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軌 - 第3章

priest



江曉媛邊走邊活動着自己的手腕,她在國外參加過半年的跆拳道社團——跆拳道本身作為一項體育賽事,已經基本退化為花拳繡腿,更不用說她是抱着泡美男的初衷跟去湊數的,其學習功效基本等同於比別人多做了幾套廣播體操。

江曉媛努力地回憶着教官教的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招式,評估着自己能撂倒前面這個人的可能性。

就在這時,一道強光突然刺痛了江曉媛的眼睛。

她看見廣袤的黑暗中有一道筆直的光柱橫掃而來,那光如無中生有一般,一眼望不到頭,長而筆直,犀利而雪亮,好像從世界盡頭席捲而來,摧枯拉朽一般地破除萬丈黑暗,轉眼就殺到了她面前。

江曉媛不由自主地將雙手擋在眼前,那光柱從她身上碾壓而過,又繼續朝着不可知的方向奔涌而去。

燈塔助理終於再次開口說了句人話。

「不用怕,」他說,「只是燈塔的光柱,上來。」

江曉媛隨着他的話音抬起頭,整個人呆住了——

她看見黑暗中有一條浮在空中的天橋,影影綽綽地架在無限陰影深處,像是連通着另一個世界,台階好像浮在空中,疊起層出不窮的前途未卜。

燈塔助理站在兩層浮階上,半側過身,沖她伸出一隻手。他那有一點偏棕的眼睛裡有一層一層、如流光溢彩似的紋路。

江曉媛看見那雙眼睛,情不自禁地脫口說:「你……是個人?」

「這是區域三中所有平行空間的監測站,」燈塔助理好像沒聽見她的問題,居高臨下地說,「你知道什麼是『平行空間』,對吧?」

江曉媛的榮譽畢業證上只有一個被壓扁的煙灰缸,聞言把眼睛瞪成了圓形。

燈塔助理不以為意,淡淡地解釋說:「有無數時空與你所在的時空並行存在,它們永遠不會有交點……簡單說吧,假設你走在十字路口上,你可以轉入任何一個方向,直行的你,左轉的你,右轉的你,甚至後退的你將會從這一刻開始,引發一系列完全不同的事件,也就是四個平行空間,每個平行空間中都有一個你。」

突然有了四個分身的江曉媛面對着自己的三頭六臂,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每一個燈塔管着一定範圍里的平行空間,」燈塔助理說,「燈塔檢測到你所在的時空將會發生時空震盪……就像地震——我是本次震盪的監測員,由於你在時空發生震盪時,剛好身處震點上,現在你暫時被震脫了原有時空。這件事是我的錯,我沒能及時處理,很抱歉。」

江曉媛輕輕地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下,懷疑這是做夢。

可她那被「吃喝玩樂」與「買買買」占據的腦子裡,怎麼可能做出這樣匪夷所思的夢呢?

江曉媛不由自主地邁開雙腿走上了台階,行至中途,她不由得回望一眼,來路漆黑一片,除了前方燈塔助理領子上的微末光源,她別無依仗。

她有種自己正踽踽獨行的錯覺,一股毫無來由的恐懼衝進她心裡。

江曉媛忍不住開口問:「送我回我的時空……送到哪都行嗎?比如能讓我重新回到小時候嗎?」

燈塔助理沒有對她的愚蠢表達看法,盡職盡責地回答說:「你方才可能沒有完全聽懂,假如你回到了自己小時候,那裡將成為另一個平行時空,再也不是原來那個了。」

江曉媛從小數學物理沒及過格,聽得雲裡霧裡,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事,可是心情紛亂,頭腦過載,她一時又理不清頭緒。

台階盡頭,是一個巨大的、如同要衝破宇宙的高塔。

江曉媛用力咽了一口口水,跟着燈塔助理走進高塔,她像暢遊地獄的但丁,正走向不可思議。

燈塔中有星羅棋布的光,乍一看彼此交疊,其實互相併無干涉,像一塊複雜的立體棋盤。

兩人一路走到了高塔底部,映入眼前的是一個小高台,像中學老師的講台,高台旁邊飄着各種看不懂的坐標數字。

江曉媛的腦子裡卻「嗡」的一聲——她看見台上擺着座椅與方向盤,分明是一輛車的駕駛艙!

後視鏡上掛着熟悉的掛件,安全帶安安靜靜地垂在一邊,安全氣囊彈出了一半,細碎的玻璃碴懸空靜止,好像某個時間某個地點的精確截圖。

江曉媛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又一步。

燈塔助理打了個指響,台上驀地燈光大亮,被照射成一部燈光聚焦的舞台,而江曉媛就是那個即將粉墨登場的小丑。

「不……」江曉媛不住地往後退去,好像越是遠離那座高台,她就越安全,語無倫次地說,「你你你不能把我送回去,我不能回去!」

燈塔助理:「你不可能永遠待在這裡,被時空風暴掃下來,總要被送回原本的時空坐標的。」

江曉媛難以置信地抬頭看着他玻璃球似的眼珠:「我撞車了!你看不見嗎?你瞎嗎!前擋玻璃都碎成那樣了,我連安全帶也沒有系,我會死的!你有病嗎?」

燈塔助理神色不變,燈光在他臉上打出一圈瓷一樣的瑩白。

這會他又不像人了,像是個不近人情的人形容器。

燈塔助理說:「那說明這個時空中的你本來就應該在這個時間點上死去,有什麼不對嗎?」

江曉媛目瞪口呆。

「這人是變態嗎?」江曉媛感到自己頸側的血管「突突」亂跳,心想,「這變態的地方,變態的人,不行,我得跑。」

燈塔助理向她走來:「傳送馬上開始了,請過來一些,以免傳送發生偏差……」

江曉媛的手在斗篷下劇烈地顫抖着,突然,她猝不及防地向前一撲,猛地用肩膀將燈塔助理撞到一邊,誰知這燈塔助理看起來身材高挑,人卻輕得和紙片一樣,被她一撞就側歪出去,江曉媛沒想到居然這麼順利,也愣了一下,但她在關鍵時刻竟然也是有點決斷的,立刻反應過來,奪路狂奔。

江曉媛向來只擅長塗脂抹粉,跟運動從來八竿子打不着,此時腎上腺素飆升,全身的潛能都被激發出來,好像突然練成了輕功。

可是她沒能輕出多遠,忽然,她好像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抓住了。

江曉媛的兩條腿還在絕望地往前奔跑,人卻不住地往後退去,越是跑,那亮着光的高台與可怖的駕駛艙離她就越近,好像她身後追着個黑洞,無處不在的引力場不斷地蠶食鯨吞着她。

色厲內荏的江曉媛所有的勇氣終於流瀉一空,她快要被恐懼壓垮了:「等等!求求你,我不能死……救命!我、我才二十五歲,我父母只有我一個女兒,我不可以死掉的!我、我還有……對,我還有工作,我還有好多事沒做,我不能死在這麼莫名其妙的地方!救命啊!」

第4章

燈塔助理毫無觸動:「抱歉,我聽不出你這句話的合理性在哪裡,任意一個空間中,每一秒的時間單位里,都有無數比你年幼的生命體因為各種原因死去,他們也未必不是獨生。只要是生命,沒有不能死掉的,」

見江曉媛實在太驚恐了,燈塔助理竟還試着安慰了她一句。

他誠懇地說:「你就算現在不死,將來也會死的。」

江曉媛:「……」

她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碰上這種軟硬不吃的愣貨,一時間被嗆得接不上話。

這時,她的後腳跟碰到了一個硬物,江曉媛猝然回頭,發現那高台居然已經近在咫尺了!

一隻看不見的手正在將她往致命的駕駛艙中推,江曉媛本能地揮着胳膊,那些本來凝滯在空中不動的碎玻璃在觸碰到她手腕的一瞬間,「活」了過來,沿着既定的拋物曲線形單影隻地飛了出去,在她手腕上留下了幾條淺淺的傷口。

細微的疼痛打破了江曉媛最後一絲幻想——這是真的,不是鬧着玩的,那個穿得像個棺材的變態真的打算把她塞進一輛剛撞完樹的車裡。

江曉媛歇斯底里的尖叫起來:「這是謀殺!謀殺!啊——」

燈塔助理面不改色地辯解:「我沒有謀殺你,撞你的又不是我。」

江曉媛徹底絕望了,她方才有多僥倖,此刻就有多憎恨所謂的「時空意外」,如果沒有這一出,那她最多是在猝不及防中出了事故,可能幾秒鐘之內就能不痛不癢地去見米開朗基羅——總比這樣一點一點地看着自己接近死亡強。

二十分鐘以前,江曉媛還覺得自己無比強大,她手裡捏着馮瑞雪巨大的一個把柄,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她戳來刺去。她甚至覺得只要自己願意,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她買不來的,然而此時,江曉媛卻好像一隻渺小的螞蟻,一陣小風都能將她掀翻在地,一片樹葉都能把她壓死,這世界上卑鄙的風雪雨露都掌握着她的生殺大權。

一個人在要死的那一刻,家財萬貫也好,美貌傾城也好,權勢滔天也好,都煙消雲散去了,她成了世界上最下等的人,只要能讓她再活一分鐘,她怎麼樣都願意。

就在這時,高台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暫停——傳送程序,暫停。」

江曉媛頓時被撂在了半空,她八爪魚似的匍匐在地,恨不能十指長出吸盤,與皇天后土化為一體。

她的帽子飛到一邊,長發糊了一臉,心肝五臟全都是冷的,江曉媛一邊冷得哆嗦,一邊順着燈塔助理的目光抬起頭,看見不遠處另一個帶着發光紐扣的人緩步走了過來。

燈塔助理靜靜地開口問:「明光,你幹什麼?」

來人沒有回答他,徑自走到江曉媛面前,端詳了她片刻,他溫文爾雅地笑起來,彎下腰沖她伸出一隻手:「小姐,還好吧?」

江曉媛從死地里哆嗦回來,整個人還蒙着,被對方閃得頭暈目眩。

這個人的臉也像電腦合成的,可是合成得十分巧妙,無處不美,美得幾近不辨男女,乃至於帶着一股說不出的虛假。

明光輕輕一提褲腿,蹲了下來,專注地擦掉江曉媛臉上橫豎撇捺的淚水。

「我同事的這裡,」明光指了指自己的腦子,「缺了一段程序,和人溝通有些問題,真對不起。」

江曉媛一聽,敢情自己是差點讓一個腦缺件的人整死,頓時委屈得哭得喘不上氣,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明光的袖子:「我……我……」

明光十分理解地拍了拍她的後背,轉向燈塔助理說:「一個人猝死,和她在健康情況下預知自己走向死亡,但無法阻止的內心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們沒有權利把這種極大的痛苦強加在別人身上。」

終於有一個會說人話的了,江曉媛一時感動得無以復加。燈塔助理卻皺起了眉——他這個動作倒是非常人性化。

「她為什麼會被時空風暴剝離?」明光繼續說,「我看了這次時光風暴的記錄,根本原因還是你把路徑計算錯了,你難道不覺得自己應該負一點責任嗎?」

燈塔助理深深地看着這個名叫明光的人,那雙極端類人的眼睛裡陰晴不定。

明光轉向江曉媛:「好了,別哭了,我替你請求啟動糾錯程序特殊條例。」

燈塔助理:「但……」

明光抬手打斷他,垂下的眼睛看起來有些冷漠,語氣依然是溫和的:「助理,對當事人來說,時空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當下一刻的感受,你讓她在死亡前一秒停留了這麼長時間,如果是你,你會是什麼感受?」

這一句話,險些又把江曉媛的眼淚勾出來,但方才已經沒皮沒臉地崩潰過了一次,她此時回過味來,不肯破罐子破摔,還是艱難地收拾起了自己的自尊,飛快地用物質捋了捋凌亂的長髮,低聲說:「謝謝。」

明光嘴角微微一翹,沒吭聲。

燈塔助理臉上空白了片刻,像個死機的機器人,好一會,他目光才微微一動,像剛跑完漫長的程序。

「通過權限。」燈塔助理說。

江曉媛深深地大喘了口氣,幾乎感覺自己麻木的四肢又重新湧進了血液。

燈塔助理卻低頭看了她一眼,他玻璃球一樣的眼睛在她身上凝注了片刻,那一刻,他的表情人性化極了,似乎含着呼之欲出的憐憫與譏誚。

不等江曉媛反應過來,燈塔助理就錯開了目光:「我去取合約。」

他那富有節奏感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你剛才說的……什麼條理是什麼意思?」江曉媛回過神來,努力地屏着哭嗝問。

「哦,這個事很容易解決。」明光說,他的語氣裡帶着一種天然的輕鬆愉悅,好像天塌下來都沒什麼大不了的——當然,天塌下來確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塌的不是他的天。

「我們可以在你的時空點之前,人為地加一條通道……這麼解釋你可能不明白,」明光說,「簡單來說,這條通道能把你的時間凍結五秒鐘,讓你有足夠的餘地坐進那駕駛艙里,系好安全帶,受傷還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應該沒有生命危險,你可以接受嗎?」

江曉媛聽了,根本無暇去思考這句話的合理性,她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才避免了自己當場喜極而泣出來,除了點頭,她還能說什麼呢?。

然而倘若她肯多接觸一些人心險惡,就應當明白,天上掉下這樣大的一塊餅,裡面很可能裝的不是什麼好餡。

「當然,時空法則是極其複雜的,」明光用那雙漂亮得不可思議的眼睛看着她,「否則就要亂套了,你說對吧?」

江曉媛愣了一下。

「這個通道的構建並不簡單,因為你的時空對你來說,會產生巨大的吸引力,」明光說,「你一靠近,它就會把你吸進去,所以我們要利用另一個平行空間,我們會短暫地把你放在另一個平行空間裡,讓你和另一個空間之間產生一定的聯繫,利用兩個空間的不想交原則和相互抵銷的力量,像兩塊相斥的磁鐵,能維繫管道一個短暫的穩定,雖然很短,但對你來說肯定足夠了。」

江曉媛以前從未對自己的不好好讀書產生過任何愧疚,此時,她終於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遲疑了好一會,她才低聲說:「不好意思,我沒大聽懂。」

「你現在情緒很激動,我能理解,恐怕我和你解釋一些時空法則,你也不大聽得進去,所以我長話短說,」明光寬容地一笑,像變魔術一樣從他的外衣口袋裡摸出了一把小梳子,遞給江曉媛,「頭髮亂了,整理下吧。」

江曉媛訥訥地接過來,耳根居然有些發紅。

明光:「你只需要知道,我們要把你送進另一個平行時空,讓你在那裡待一段時間,等你跟那個世界產生足夠的聯繫,才能把你安全地送回去。」

江曉媛:「哦……你們要把我送到另一個世界裡,那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