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舊草 - 第3章

書海滄生

  鄭祁俊雅的面龐被氣得暴出青筋,皇子貴人們剛走沒多久,此時實在不宜出人命。謀劃許久,他才咬牙道:「你到底如何才肯走?」

  奚山拿金袖蹭蹭眼淚鼻涕,眨眼笑道:「把小夫人請出來,讓我看看是不是我那苦命的妻。」

  鄭祁額角生疼,不耐地揮揮手,示意管家去請妾室。

  奚山坐回席上,安然厚顏地吃酒。聽到不斷靠近的腳步聲,他才放下杯。

  「是你尋我?」妾看到這樣一個蒼白怪服的人,平淡地問道。

  席外侍奉的丫鬟、小廝卻屏住了呼吸。他們初次看到女子的冰冷容貌,有些害怕,又有些痴迷—第一眼不覺什麼,第二眼長長看下去,卻不敢呼吸了。

  奚山走到她身旁,圍着她順時針轉了幾圈,又逆時針繞了幾圈,踮腳比畫完這妾室的身高,臉上才算帶了笑。最後站在妾對面,抬頭,與她兩目相對許久。鄭祁不悅,想要阻止,妾瞬間察覺到了什麼,垂了眼帘。奚山蒼白的面容卻變得更加蒼白,用繡着金絲的袖子揉了揉眼睛,袍子上的灰塵也揉到了臉上,可他並不肯錯開眼,帶着黑眼圈的雙目也顯出幾分勉強的溫柔。他的視線移到妾的額間印,初始翹起的唇角卻緩緩落下,也不知想到什麼,左手撐住桌角,右手扯着妾的袖角,別開頭去,一吐氣,大顆大顆的眼淚卻瞬間滾下,全無聲息。

  妾頗為奇怪,低着頭由他去哭,沉默大方,並無異態。

  鄭祁握緊扳指,心思百轉,若他們真是未婚夫妻……

  一時間,偌大的花廳,竟靜悄悄的,除了奚山壓抑的哽咽,只能嗅到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冷淡香氣了。

  「你可哭夠了?」過了許久,妾黑眸冷淡地望着濕透的袖角,收回,又遞上侍女呈上的巾帕。

  奚山吸吸鼻子,擦了把臉。鄭祁冷道:「你因何而哭?」

  奚山又看了一眼妾的黑眸,其中有死寂,亦有臨斃前吸取人世的最後一口生氣。他不忍再看,蹂躪了一把自個兒的臉,才哭哼出聲道:「她並非本君的未婚妻。」

  鄭祁狐疑,目光在二人身上轉過,才道:「只為此事?」

  「呸,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難道還不夠令人傷心嗎?」奚山猶自悲戚,卻被管家命人給扔了出去。

  是夜,鄭祁命人緊隨其後,殺了泄憤。死士跟去,眨眼間,少年竟已杳無蹤跡。又尋奚山,竟無人知是何處。懷疑是鄰國細作,卻無頭緒。而僕人所收明珠,則化作一塊石頭,他不敢聲張,卻暗自懊惱。是夜,雷聲大作。

  三月暮春,桃花大盛,鄉黨舂醬,製成殷紅的桃花餅祭祖,餘下的放在家中,給妻女做胭脂。鄭祁家中封邑供奉不少,均是上等粉脂,母親、妻子連奴婢身上都是那股子香,讓鄭祁十分厭煩,便躲在妾的房中作畫。

  說來,新婦入門半月,鄭祁夜間只去過一次,是夜妾熄燭侍奉,閉目任鄭祁動作,肌膚溫暖豐腴,迎來送往,除了處子之身,略微緊緻,吃痛時不睜目亦不發聲之外,與尋常女子並無不同之處。鄭祁頓感興致索然,不等天亮便攜衣散發而去。

  白日明亮,妾坐在偏遠亭中看書,鄭祁與友人遠遠看到,又覺風華大茂,額上殷紅,明艷伴着冷清,讓人愛不自禁。鄭祁夜晚再去,卻仍覺寡淡無味,失望而歸。如此折騰幾次,阮氏笑道:「郎君素來愛畫蓮,此次莫非娶了個蓮花仙,特來報憐愛之恩?只可惜,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忒為難恩人了。」鄭祁挑眉,頗覺惱怒,再不踏妾苑。

  國公府隔壁原是安王京中府第,安王因結黨,被除三族,家中空蕩蕩,凋零下來。街巷相傳夜間子時安王府中有腳步聲,又有喁喁私語,怕是冤鬼作祟,再無人敢往,便徹底成了鬼屋。請了幾回道士也無濟於事,只得聽之任之,國公府為此還封了與安王府相鄰的一座院落,正是後來妾所居的園子。自齊明十年妾入府,這裡鬧得越發兇狠了,男主人從不過來,夜間隔壁又似有鬼魅,到了夜裡,竟無人敢來。妾每日夜間卻仍在園中掌燈讀書,泰然處之。

  一夜,妾翻了幾頁書,忽聽窸窣的磚瓦聲響,抬眼,卻是個衣裳發亮面容蒼白的少年,趴在牆頭,捧腮望她,目光灼灼。

  妾不以為意,低頭讀書,策論文章,誦讀一遍,已然熟記。半盞茶的工夫,書已翻完,牆頭少年含笑看她,妾渾然不覺,又從後向前,倒默一遍。合上書時,妾抬眼,少年已趴在牆頭熟睡,頂着兩個黑眼圈,酣然香甜。

  此時門外卻道郎君將至,妾淡然地從樹下拾起一根敲杏子的金擊子,站到牆下,輕輕一搗,那花衣少年便倒回隔壁府中,撲通一聲,哎喲一聲,似個孩童,邊罵髒話邊去了。

  鄭祁剛進園,便聽到隔壁傳來異聲,背僵了一下,伸手去拉妾的衣衫,卻覺指尖冰冷而帶香氣,眼睛顫抖了一下。妾淡淡地看他,目光隱含壓迫,許久,鄭祁才鬆手,面無表情道:「隨我入書房,此處不宜居住。」

  妾道:「孔孟書中從沒載過鬼神之說,公子又在怕什麼?」

  鄭祁面目變得益發僵硬,深深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第二日,妾讀書時,花衣少年又來,仍是頂了一個肉團髻,卻裹着一塊四方巾,一身乾淨麻衣,趴在牆頭目光灼灼,而略顯期待。

  「我今天的衣裳好看嗎?」奚山君笑着問道,「我自己縫的,街上行人都這麼穿。」

  妾並不答話,然則合上書卷,抬頭看他許久,才道:「你生得不好看,如何穿都不好看。」

  奚山君哼哼唧唧,從牆頭上爬了下去,邊跑邊怒道:「阿箸,她又嫌棄我。」被喚作阿箸的似乎是個年幼的童子,罵罵咧咧幾句,領着他不知到了何處,再無聲響。

  妾望着牆頭,她今日未梳髻,平靜的眼睛盯着牆頭被少年踩倒的一簇黃色野花,晚風吹起烏髮時,額上紅印也如那少年的目光一般,灼灼起來。

  平王世子回京供奉,在別院中閒來無事,邀鄭祁吃酒,席間請了「挑金樓」的姑娘,其中一個喚作奉娘的,特別美貌,且舞姿美妙絕倫,剛被梳攏未幾日,便被王孫公子們捧成了花魁。平王世子命奉娘陪鄭祁,此女善逢迎,也得了鄭祁幾分歡心。平王世子對奉娘玩笑道:「平素不愛我們這些粗魯的臭男人,今日便送你個探花郎,好好文雅一番,料想枕榻也香幾分呢。」

  鄭祁年二十,中了探花才入的翰林,聽聞此言,對奉娘溫文一笑,倒令這女子羞紅了臉。

  酒意益濃,鄭祁昏昏欲醉,平王世子便命人去國公府稟告一聲,留他到了廂房,着奉娘侍候。

  一時酒勁,鄭祁摸索着奉娘,倒有了幾分肝火,扯了衣衫,留待枕席,親吻一番,溫存一次,微笑地問她:「探花郎又如何,可令你更歡愉?」

  奉娘親吻鄭祁喉結,摸索鄭祁胸前胎痣,笑道:「郎君一貫粗魯,今日倒十分溫柔。」

  鄭祁指僵了,凝望她片刻,又摸了摸她的肌膚,十分豐腴溫暖,卻無香氣。奉娘又呻吟起來,鄭祁雙手一路向上摩挲,到了頸部,竟用了大力氣,掐得她喘不過氣來。望着奉娘驚恐的眼神,鄭祁冷道:「你我何時見過?」

  奉娘惶恐地討饒道:「說起來恐怕郎君生疑,可妾也未曾想世事如此離奇。前些日子,妾熟睡,睜開眼,竟坐到了白孔雀身上,四周可觸星斗,那孔雀說要為我尋個如意郎君,只是不許我睜眼,更不許開口。果然之後我便承恩郎君,然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擔心,摸索郎君胸前,竟有一道胎痕,後又有幾次見到郎君,卻不敢言語,直至半月前,那白孔雀才不曾來。」

  奉娘哭泣道:「妾幾乎絕望了,不想今日又見郎君,始知仙雀不曾欺我。」

  鄭祁渾身冰涼起來,喘着粗氣,氣急敗壞地套上衣袍,摔門而去。

  妾正眠,眉頭蹙起,似夢到什麼,忽然抱頭嘶喊痛吼起來,指骨凸起,額上沁出了密密的汗。鄭祁黑眸審視了她許久,才握住她的手,只覺冰涼肌骨,猶如好石,是從未碰過的銷魂滋味。

  他年少聰敏,從未被人欺騙過,此時卻被異類騙得團團轉。若她真是當年那隻白孔雀……

  鄭祁似怨恨又似憐惜地看着妾,許久,妾卻睜開了雙眼,平淡地望着鄭祁。

  「你恨我嗎?」鄭祁盯着她的眉眼,輕聲問道。

  「為何?」妾問道。

  「為我當日掐死你,丟入芙蓉塘。」芙蓉塘位於御花園去東宮的途中。鄭祁為博仁義名聲,救下雀王,後又擔心帝王心存芥蒂,便狠下心腸,在懷中將雀王掐死,於未掌燈的霧色中,推入芙蓉塘。之後裝作尋找失蹤的雀王,又哪知迷了路,遇到皎白的絕色之人,回想起來,如此巧合,正是雀王所化。

  妾垂目道:「我此刻是人,而非鬼魂。」

  「我第二日托姐姐去撈你的屍首,並未撈到,便猜測你是否未死。如今你還活着,當真是天厚鄭祁。」

  妾垂下眼睛,「你確實得天厚愛,連東宮也妨礙不得你這天命之人。」

  鄭祁握住她雙手,愛憐溢於言表,「此後有我一日,雀兒與我共享富貴。無論你是報恩或者報仇都無妨,只要你不離我而去,設計哄騙於我,都隨你。」

  妾淡道:「奉娘與你有段夙緣,而我與君非同類,恐同榻而害君性命,特此安排。待國公六十整壽,借府中吉運消弭我身上異味,君何不忍耐幾日?」

  鄭國公壽辰正是五月初十。確實沒有幾日了。

  鄭祁溫柔地笑道:「何曾有異味,可是你身上香氣,我倒是巴不得時時聞到呢。」

  妾抽回手,冷道:「這幾日,郎君自便。」

  語畢,放下幔簾,把鄭祁的目光隔到了外面。

  鄭祁自幼便是個表面十分隱忍寬容,心中卻極其有稜角之人。他平素私事從不暴露於陽光之下,似乎覺得黑暗之中無論做了什麼,總不會妨礙陽光下自己的模樣,因此十分愛惜自己累積的名聲。近日他動作不算小,主上貴妃都隱隱有些不悅,他想了想,便撒了手,並不親自拷打太傅,只讓獄卒下了幾味無色無臭的毒物,碾碎在食物中,讓太傅症似重病纏身,倒也不曾髒了他的高潔。誰知老匹夫彌留之際,竟一口血噴在他的衣袖上,死死攥着,大笑道:「前日夢孔夫子,問我你幾時死,老夫惶惶然,說太子天命之人,卻早死,我怎麼知道他?孔夫子卻道,是耶,太子不若君卑鄙,不若君無恥,不若君多矣,太子既早死,想來君要長命百歲,親眼看着自己無子送終。」

  鄭祁陰冷着面龐削斷了太傅的雙臂,食指一試,已然氣絕,並未受什麼苦。鄭祁心中卻不舒坦起來,讓獄吏牽來了幾條惡狗,親眼看着它們啃完屍體,才冷冷一笑,算是作罷。

  他轉眼去準備父親鄭國公的壽宴,新來的廚子備了幾份菜單讓他選,鄭祁拿毛筆剛圈了幾個,便看到一樣菜色—錦繡朝鳳圖,他以前未曾聽過,頗覺好奇,廚子討好道:「這是小的家鄉宴請貴客時才用到的一道菜,將櫻桃、荔枝各色鮮果雕成彩鳳,再將各色雀鳥的肉烤熟,搗成泥,澆汁,添成鳳尾,便成了。」

  鄭祁眼睛一暗,想起什麼,吩咐廚子用雀鳥的肉泥裹時令蔬菜,做成肉丸子,命人給家中老少一人送了一份,讓家僕記下各人的反應。

  這方報完小夫人吃完吐了,鄭祁還未放心展顏,那方卻道夫人吃完也吐了。

  鄭祁關切去問,大夫卻道是夫人有了身孕。鄭祁大喜過望,一連幾日都歡喜暢快至極,同平王世子吃了幾回酒,那奉娘也在,望着他,楚楚可憐的模樣,心中倒也憐惜,便命人贖回家中,放在妾身邊暫且當個奴婢。

  奉娘善劍舞,年幼時曾有緣跟舞姬公孫娘子學過一段時間,一招「流雪回」學得最像。素裙翩飛而寶劍起,白雪回落則鋒寒厲,黑髮隨風與長袖齊飛,騰躍而使人不知驚鴻何方。

  奉娘時常在妾身邊舞劍,謙卑而惶恐。妾倒也自然,席地坐在花樹下靜靜觀看,常常一語點破奉娘舞姿中的疏漏之處。下人們看得如痴如醉,對妾所說的話頗感不屑,不過貧家女子苦出身,還能懂得「挑金樓」調教姑娘的高明?日後都是妾,誰還高誰幾分不成?都是玩物罷了。

  鄭祁從不許下人身旁攜帶尖銳鋒利之物,雖喜愛奉娘舞姿美妙,但每次舞完,劍還是要收好封庫。隨着國公壽辰臨近,鄭祁又命奉娘改良一番,用綢代替劍,在宴席之上獻技。

  妾是夜卻未讀書,她坐在樹下靜待奚山君。

  奉娘早早睡了,迷迷糊糊中只看到窗外一盞暗黃色的燈籠,她披了件衣裳,隔門問道:「今日已經是第五日了,您為何不肯請大夫,苦苦撐着?」

  妾已經失眠五日,日日頭痛欲裂。她以手撐額,另一隻寬大的袖子卻揮了幾揮。奉娘再也無話,又嘆自己還是天真,只得告退。卻聽妾問道:「奉娘,你說,孤還有沒有活路?」

  奉娘心中一顫,鼻中卻有些酸意,「您是雀王,雀不曾死,王怎會亡?」

  妾卻淡淡地笑了,「粉飾太平亦是女子的本性嗎?」

  夜風吹起妾的衣袍,她頭頂上的花樹沙沙響動,搖曳許久,才墜下一枝花苞,抖落在青石上。她拾起花苞,眯眼道:「須知萬物皆有少年早衰之時,焉知我便強過誰?」

  忽然,樹上卻倒垂出一個腦袋,晃着黑眼圈笑道:「你是我的妻子,自然強過這世間千千萬。」

  妾抬頭,那雙不甚漂亮的眼睛正望着她,目光炯炯,似賊也。

  她席地而坐,他一個倒垂晃落許多花葉,全落在她的素衣和黑髮上,還帶着淡淡香氣。這花別名叫「今朝」,素為已故國母秦氏所鍾愛。

  妾似乎早料到他會提到此處,問他:「你夜夜尋來,似冤鬼纏身,讓人煩惱。既然這樣自信,可有信物?」

  奚山微笑,從錦衣中掏出一片紅錦包着的竹簡,抖落開來,「有你太太太太爺爺的婚書為鑑。」

  而後奚山撓撓頭,伸出四個手指頭,糾結着濃黑的眉毛道:「一個太七十年,四個太應是……夠了吧?」

  妾接過書,上面的墨跡已略微腐朽,書着「喬公女,三百歲,太平日,嫁扶蘇」十二字。書後的金泥卻是大昭太祖的御印,滲入了書中脈搏筋骨,似乎不曾淡過。

  妾的頭忽然劇烈地痛了起來,手指骨節掙得慘白。垂額握住婚書,額上紅印似一滴血珠,映着婚書上的金印,格外紅艷猙獰。

  奚山凝視她許久,才含笑道:「你看來很痛。」

  妾停滯了許久,幾乎喘不過氣來,許久,才抬起頭,逼近奚山的眼眸,黑黑的眼珠中空蕩蕩的,似乎化出胸中的最後一口熱氣,冷漠地問他:「此時不宜成婚,敢問山君,還需何禮,才算重諾?」

  奚山君腳勾着樹枝,肩窄而身長,身子晃晃蕩盪的,顯得有些淒涼孤獨。他輕輕抱住妾的頸,許久,才輕輕笑道:「蓋上指印吧。你死了,我找誰呢?」

  五月初十,是個好日子。這日子好在它明明沒什麼好的,朝中人人卻偏偏能歡喜得像過年。這一天,是鄭貴妃的父親鄭國公的生辰。而鄭國公也是個妙人,生了個能生兒子的美貌女兒固然很妙,但更妙的是他生了個權傾朝野的賢臣鄭祁。

  那一天,今朝都開花了,一大片一大片地綴在枝頭,俏生生的,蔚若雲霞。傳說昭王還是皇子的時候求娶先後秦氏,秦老將軍曾刁難說:「若園中今朝花都開了,吾當嫁女。您生下來的時候雖是冬日,但臣聽說宮中所有的花都齊齊綻放,連已枯死數年的金曇也連開八日不敗。想來小女是個平凡人,出生時毫無異象,只有無名野樹開花,何德何能輔助天命之人。」

  求親的那一日初初立春,金貴的花都不肯開,只有將軍府園子內的野樹開得肆意,滿滿的枝頭,無香,好似打了這位金貴皇子的臉。可皇子偏偏不肯走,喝了三泡茶,依舊坐在園中看着野花肆虐燦爛,旁的名樹枝頭凋零。

  老將軍預備下逐客令,一個丫鬟模樣的小姑娘卻抱着杆長耙低頭跑了過來,也不顧皇子坐在樹下,拿着耙子踮腳搗花,似是攆人。老將軍心中得意,面子上卻喝罵她道:「沒看到貴客嗎?無禮至此!」

  當年的三皇子微微一笑,道無妨,輕輕站起了身。誰料那丫鬟卻輕聲道:「小姐方才也罵奴婢,說今朝花都開了,怎麼還不給她制新胭脂添妝!」

  老將軍冷哼道:「只開了野花,何時都開了?」

  丫鬟義正詞嚴道:「老爺請看,此樹別名『昨昔』,此花正叫『今朝』。」

  老將軍臉氣得通紅,咬牙問婢女:「幾時改的名?」

  丫鬟捧起腳下的野花,微微抬頭笑道:「昨昔還是今朝,您問哪一個?」

  老將軍看到婢女的模樣,忽然目瞪口呆,「你你你怎麼在……你給我滾回去……滾回去伺候……小姐!昨昔今朝都不許妄想!」

  小婢女小臉瑩白,還帶着微微的絨毛,稚氣地問他:「那奴婢替貴客問一句,若此花結果,便叫『明日』,可好?」

  老將軍氣得差點仰翻過去,點着婢女的額頭,噴了她一臉口水,「明日也不可!」

  小婢女用袖子抹掉臉上的唾沫星子,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那後日呢?」

  三皇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被眾人慫恿着來娶大將軍的幼女,原只是為了一個賭注。他的弟弟穆王道,若他能娶到將軍之女,穆王便娶了內城東街太常家的醜女。

  老將軍是出了名的飛揚跋扈不怕權貴,他戰功顯赫,平定四國,全靠一雙手,一支槍,除了效忠主子,從不與權貴結交,並許下狂言:「若秦氏門前十里長紅,必是老子又得了封賞。」如此還有誰敢輕易求娶他家女兒?如今聖上是封無可封,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兒子們打起了賭。

  三皇子轉眼看着小婢女,含笑脈脈,小婢女卻如臨大敵,對他道:「您這樣笑,讓旁的女孩看到,十分不好。」

  三皇子便又笑了,正想拱拱手告辭,回宮認輸,老將軍卻板着臉,咬牙切齒道:「吾家無嫁妝,殿下若不嫌棄,便將這等厚臉皮的今朝移到宮中吧!」說完,拂袖而去。

  三皇子娶親當日,將軍府前江山萬頃,十里紅妝,平吉殿中卻只移植了百棵今朝。

  如今,今朝在民間家家戶戶都有一兩株,不因它花瓣如何奧妙,只是它落地便生根,伸手便可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