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牌 - 第9章
阿加莎·克里斯蒂
「謝謝,先生。」巴特爾警司發自肺腑地說,「我非常欣賞你的態度,真的。但願其他的人也同樣配合。」
「治不好的問題就只好忍着。」醫生不失幽默。
他又說:
「今天的病人都接待完了,我正準備出去探望病人。我把鑰匙留給你,跟秘書打個招呼,所有資料你儘管翻查。」
「太好了,這就方便多了。」巴特爾說,「你走之前,我還有幾個問題。」
「那天晚上的事?真的,我知道的都說了。」
「不,不談那天晚上。談談你自己。」
「啊,老兄,那就問吧。你想知道什麼?」
「請簡要回顧你的職業生涯,羅伯茨醫生。還有家庭出身、婚姻狀況等等。」
「我就當是為登上《當代名人錄》熱熱身吧。」醫生故作嚴肅,「我的履歷很簡單。來自施洛普郡,出生在盧德羅,父親是當地的醫生。我十五歲那年他去世了。我在施魯伯里上學,繼承父業當了醫生,奉聖克里斯托弗為守護神——不過這方面的細節你應該都調查過了。」
「查過。你是獨生子,還是有其他兄弟姐妹?」
「獨生子。父母親都去世了,我目前單身。需要介紹這方面情況嗎?我來這裡和埃默里醫生合夥開診所,他大約十五年前退休,現在定居愛爾蘭。如果你要他的地址,我可以給你。我這兒還有一個廚師、一個客廳女僕和一個女傭。秘書只有白天來上班。我的收入不錯,經我治療後不幸死亡的病人數目也在合理範圍內。怎麼樣?」
巴特爾露齒一笑:
「這話真是意味深長,羅伯茨醫生。你很有幽默感,這是好事。現在我再問一個問題。」
「在私生活方面,我的道德標準很嚴格,警司。」
「噢,我不是指這個。不不,只是想請你列出四位朋友的名字——那種私交多年的好朋友,作為參考。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嗯,我懂了。讓我想想。在倫敦的人是不是好一點?」
「這樣比較方便,不過也無所謂。」
醫生想了一兩分鐘,用自來水筆在一張紙上潦草地寫下四個名字和相對應的地址,推給書桌對面的巴特爾。
「這些可以嗎?一時只想起這幾個合適的人。」
巴特爾仔細看一遍,點頭表示滿意,將紙張收進內側衣袋。
「只是為了排除嫌疑而已。越早排除一個人,就能越快接着查下一個,對涉案人士也比較有利。我必須百分之百確認你和死者夏塔納沒有過節,也沒有私交或生意往來;
確認不存在他得罪過你、你懷恨在心的情況。你說和他只是點頭之交,這我相信,但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取得實證。」
「噢,我完全理解。沒證明我說的是實話之前,必須先假設我撒了謊。警司,這是我的鑰匙。這是書桌抽屜的——這是柜子的——這把小鑰匙開的柜子里放的東西有毒,檢查完務必鎖好。我還是跟秘書交代一下吧。」他摁了桌上的按鈕。
門立即開了,一個外表十分幹練的年輕女子走進來。「有事嗎,醫生?」
「這位是伯吉斯小姐,這是蘇格蘭場的巴特爾警司。」
伯吉斯小姐冷冷瞟了巴特爾一眼,仿佛在說:
「天哪,這是什麼怪物?」
「伯吉斯小姐,請儘量解答巴特爾警司的問題,按他的要求予以配合。」
「醫生,既然你這麼說,沒問題。」
「那好,」羅伯茨站起身,「我要走了。嗎啡放進我的公文包了嗎?名叫洛克哈特的那個病人需要——」
他邊說邊匆忙走出去,伯吉斯小姐緊跟在後。過了一兩分鐘,她回來說:
「巴特爾警司,需要我效勞的時候請按鈴好嗎?」
巴特爾警司道謝並答應了,然後開始辦事。
他搜得很詳細,很有條理,雖然他並不指望有什麼重大發現。羅伯茨非常配合,實際上就排除了這種機會。羅伯茨不傻,他知道警方遲早要上門搜查,肯定早有防備。不過,羅伯茨並不知道巴特爾此來的真實目的,所以他仍有一絲希望找到線索。
巴特爾警司把抽屜開了又關,翻查文件夾、支票簿,估算了還沒付款的賬單——記下這些賬單的支出用途,仔細檢查羅伯茨的存摺,翻閱他的診療檔案,幾乎沒落下任何一份書面文件,但基本沒有收穫。他又查看了毒藥櫃,記下醫生從什麼地方批發藥品,以及大致的往來賬目,重新鎖好藥櫃,轉而檢查櫥櫃。櫥櫃裡大都是私人物品,但依然找不到他想要的東西。他搖搖頭,坐進醫生的椅子裡,按下電鈴。
伯吉斯小姐立即出現。
巴特爾警司客氣地請她坐下,打量了她一會兒,才決定要用什麼辦法對付她。他立刻感受到了她的敵意,但還拿不準是該刻意強化這種敵意、以便激得她在盛怒之下疏於防備,還是採用比較柔和的態度迂迴試探更好。
「伯吉斯小姐,你應該知道我今天來的理由。」最後他說。
「羅伯茨醫生說過了。」伯吉斯小姐馬上答道。
「目前的形勢很微妙。」巴特爾警司說。
「是嗎?」伯吉斯小姐應道。
「哎,案子難辦。四個人都有嫌疑,其中一定有一個兇手。請問你是否見過這位夏塔納先生?」
「從沒見過。」
「有沒有聽羅伯茨醫生談起過他?」
「沒有——不,我記錯了,大約一星期前,羅伯茨醫生叫我記錄一次晚宴的具體時間。夏塔納先生,十八號八點十五分。」
「那是你第一次聽說夏塔納先生的名字?」
「對。」
「沒在報上看過他的名字?社交界的新聞里常有他。」
「我有正經事可做,才不去看什麼高等社交新聞呢。」
「我還以為你看過。」警司溫和地說。接着他又說
:
「是這樣,四個人當然都只肯承認和夏塔納先生不怎麼熟,但其中一個人肯定和他交情不淺,才會到了要殺他的地步。我的任務就是查出究竟是哪一個人。」
於事無補的冷場。伯吉斯小姐對巴特爾警司的工作似乎毫無興趣。她的職責是服從老闆的指令,坐在這兒聽巴特爾警司說話,並答覆他直接提出的問題。
「伯吉斯小姐,」雖然屢屢碰壁,警司仍鍥而不捨,「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們的難處。比如說,別人難免有些流言飛語,雖然我們可能一句都不相信,但又不能不予以重視。尤其是這類案件。我不想對女人說三道四,但女人一激動起來,真的口無遮攔,管不住嘴,無憑無據就隨口議論別人,暗示這個那個,還愛挖掘多年以前種種與案件無關的是非。」
「你是說有人講醫生的壞話?」伯吉斯小姐追問。
「其實也沒什麼,」巴特爾小心地周旋,「不過嘛,我總得留意一下。什麼病人死得很可疑之類的,也許都是無中生有。為這種事給醫生添麻煩,真不好意思。」
「估計又有人拿葛雷弗斯太太那件事做文章。」伯吉斯小姐氣沖沖地說,「真是人言可畏,不了解的事情也敢胡亂議論。很多老太太都疑神疑鬼,以為所有人都想毒死她們——親戚啦、用人啦,甚至她們的醫生。葛雷弗斯太太來找羅伯茨醫生之前已經換過三個醫生,後來又用同樣的理由無端猜疑他,轉去請了李醫生。羅伯茨醫生還求之不得呢,他說這種事只能這麼辦。李醫生之後,她又換了斯蒂勒醫生、法默醫生——直到她去世,可憐的老傢伙。」
「你絕對想不到再小的細枝末節也能引來滿城風雨。」巴特爾說,「病人死後如果醫生得了點好處,就會被人議論得非常不堪。可是病人為了答謝醫生,留給他一點小東西,甚至一大筆錢,又有什麼不妥?」
「還不是那些親戚嘛,」伯吉斯小姐說,「我總認為死亡最能引出人性卑鄙的一面。死者屍骨未寒,親戚們就為分家產大鬧起來。幸好羅伯茨醫生沒遇到這種麻煩。他老說最好病人什麼也別留給他。記得他得過一筆五十鎊的遺贈,還有兩根手杖、一隻金表,沒別的了。」
「專業人士的日子不好過,」巴特爾嘆道,「特別容易被敲詐。即便你再清白,有時也難免被人說閒話。醫生尤其需要避嫌,這就需要隨時留心,反應要快。」
「有道理,」伯吉斯小姐說,「對醫生來說最難應付的就是歇斯底里的女人。」
「歇斯底里的女人,沒錯。我個人感覺問題就出在這兒。」
「我猜你是指可怕的克拉多克太太吧?」
巴特爾裝出冥思苦想的樣子。
「我想想,三年前?不,不止。」
「有四五年了。那個瘋女人!她出國的時候我簡直高興壞了,羅伯茨醫生也是。她對她丈夫撒了那麼可怕的謊。當然啦,這種人總是如此。那可憐的人完全變樣了,落得一身病。哎,最後他患炭疽熱死了,是刮鬍子的時候感染的。」
「這我倒忘了。」巴特爾故意裝傻。
「後來她出國了,也沒活多久。不過我始終覺得這女人很賤——特別愛纏着男人,你懂的。」
「我知道那種人,」巴特爾說,「非常危險。當醫生的最好離她們遠一點。她死在國外什麼地方來着——我印象中——」
「我想是埃及吧。她患了敗血病——當地的一種傳染病。」
「還有一類情況,也讓醫生的處境很為難,」巴特爾突然轉移話題,「如果他懷疑某個病人被親戚毒死,他怎麼辦?他必須有十足把握——否則就閉嘴。但一旦後來傳出流言,醫生自己也撇不清。不知羅伯茨醫生是否遇到過這種事?」
「應該沒有,」伯吉斯小姐沉思着,「從沒聽說過。」
「從統計學角度說,研究某個醫生執業期間平均每年死了多少病人,也挺有意思的。比如說吧,你和羅伯茨醫生一起工作了——」
「七年。」
「七年。那這期間死過多少病人?」
「這可不好說。」伯吉斯小姐開始心算,這時她的敵意已經消失了,戒心全無,「每年也就七八個吧——當然我記得不太確切——總共應該不超過三十個。」
「看來羅伯茨醫生的醫術比大多數同行來得高明。」巴特爾和藹地說,「估計他的病人大都來自上流社會,有錢保養身體。」
「他是口碑很好的醫生,診斷很精確。」
巴特爾嘆着氣站起來。「我跑題跑得有點遠了,本來是想查查醫生和夏塔納先生的關係。你確定他不是羅伯茨醫生的病人?」
「完全確定。」
「沒準他是用另一個名字來看病?」巴特爾遞給她一張照片,「認識嗎?」
「這人看着太像演員了!不,從沒在這兒見過他。」
「好吧,那就這樣。」巴特爾再次嘆息,「算我欠醫生一個人情,真的,各方面都這麼配合。代我轉達這句話,好不好?告訴他我去查二號嫌疑人了。再見,伯吉斯小姐,感謝你的協助。」
他與伯吉斯小姐握手道別,邊走上大街邊掏出小本子,在字母「R」字底下記了幾行字。
葛雷弗斯太太?不可能。
克拉多克太太?
沒有遺產。
沒結婚(可惜)。
調查病人的死因。有難度。
他合上小本子,轉入「倫敦和威塞克斯銀行蘭開斯特門分行」。他出示了正式名片,得以與銀行經理密談。
「早上好,先生。據我所知,傑弗瑞·羅伯茨是貴行的客戶。」
「是的,警司。」
「我想查查他這些年的賬戶記錄。」
「我安排一下。」
忙了半小時,最後巴特爾嘆口氣,收起一張用鉛筆抄寫的數字表格。
「找到你需要的資料了嗎?」銀行經理好奇地問。
「不,沒有。參考價值不大。但還是謝謝你。」
同一時間,羅伯茨醫生正在診療室邊洗手邊扭頭問伯吉斯小姐:
「我們這位木頭偵探怎麼樣,嗯?是不是把這裡翻了個遍,沒完沒了地盤問你?」
「告訴你吧,他沒從我這兒套出什麼話。」伯吉斯小姐緊抿着嘴。
「好姑娘,其實沒必要少說,我不是讓你把他想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訴他嗎?對了,他都問了些什麼?」
「噢,他一直嘮叨說你認識那個夏塔納先生——還暗示他可能用假名字來這裡看病。他拿了張照片給我看。那人也太像演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