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笑小說 - 第6章
東野圭吾
「估計不行了,聽說合同已經簽了。」
對面的男人立刻抓起旁邊的靠枕扔了過來。「我說了要早點行動,誰讓你磨蹭到現在!」
「對不起。我查查是哪兒買下的,想辦法讓他們請您做主角吧?」
「別說蠢話!哪能幹這麼掉價的事?就是不想那麼做,我才想自己買下影視改編權。」
「對不起。」男人低頭致歉。
「混蛋!怎麼可能!那個主角只能由我來演呀,我可是一直在等那樣的作品……」
絕世巨星木林拓成咂舌嘆道。
序之口
01
在早晨六點鬧鐘響之前,只野六郎就按下了開關。現在是五點五十分。昨晚他十一點睡的覺,算下來在床上躺了將近七個小時了。可實際上睡了幾個小時呢?他記得自己的意識似乎壓根兒沒進入睡眠狀態,或許也意外地睡着過兩三個小時,但終究就是沒有睡過覺的真實感,一爬起來頭昏腦漲的。
雖然沒什麼食慾,還是有必要吃點東西,因為不知道今天會消耗多少體力。於是,只野六郎用瓶裝茶將昨晚在便利店買好的飯糰衝進了胃囊。
之後,他在衛生間刷牙洗臉。鏡子裡映出一張疲倦不堪的男人的臉。他最近一直在忙着寫短篇小說,但疲憊的原因並不在此。
換好衣服後,他將目光投向放在玄關的行李。為今天而做的準備工作,昨天中午就完成了。
沒想到這一天還是來了。看着碩大的球杆袋,六郎呆呆地想。到了今天他還是無法相信自己居然會打高爾夫球。
「打高爾夫吧!我跟您說啊,唐傘先生,高爾夫可有意思啦。所有的作家都在打呢。當了作家就得打高爾夫,非打不可。」說這番話的是灸英社的總編獅子取。只野六郎的筆名是唐傘懺悔,他半開玩笑地取了這麼個筆名,由於用它應徵的小說斬獲了新人獎,到如今也就沒再改。
「為什麼非得打高爾夫?」六郎問。
「因為作家也需要交際。」獅子取當即回答,「或許您以為作家沒有必要應付人際關係,事實上可不是這樣。比如,這裡有兩個銷量級別不相上下的作家,要找其中一位連載新作,當然會優先考慮交情深的那位了。這是人之常情嘛。」
獅子取的話有一定的說服力,六郎也覺得可能確實是這麼回事。
六郎作為作家出道已經三年了。新人獎獲獎作品《虛無僧偵探早非》賣得還差強人意,但之後出的書無一例外全都止於首印。長篇及短篇的約稿倒是常有,委託撰寫連載的請求卻從未有過。看到同時期出道、料想銷量也與他差不多的作家接到了連載的工作,六郎也開始認為或許與編輯的交往也很重要。
「還不止這些。」獅子取說,「與編輯的交往固然很重要,但更得重視的是與前輩作家的交流。聽聽這些人的見解,會受益良多。從他們那裡不僅可以學到小說的寫作技巧,還能掌握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的本領。而且,」獅子取壓低聲音繼續說道,「這些前輩作家之中,有不少擔任文學獎的評委。幾部候選作品裡如果有自己平日喜愛的後輩作家的作品,他們很可能會有意推薦,這完全在情理之中,對不對?」
這番話讓六郎有點牴觸。「這不是作弊嗎?」
「哎呀,哪有的事。」獅子取噘起嘴來,「能提名文學獎的都是非常優秀的作品。坦白地講,哪部作品獲獎都不足為奇。最終,評委考慮的只是自身的喜好和作家的潛力之類。這個時候,比起完全不了解的作家的作品,評委當然是滿懷信心地推薦熟悉的作家的作品。你不這樣認為嗎?」
獅子取所說好像有幾分道理。
「我說得沒錯吧?所以,要打高爾夫。經驗豐富的作家都打高爾夫呢。儘管沒必要拍馬屁,熟絡些總是沒壞處的。」
「嗯,大概是吧。」
因此,雖然還沒完全釋然,六郎還是打起了高爾夫,而且他原本也認為參加項運動比較好。獅子取不光幫他挑選好用具,連練習場地和教練都給安排妥當了。
六郎開始試着打起來,確實挺有意思。光是在練習場打打就很開心,也剛好換換心情。
然而,這樣過了幾周之後,獅子取突然打來電話,問六郎是否願意參加灸英社舉辦的高爾夫比賽。
「光島老師和玉澤老師等經驗豐富的作家們也參加,這可是個露臉的大好機會呀。」
六郎大吃一驚,他至今還沒下過球場呢。要是製造出麻煩,惹得前輩作家生氣就糟了。
「沒關係沒關係,不會有前輩作家因為你打不好高爾夫而討厭你的。反倒是玉澤老師那樣的,年輕的時候就達到了專業級水平,因此常常被前輩嘲笑說,『你不寫小說光打高爾夫嗎?』那您的意思是沒問題吧?我這就給您報名了!」獅子取徑自說完後,不等六郎回答就掛斷了電話。
而今天,就是正式上場的日子。
心情好沉重啊,真不想去……儘管心裡這麼想,但事到如今已不能取消。當初怎麼不斬釘截鐵地一口回絕呢?現在後悔為時已晚了。
02
六郎準備就緒正發着呆,門口的對講機響了。接起來一聽,是灸英社的小堺。他是六郎的責任編輯,獅子取的部下。
走出公寓,只見一輛黑色包租汽車正在待命,旁邊站着司機和小堺。
「早上好。」身材瘦削的小堺恭敬地低頭致意。他身着高爾夫球服,外罩一件夾克。
「早上好。」六郎也打招呼道。
司機麻利地打開後面的車門。六郎受寵若驚地坐了進去,這還是他頭一回乘坐包租汽車。小堺幫他把行李放進了後備廂。
「那就麻煩您了。」坐上副駕駛席後,小堺對司機說,而後朝六郎這邊扭過身子。「我想您應該聽獅子取說了,接下來我們順路到光島老師府上捎上老師。」
「啊,好的……」六郎點點頭。
專門派車來接讓人感激,但聽到同行者的名字,六郎心情瞬間低落下來。和誰不行啊,偏偏和元老級作家光島悅夫一道。他和六郎的年紀差距跟父子似的,甚至更大。在這狹窄的車廂內,到底聊什麼好呢?
包租汽車駛進了高級住宅小區,在一棟豪宅前停了下來。往門前看去,六郎大吃一驚,只見光島已經站在那裡,旁邊放着球杆袋和運動包,臉上明顯帶着不快。
司機下車時,小堺也從副駕駛席跳下了車。跟接六郎的時候一樣,司機打開後邊的車門,小堺則準備搬行李。
然而,光島像趕蒼蠅似的揮揮手。「太晚啦!你們以為幾點了?現在就是去了也趕不上開場,去了也白搭。」沙啞的聲音在清晨的路上格外響亮。
「呃,我想應該沒問題。請您先上車吧,我會聯繫其他人的。」小堺點頭哈腰地說。
「我說了,沒用。你們遲到了半個小時。那個高爾夫球場我去過多少次了,清楚得很。這個時間出髮根本來不及,肯定會堵車!」
「這個我們會想辦法的,總之請您先上車吧。拜託了。唐傘先生也在裡面呢。」
突然被提到名字,六郎嚇了一大跳。後車座右側應該坐長輩——他手忙腳亂地下了車。
身材矮小的光島那銳利的目光瞪了過來。六郎頷首致意,請光島上車。
光島冷哼一聲。「反正我看是白跑。」說完鑽進車裡。小堺頓時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包租汽車再度啟動。誰都一言不發,理所當然,車內的氣氛凝重。
小堺拿起手機,開始和某人講話。斷斷續續地能聽到「行駛時間」、「包租汽車的安排」等隻言片語。
小堺剛掛斷電話,「怎麼樣?」光島問,「到底還是趕不上吧?」
「負責的人好像弄錯時間了。」
聽到小堺的回答,光島響亮地咂了下舌。「我早就料到了。」
「不過請您放心,只要換下入場順序就沒問題,我請他們把老師調到了最後一組。」
「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小堺使勁點點頭。
然而,小堺的背影散發出的從容並未持續多久,因為路上開始堵得一塌糊塗。
「瞧!沒錯吧,說了肯定會堵車的。什麼叫包在你身上,還不是一點轍都沒有!」光島語氣生硬。
這下可糟了!六郎心想。這麼重要的比賽,最起碼得把握好時間吧。他也想嘟囔兩句,不過要是連他都在這兒發牢騷,氛圍只怕會更加惡劣。
六郎偷偷瞥了旁邊的光島一眼,白髮蒼蒼的元老級作家正板着面孔望着窗外。想到接下來的好幾個小時都得以這樣的狀態待在車內,六郎的心情一片灰暗。
必須想個辦法緩和下氣氛,還是自己先對光島說點什麼比較合適吧,可是又沒有話題可聊。而且,不知道光島是怎麼看自己的。竟然跟這麼個毛頭小子同乘一輛車——感覺他不快的可能性比較大。
第一次見到光島悅夫這個名字,還是六郎念初中的時候。他是在老家的書架上發現的。幾本書並不怎麼厚,用現在的話說是平裝本,和其他小說一起塞在書架里。
書的封面上一律畫着學生模樣的插圖。他們穿着早已過時的制服,並非現代的年輕人,感覺怎麼都像昭和時代的青年男女。
那些書是母親的。六郎問過母親,據說是她學生時代愛讀的書,一直珍藏至今。
六郎試着看過其中一本,講的是青梅竹馬的一對男女彼此鍾情卻說不出口,見面除了吵架還是吵架,升入高中後,在傾聽對方戀愛煩惱的過程中才逐漸清楚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故事內容司空見慣,但因為在手法上下了功夫,讀起來也着實有趣。母親說,這種套路的稱為青春小說,在那時很受歡迎。以現在的標準來看類似於輕小說。
話說回來,光島寫那種東西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如今他以描寫風格沉穩、揭露人性的劇本廣為人知。就像憑泳裝照出道的女星討厭別人舊事重提一樣,光島或許也不希望別人提起那時候的事。
路上依舊堵得水泄不通。儘管上了高速公路,但速度根本提不起來。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連第一次去球場的六郎也感覺照這樣趕不上了。
小堺在手機里嘰嘰咕咕地說了些什麼之後,臉色有點難看地回過頭來。「那個……到了那邊之後,想先請二位用午餐。」
「午餐?」光島的眉毛皺成了八字。
「是的。用餐完畢後盡情參加下半場比賽……」
「下半場比賽?如此勞心費力地趕來,只參加個半場就回去?」
「非常抱歉,時間方面出了問題。」小堺深深地低頭致歉。
光島一聽臉都扭曲了,敲了敲前面駕駛席的椅背。「喂,找個地方停下來!我要下車。」
「啊?」小堺眼看就要哭出來了,「老師,這……」
「怎麼?有什麼不滿嗎?這簡直是浪費時間。我要回去,找個地方放我下來,我一個人回去。」
光島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小堺束手無策,只得小聲對司機說:「請在下個出口下高速。」
六郎禁不住縮了縮腦袋,局面一發不可收拾。不過如果光島下車,自己姑且可以從目前這種喘不過氣來的狀況中解放出來。踏實的心緒在胸中蔓延開來。
說歸說,六郎也覺得一直這樣悶聲不語氛圍太糟。今後說不準在哪兒還會與光島產生交集呢,要是讓他記住「當時那小子到最後都沒跟我搭腔」這件事就不妙了,想破腦袋也要給他留下點好印象。
「其實,」下定決心後,他開口道,「我母親是光島老師您的粉絲,她說經常讀您的作品。」
似乎對六郎突然開口頗感意外,光島的眼睛瞬間圓睜,然而隨即便換回興趣索然的眼神。「啊,是嗎?」語氣冷冰冰的。
「哎?是嗎?」與之相反,小堺主動插話進來,「什麼作品?要說光島老師最近的作品,都是我們出版社……」
「別說了!」光島厲聲制止。「準是些花言巧語吧,我要是當真怎麼辦!」
「不,不是的,我母親確實……」
六郎企圖辯解,但光島不勝其煩似的擺擺手。
「好啦,別費那番心思了。自己沒讀過,就說家人啦朋友啦是我的粉絲,討我歡心。這是常有的事兒。不用介意。你這麼大的年輕人,不知道我的作品很正常,拍這種馬屁反而讓人不愉快。」
六郎窮於回答。
「我說得沒錯吧」——光島的眼神帶着這種信息轉回車窗外。小堺好像也有點尷尬,陷入沉默。
六郎心急如焚——必須做點什麼。他發現光島到底還是沒有猜對,自己並非沒讀過光島的作品。月與大地的日記——他小聲自語道,而後看了看旁邊。
光島的側臉產生了變化,他面無表情地轉向六郎。「你說什麼?」
「您寫過這部作品吧?《月與大地的日記》。我記得大概是四五十年前的作品。」
「……怎麼了?」
「那部小說的構思,」六郎舔了舔嘴唇,繼續說,「我認為非常有意思。起初只是交替寫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的日記,後來逐漸混入與其他人的交換日記。通篇都是由日記構成,他們各自的心理活動只有讀者清楚,讀起來真是驚心動魄。」
「你,讀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