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笑小說 - 第7章
東野圭吾
「哦。」光島撇了撇嘴,「所以你才說你母親是我的粉絲呀。是青春小說嗎?不是給成年人讀的?」
「是的。」六郎低着頭。果然還是惹得這位元老級作家不高興了。
令人壓抑的沉默在持續。小堺依然面朝前方。
「我啊,」光島用鄭重的口吻說,「曾被稱為『青春小說帝王』。」
「帝王?」
「是啊。那時候青春小說處於鼎盛時期,在市面上大賣特賣。各色作家競相寫這種體裁,像夏井啊花本啊都寫過。」光島不加敬稱地直呼現在可稱為泰斗級的作家,「自己這麼說可能有點不謙虛,但我的書銷量可是遙遙領先。雖然不知道你的母親看過多少,但當時的年輕女性看個五本六本是很正常的。」
「這麼厲害啊?」
「嗯,就是這麼厲害,根本不是如今的暢銷作家可比的。幾乎可以說當時是我一個人在支撐着整個出版界。」發出這番豪言壯語後,他話鋒一轉,帶着幾分自嘲的語氣笑道,「開始寫面向成人的小說後,倒是賣不動了。」
「我母親說,」六郎回憶着往事,「《星空校園》這本書很有趣。」
光島仍緊鎖雙眉,但嘴角放鬆下來。「那本科幻小說啊?完全是敗筆,寫得一塌糊塗。反正對我來說是部很丟臉的作品。」
「還有《秘密教室》,她也很喜歡。」
「秘密教室啊……」光島歪着頭想了想,苦笑道,「講的是什麼故事來着?寫得太多我都忘了。」
「那我下次問問母親。」
「好啊,替我問問吧。代我向她問好。」
這時,小堺回過頭來。「光島老師,馬上就到出口了……」
光島恢復了嚴肅的表情,沉默片刻後微微點點頭。「算了,一直往前開吧,偶爾打個半場也不錯。」
「好的!」小堺精神抖擻地回答。
03
到達高爾夫球場時已接近正午了。在更衣室換好衣服後,大家前往餐廳用午餐,這時打完上午場的隊伍陸續歸來。
「哎呀,阿光,夠嗆吧?」和顏悅色地向光島打招呼的是硬漢派小說第一人堂山卓治,他光潔的銀髮梳成了大背頭。
「嗯,真受不了啊。」應和的光島已然情緒高漲。
繼堂山之後,又有一些鼎鼎有名的作家向光島打招呼,而六郎甚至不敢上前與這些名人寒暄。這麼說吧,光把他們的代表作列出來,就足以代表日本娛樂小說的歷史。
小堺走到六郎身邊說:「唐傘先生,有點事想跟您商量一下。」
「什麼事?」
「實際上,我們需要改變組合。唐傘先生您得和光島老師分到不同的組。」
「啊,是嗎?」好不容易才和光島老師說上話,六郎心想。「那我和誰一組?」
「嗯……跟深見老師和玉澤老師,還有我。」
「啊?」六郎不由得往後一仰。兩位都是超級人物,深見明彥擅長寫旅情推理小說,是劃時代的大家;玉澤義正擅長寫警察小說,接二連三地推出暢銷作品。「這個,不能想想辦法嗎?」
「對不起,已經定好了。」小堺雙手合十致歉,隨即匆匆離開。
雖然午餐還沒有結束,六郎一點食慾都沒有了。單是首次參加高爾夫比賽就令他緊張兮兮了,誰承想還和那種大人物一組。真想逃之夭夭。他當真考慮過謊稱身體不適打道回府,但想象一下裝病敗露的情形,還是作罷。由於緊張過度,六郎連着去了好幾次廁所,可是根本解不出來。
終於熬到了下午的比賽時間。六郎被小堺帶到一號洞的發球區嚴陣以待,隨後兩位大家邁着從容淡定的步伐出現了。
小堺向他們介紹了六郎。兩位都只是大方地頷首致意,看上去似乎對這個剛出道不久的毛頭小子沒有任何興趣。
沉浸在幾乎胃疼的緊張中,比賽開始了,按先深見後玉澤的順序打第一杆。兩個人都完美地將球保持在了球道區,尤其是玉澤打出的飛行距離直接讓六郎嚇破了膽。
「你稍微客氣點好不好?」深見抱怨道。
「哎呀,我這已經相當克制了。」玉澤笑嘻嘻地回應。
接下來輪到小堺,最後是六郎。本來是值得紀念的首次高爾夫比賽第一杆,但六郎壓根兒沒有那份心思感慨。他將球座插入地面,正想擺球,可指尖一哆嗦,沒能放好。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球放好,握住球杆擺好姿勢,大腦中一片空白。就這樣揮起,落下。只聽「嗖」的一聲划過空氣,毫無擊打的手感,球依然穩穩地停在球座上。
六郎渾身上下一個勁兒地冒冷汗,連回頭看一眼前輩們的勇氣都沒有。小堺的聲音鑽入耳朵,但說的什麼完全沒聽到。他的大腦已經根本不轉了。
不管怎麼樣要打出去,讓球向前飛——六郎的腦子被這個念頭牢牢占據。他手忙腳亂地擺好姿勢,慌裡慌張地揮杆。這次打中了。然而,根本不知道球去了哪裡。
「界外!」傳來一個女球童冷冰冰的聲音。
血霎時衝到了頭頂。六郎從口袋裡摸出球,再次放到球座上。動作仍舊匆匆忙忙,他不顧一切地揮出球杆。
這次發出微弱的聲響,球只滾了兩米左右。
04
結果,在結束第一洞之前,六郎共打了十三杆,就這樣還累得筋疲力盡。走向下一洞的途中,他瞥了眼前方。深見和玉澤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談笑風生,看來他們壓根兒沒把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作家放在眼裡。六郎在心底鬆了口氣的同時,不免感覺有些慘兮兮。
此後對六郎而言仍是殊死搏鬥。每打一洞他都要抱着幾根球杆跑來跑去,在果嶺上往返球洞周圍的次數之多更是連自己都厭煩。好不容易得上兩分吧,接下來又開始出錯。
兩位前輩作家球技發揮穩定。深見在距離方面不出彩,但沒犯大的失誤,所以分數穩升。而玉澤還是在距離上取勝,且擅用諸多小技巧,專業選手面對他都相形見絀的傳聞果然不是空穴來風。
隨着洞數的遞增,六郎的心情也逐漸平靜下來。於是,前輩作家們的交談開始傳入他的耳中。可以說,他們絲毫沒有聊有關小說的話題,但也沒有一味地探討高爾夫。他們的話題涉及股票、麻將、雪茄、釣魚等方方面面,當然也少不了酒與女人。他們侃侃而談的這些內容,適度地知性,適度地高雅,也適度地下流。
望着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六郎感慨萬千:真瀟灑!一面揮舞着高爾夫球杆,一面享受着作家之間的談話——這才是一流的證明啊。
就在這個瞬間,六郎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是該待在這種地方的人。連部像樣的代表作都沒有的半吊子作家,怎麼適合與這些老前輩在同一個地方打高爾夫?既然如此,獅子取幹嗎把自己叫到這種場合來呢?
六郎默默下定決心,這次結束後暫時不打高爾夫了。
此後,他不緊不慢地將精神只集中於打球這一件事上,不再考慮其他。不可思議的是,分數竟然迅速增長。當然,仍舊停留在初學者的水平。
就這樣,終於迎來了比賽的結束。六郎渾身累得要散架一般,正往俱樂部會所走,有人靠了過來。
「辛苦了。」玉澤朝六郎打了聲招呼。
「啊……您也辛苦了。」
除了在打完所有的洞後報告分數以外,他與玉澤幾乎沒有過任何交談。
「你好像累得不行啊。」
「是很累。高爾夫真難打呀。」
「哈哈哈!」玉澤愉快地笑道,「誰一開始都是那樣。連我以前也像個田徑隊員似的跑來跑去呢。」
「啊,是嗎?」
「你今天是和光島老師坐同一輛車來的吧?回去路上你可以問問他。初學高爾夫的時候,我們倆一起被折騰得不行,還遭人嘲笑:『喂,毛頭小子,球又不會筆直飛,追女人的時候也不至於那麼直來直去吧。』」
「是嗎?」
「不過呢,」玉澤用胳膊肘碰了碰六郎的胳膊,「你累的原因不僅僅是高爾夫吧?應該是被我們這些麻煩老頭兒包圍,提不起精神來。」
「不,怎麼會……」
「好啦,不用掩飾了。這很正常。見我們擺架子耍威風,很來氣,對不對?」
「沒有這回事。看着您二位,我羨慕不已。暢銷作家優哉游哉地享受着高爾夫的樣子,非常瀟灑。我希望自己也能早日變成那樣。」
聽到這話,玉澤露出苦笑,鼻子上堆出皺紋來。「真是個老好人!你這麼年輕,再囂張點才對。看到上年紀的或者老頭子作家耍威風,必須恨之入骨。畢竟獅子取也是因為這個才叫你來的吧,序之口級的。」
「序、序之口?」
玉澤哧哧地笑着點點頭。
「相撲的序之口,位於級別排列名單的最下方。雖然也是相撲手,但根本招攬不來客人,當然也拿不到工資。儘管如此,之所以做得成相撲手,全仰仗能招來客人的人氣力士,代表就是橫綱和大關。正因為有他們,平幕也好十兩也好幕下也好才能過活。不用說,序之口也不例外。可話說回來,同一撥人不可能永遠稱霸稱雄。等他們退役後,必須有人接替他們來做橫綱和大關,這樣相撲界才得以連續不斷地傳承至今。這種構圖,在我們的世界也一樣。」
「我們的世界是指……」
「作家的世界呀。」玉澤說,「你那邊,首印多少?」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令六郎措手不及,沒法搪塞過去。「八千冊。」他老實回答。
「這樣啊。隨口問一句,出這八千冊書,你覺得出版社能賺多少錢?」
「這個……」六郎窮於回答,「我猜大概賺不了多少。」
「是吧。不僅如此,賠本的概率更高一些。即便如此他們還出你的書,就是因為看好你的潛力。但是,做書需要花錢,你覺得這些錢是誰掙的?」
六郎默默無語,歪頭思索。至今他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
「橫綱啊。」玉澤說,「還有大關。暢銷作家們就可以如此比喻。正是因為銷售他們的書,出版社才能獲利,而其中一部分便成了出下一代新人圖書的資金。這和相撲界是一樣的。」
六郎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用「茅塞頓開」來形容此時的感受再恰當不過。他不得不承認,事實確實如此。「啊,怪不得您說我還只是序之口……」
「你別不高興,我也是從那兒起步的。重要的是,要有向上的勁頭。別以為只要寫出好東西來,就能順順利利地升級,這個世界沒有那麼簡單,還要有把橫綱和大關拉下馬的氣魄。別崇拜我們這些老頭子,要是崇拜,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成為那個水平的作家。」
回過神來時,兩個人已經站住了。六郎的整個身體保持直立不動的姿勢。
「我會銘記在心。」他深深地低下頭。
「別這樣好不好?」玉澤皺起眉頭邁開步子。
回到俱樂部換好衣服後,六郎去了餐廳。剛縮到末席,有人坐到了對面的座位。他抬眼一看,不禁愕然。竟然是本格推理界的超級大人物大川端多門。借用玉澤的話,就是大橫綱。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西裝。
點心端了上來,六郎悶頭開吃。他想儘可能不與大川端四目相對。
突然,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早非是……」六郎以為聽錯了,沒作出反應。誰知,又聽到一聲「早非啊」,這次不能無視了。
六郎抬起頭來,與留着白鬍子的大川端視線撞了個正着。「是。」他聲音沙啞地答道。
「早非其實不是虛無僧,這個詭計,我讀到半截就發現了。」
「啊、哦。」六郎出了一身的冷汗。這位超級作家在談六郎的處女作《虛無僧偵探早非》。
「不過,」大川端繼續說道,「儘管早非不是虛無僧,但虛無僧卻是早非——這個關鍵着實讓我大吃一驚,徹底被騙了。設計得真精妙!啊,不得不感慨出了個了不起的年輕人哪!」
六郎沒能接上話。他想致謝,卻因感激不盡而僵住了。
「可是呢,」大川端露出淘氣的小孩在打鬼主意般的表情,「我的下部小說更精彩,下次我送你一本讀讀。」
六郎依舊沒說出話來,只默默地使勁點了點頭。與此同時,他暗想:玉澤先生說得沒錯。只要不把這些人拉下馬,他們就會永遠以橫綱自居……
加油吧!他在心底默念。
殘忍的女人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