多來點鮮血就生動了。某人剛要透露某些信息——卻被滅口!這一招屢試不爽。我的每部作品都有——當然,加了各種各樣的包裝。讀者喜歡來歷不明的毒藥;

喜歡看笨警察和少女被綁在地下室,同時下水道的瓦斯或者污水即將猛灌進來,諸如此類麻煩透頂的殺人方式;

喜歡能單槍匹馬對付三到七個惡棍的大英雄。我已經寫了三十二本書——波洛先生似乎注意到了,模式其實都差不多——但別人都沒發覺。只有一個遺憾——我把偵探寫成了芬蘭人。其實我根本不了解芬蘭人。芬蘭讀者常給我來信,指出偵探的某些言行太不可思議。芬蘭人似乎特別喜歡偵探小說,可能是冬季太漫長,日照太少的緣故。保加利亞人和羅馬尼亞人好像根本不看。早知道我就把他寫成保加利亞人。」

她突然打住。

「真對不起,我廢話太多了。眼下是真正的謀殺啊!」她興奮得滿臉放光,「如果他們四個人都沒殺他,那該有多精彩。如果他邀請這麼多人,然後悄悄自殺,通過製造混亂來取樂……」

波洛讚許地點點頭。

「值得敬佩的結局。如此乾脆,如此諷刺。但很可惜,夏塔納先生不是那種人,他非常愛惜生命。」

「我看他不是好人。」奧利弗太太緩緩答道。

「他確實不是好人,」波洛說,「但他本來活着,現在死了。正如我告訴過他的那樣,對於謀殺,我秉持中產階級的傳統道德觀。我反對謀殺。」

他又輕輕加上一句:

「所以——我準備深入虎穴。」

第九章 羅伯茨醫生

「早上好,巴特爾警司。」

羅伯茨醫生從椅子上站起來,伸出帶有消毒肥皂水氣味的粉紅色的大手。

「進展如何?」他問。

巴特爾警司環視舒適的診療室,然後才回答:

「哎,羅伯茨醫生,嚴格說來,完全沒有進展。案情停滯不前。」

「報上披露的信息不多,我很高興。」

「『知名人士夏塔納先生在自家的晚宴上突然死亡』,暫時只到這個程度。驗屍已經結束了——我帶來一份報告,你也許有興趣。」

「非常感謝,我看看。嗯——第三頸椎骨……如此等等。對,很有趣。」

他把報告還給巴特爾。

「我們諮詢過夏塔納先生的律師,得知了他的遺囑內容。沒什麼特別的,他似乎有親戚在敘利亞。當然,我們也查了他所有的私人文件。」

是幻覺嗎?還是眼前這張颳得乾乾淨淨的寬臉有些緊繃——表情略顯僵硬?

「結果呢?」羅伯茨醫生問道。

「一無所獲。」巴特爾警司審視着他。

對方沒有直接長出一口氣——沒那麼露骨。不過醫生坐在椅子上的身體似乎稍微放鬆和舒坦了一些。

「所以你來找我?」

「對,所以我來找你。」

醫生的眉毛微微一挑,精明的目光直視巴特爾的雙眼。

「想查我的私人文件——呃?」

「有這個打算。」

「拿到搜查令了?」

「還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