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笑小說 - 第2章
東野圭吾
「好啊。扎紮實實地練習,為下次的高爾夫應酬作好準備。下周三是和夏井老師,周五是玉澤老師……」
「啊……全打高爾夫……」
「不,不只是這個。」小堺從書桌抽屜里拿出一張A4紙,「輕田老師那邊也發來了邀請。參加者一欄寫了你的名字,是下下周的周六。只有半程,估計不會太辛苦。」
「半程?是只打九個洞嗎?挺少見的哪。」
小堺一臉茫然。「你在說什麼?」
「不是在說高爾夫應酬嗎?」
小堺搖頭否認。「輕田老師是不打高爾夫的。我說的是馬拉松,半程馬拉松。」
「啊?!」青山驚得往後一仰,「要是參加那個的話,我不會還得跑步吧?」
「那是當然。不同的作家愛好不同,有的不喜歡高爾夫,而喜歡馬拉松或者網球之類。哦,對了,推理作家西口老師的愛好是玩滑板,你要提前勤加練習呀。」
「滑、滑、滑板?」
「聽說還不是那種慢吞吞滑着玩的,而是非得在U形池上空翻轉個一兩圈才肯罷休,你最好有心理準備,恐怕提前買份保險什麼的比較靠譜。有次獅子取先生一個倒栽蔥跌了下來,縫了五針。不過因禍得福,他拿到了老師新寫的原稿。」
青山早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為什麼非要把自己逼到那種地步不可?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小堺臉上浮現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別擺出一副慘兮兮的樣子。迎合作家的愛好,你這才是剛剛起步階段呢。瞧瞧獅子取先生,過不了多久你就懂了。」
03
看了看表,青山心想差不多了。等待的那趟列車馬上就要進站。
青山他們眼下正在東京站新幹線即將停靠的站台上。一位作家要乘坐東北新幹線來東京,因此他們到此來迎接。
這位作家名叫花房百合惠,是日本具有代表性的女推理作家,曾經有數部作品大賣,如今依然保持着堅不可摧的人氣。在文藝書賣不出去的今天,她對於出版社而言是一位舉足輕重的作家。
花房百合惠住在仙台,很少來東京,不過今晚要出席在東京都內舉辦的某文學獎晚宴,這才特意前來。
站在站台上翹首等待的,是各出版社負責花房百合惠作品的編輯和他們的上司,灸英社來的是青山、小堺和獅子取。各社加在一起總共二十人左右,所有人都清一色穿着黑黢黢的西裝,但明顯有着與一般公司職員二致的氣場,以致其他乘客不敢近前。
「來啦!」不知是誰說了句。新幹線特徵明顯的列車駛進眼帘。
大家都知道是花房百合惠乘坐的列車,編輯們湧向車門附近。
「喂!發什麼呆哪!再往前去點!」小堺在後面呵斥青山。
「咦?這是什麼情況?」
「要是待在後面,老師怎麼會記住你來接站這碼事?當務之急是無論如何也得在她面前露個臉。」
「哦,原來是這樣。」青山朝前方看去,「怪不得獅子取先生占領了最前列的位置。」
「總編待在那個地方,可不僅僅是為了露個臉而已。那是為贏得皮包爭奪戰作準備。」
「皮包爭奪戰?」
「車門打開的瞬間,所有人都會湧進車廂,衝到花房老師的座位,爭搶老師的行李。在這場爭奪戰中勝出的出版社,拿到下次的連載差不多就是板上釘釘的事。」
「啊——但那麼做,不就給其他想要下車的乘客添麻煩了?」
「那又算得了什麼!其他乘客又不是暢銷作家。」小堺冷冰冰地斷言。
列車駛進了站台。緩緩停靠後,車廂門開了。
只見幾個編輯爭先恐後地涌了進去。一位正要下車的老奶奶被撞到一旁,幾乎跌倒,但誰也沒有出手相救的意思。
沒衝進車廂的編輯們呈扇形散開,靜候花房百合惠。先下車的乘客看到青山他們,無不大吃一驚。
沒多久,頭戴粉色帽子、面遮淺色太陽鏡、身穿粉色套裝的花房百合惠現身了。
「老師,辛苦了!」不知是誰打了聲招呼。眾人得到信號,異口同聲地說:「您辛苦了!」
然而花房百合惠臉上沒有露出一絲笑容。非但如此,她掃視一眼編輯們,厲聲喝道:「你們這是幹什麼?」
眾人一時搞不清狀況,誰也不敢作聲。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黑影突然閃進青山他們和花房百合惠中間。
「萬分抱歉!」說着撲通一聲跪倒在女作家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獅子取。他腋下夾着粉色皮包,看來在皮包爭奪戰中勝出了。「真是萬分抱歉!」獅子取重複道,「儘管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一切都是我獅子取的責任。」
「又來了。」小堺在青山耳邊嘀咕,「這可是獅子取先生的絕技——滑壘式下跪。」
「滑……壘式?」
「就是在作家氣急敗壞之際,一馬當先搶先下跪的本事。因為什麼緣故發怒先不管,總之先道歉,一個勁兒地拼命道歉。獅子取先生認為這麼做前途才有望。」
「呃……」
獅子取的額頭幾近碰到地面,仍在道歉。見此情景,花房百合惠面露難色。
「別這樣,獅子取先生。又不是你的錯。我氣的呀,是日本鐵路公司。」
「日本鐵路公司?日本鐵路公司對您做什麼了嗎?」
「誰說不是呢,我可是被害慘了。其實——」
「這絕對不行!」獅子取騰地站起身來,「咱們馬上去抗議!喂,大家都到站長室去吧!」話音未落,他已夾着花房百合惠的皮包邁開了步子。
青山他們別無選擇,只得跟了過去,完全搞不懂怎麼發展成了這個局面。
「這也是獅子取先生的拿手好戲。」小堺在旁邊說,「弄清作家發怒的矛頭不是對準自己之後,首先要與作家同仇敵愾,要比作家還憤慨地抗議。絲毫不清楚個中緣由,卻能動真格地義憤填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真是了不起的才能啊。」
青山從後面望着獅子取。那圓溜溜的腦袋散發着火冒三丈的氣息,着實看不出是在演戲。
獅子取衝進站長室,從「你們到底把乘客當成什麼了?」到「怎麼教育員工的?」,劈頭蓋臉大聲訓斥。一通咆哮後換上了花房百合惠,原來她發怒是因為不知哪位乘客將啤酒灑了,流到了她的腳旁,惹得她不快。為這點事就遭責備,日本鐵路公司也太可憐了。然而站長估計早被獅子取最初的架勢鎮住了,一味低頭致歉。
「獅子取先生的火氣未免太大了,站長好像也怪可憐的。」走出站長室,花房百合惠說,「其實不用那樣大動肝火的。」
「是嗎?哎呀,還是老師寬宏大量啊。受教了。對了老師,您這邊請,我們已經為您備好車了。來來來。」獅子取為她帶路,手中死命地抱着花房百合惠的皮包,一副絕不允許他人搶奪的架勢。望着他的身影,青山感慨萬千,心中除了佩服,再無其他。
04
青山被分配到書籍出版部差不多一個月了,獅子取為何被稱為「傳說中的編輯」,已經再明白不過。那樣千方百計地討好,估計作家喜歡還來不及,不可能討厭吧。有那麼一個人為自己赴湯蹈火在所不惜,處處將自己放在第一位,誰不樂意?
而且,獅子取無論做什麼事從不走尋常路,他的演出總是會給對方留下刻骨銘心的印象。
就在前幾天,還發生了這樣一件事。那是為已故時代小說泰斗舉辦法事的日子,那位作家的作品也在灸英社出版過,到現在依然穩穩再版,因此這對灸英社而言同樣是一次重要活動。社長和董事們都出席了,而青山和小堺這種小角色,則被趕過來充當引導員。
和尚誦經完畢,眾人在作家遺孀的帶領下前往墓地。到達那裡時,大家一眼就看到獅子取正在大汗淋漓地擦拭墓碑。
「你在幹什麼?」灸英社的社長問道。
獅子取聞言手忙腳亂地離開墓碑。「萬分抱歉!」他毅然決然地在作家遺孀面前來套老規矩——滑壘式下跪。
「我本打算在諸位到達之前清掃完回去,誰料想花了這麼久的時間。我這就退下,還望多多包涵。」
「呀,原來是這麼回事,辛苦你了。不用道歉,快請抬起頭來。敢問你是哪一位?」作家遺孀問。
「我是灸英社書籍出版部的獅子取。」
「是獅子取先生啊,我記得你。」
「承蒙抬愛——」獅子取將頭埋得更低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本打算在大家到來之前回去?這毫無疑問是鬼話。
青山想,獅子取的過人之處就在於,什麼事他都能臉不紅心不跳地做出來。有些事要放在普通人身上,早就因為良知或羞恥之心而產生動搖,獅子取卻能毫不猶豫地付諸行動。即便讓其他人大跌眼鏡,那有什麼關係。他堅信,只要贏得作家的好感,就是勝利!而且,恐怕這樣的信念沒錯。
「有沒有讓獅子取先生弄不到原稿的作家?」
聽到青山的疑問,小堺陷入沉思。
「這個嘛,誰知道呢,應該沒有吧。他擁有獨特的嗅覺,和作家見個面聊上幾句,似乎就能清楚怎麼做會贏得對方的好感。這樣的本事真是讓人羨慕。」
「是啊。」
青山兩人正閒聊間,突然聽到獅子取的呼喚。「哎,你們倆,過來一下。」
青山和小堺並排站到總編座位前,獅子取開口道:「赤村老師的事進展得怎麼樣了?我說的是赤村美智琉老師。她有沒有接受我們的連載請求?」
「這個,還沒有……」小堺伸手按着腦袋,「恐怕不可能。」
「不可能?為什麼?」
「說實話,前任總編惹惱過赤村老師。從那以後,她就再也不給我們寫東西了。」
「我當是什麼呢,哪能為這點小事就放棄!跟她說換了總編不就得了。」
「我是那麼說的,可總感覺她依然冷若冰霜……」
獅子取皺起眉頭。「赤村老師如今可是排名前五的暢銷作家呀,甚至有傳言說下屆的直本獎非她莫屬。這種人的原稿還不弄到手算什麼事!」
「對不起。」小堺垂下頭,青山在旁邊也依樣照做。
「真拿你們沒轍。好吧,我親自出馬會會她。給我安排一下。」
「呃,我想這個也很難。她曾說過,『恕不接見工作夥伴以外的其他公司的人』。」
「什麼呀這是,她到底有多討厭我們!」
「總而言之現在是無計可施。」
「嗯……」獅子取呻吟道,「見不着面一切都白搭。有沒有什麼辦法?」
「光是見面的話,倒是去晚宴會場就行。這周四舉辦新日本推理大獎的頒獎晚宴,赤村老師是評委,按說應該會出席。」
「就是它了。我到時候使出渾身解數也要跟她搭上話。」獅子取一副志在必得的口吻。
05
周四下午六點半,在東京都內某酒店的宴會廳出現了青山等人的身影。頒獎儀式結束,終於到了暢談的時間。
「總編,發現目標了。赤村老師在那邊。」小堺快步走過來向獅子取報告。
「好,我這就行動!」獅子取將手中的啤酒一飲而盡,邁開步子走了過去。
赤村美智琉早已被圍了個水泄不通。真不愧是暢銷作家,形形色色的編輯為了跟她說上兩句都排起了隊。獅子取對這支隊列視而不見,撥開人群徑直奔赤村美智琉而去。
青山旁邊傳來響亮的咂舌聲。
「幹什麼呀!大家都在排隊呢,別亂插隊!」
「沒辦法,是灸英社的獅子取吧,這還不是常有的事嘛。」
獅子取顯然不可能聽不到別人在背後議論,但他毫不理會,只管一往直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他終於走到了赤村美智琉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