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軌 -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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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司機覺得女鬼茹毛飲血,口味不會這麼清淡,於是微微放下心來,睜着她那雙占了面部半壁江山的大眼燈問:「你怎麼一個人深更半夜地在這裡走?遇上壞人啦?」

江曉媛胃裡汪了沉甸甸的一壺水,將她行將出世升天的魂魄壓了回來,麻木昏沉的神智漸漸清醒,她這才意識到這位司機大姐衛生情況堪憂,並且有口臭。

狹小的駕駛艙中,司機一說話,口氣就全都呼在了江曉媛臉上,江曉媛的臉不易察覺地抽動了幾下,虛弱的消化系統也跟着造反,小範圍地翻騰起來。

她因為饑寒交迫而奄奄一息的委屈眼看要捲土重來,眼眶又開始發燙,可惜江曉媛雖然嬌氣,卻不是那種能在外人面前表現出弱勢的性格,她連忙往髒兮兮的車座靠椅上一靠,仰起頭,將眼淚憋了回去。

「我手機沒電了,」她竭盡全力地保持着平穩的語速,低聲說,「找不到人,阿……」

江曉媛脫口差點說出「阿姨」來,停頓了一下,下線了二十多年的情商臨危受命,終於勉為其難地出面讓她改了口。

江曉媛:「姐,您車上能充電嗎?」

貨車司機:「我這車哪有那玩意……唉,你也真是可憐,準備去什麼地方?大姐送你一程。」

江曉媛完全沒有頭緒。

司機看起來脾氣挺溫和,耐心地問:「你從哪來的?」

江曉媛連忙報出了她新身份證上的鄉鎮名,並且下意識的將身份證掏了出來,捧到司機眼前:「您看,這是我的身份證。」

司機被她逗樂了:「我又不是警察,看什麼身份證?你和我侄女一樣大,不會是第一次出門吧?」

江曉媛立刻醒過味來,也是,哪有別人問一句從哪來就要給人家遞身份證的?

可方才那一瞬間仿佛是她的本能反應,那張陌生的身份證好像是她在這個陌生時空里唯一的支點,沒了它,她就交代不清自己的來龍去脈。

司機說:「哦,我知道了,我有個親戚就是你們那邊的,你們那邊這幾年好多年輕人都往外跑,去大城市打工嘛,去A市的都走這條路,我們家在那邊,正好順路,我捎帶腳把你一起帶回去吧……嘖,小姑娘嚇壞了,第一次出門就遇上這種事,可憐。」

江曉媛被她連續說了兩遍的「可憐」,這輩子她什麼時候被人可憐過?

她又窩心又不甘心,眼淚開始搖搖欲墜,只好拼命眨了兩下眼:「謝謝大姐,怎麼稱呼?」

女司機一翻自己的牌照,上面「章秀芹」三個字排在她那張家養小精靈似的頭像下:「我姓這個,你叫我章大姐吧。」

江曉媛就這樣被章大姐撿走了。

貨車夜行窄路,司機的精力必須十分集中,車子開起來以後,章大姐就不再與江曉媛搭話,只是囑咐她累了就先睡一會。

車裡有油氣味、人味,還摻雜着一點食物發酵的味道,空氣污濁,吸一口進去,就堵在喉嚨里似的,不肯下去。

江曉媛靠在冰冷的車窗上,從黑黢黢的車窗上注視着自己微末的側影,心亂如麻地琢磨起那幾條信息。

思前想後,她發現自己還是不願意相信「明光要害她」這個說辭。

江曉媛無法面對自己鄉村打工妹的身份,也無力面對這樣的生活,讓她頂着這個身份去人人光鮮亮麗的A市,她感覺自己還不如死一死舒坦,就算明光騙了她,江曉媛也寧願抱着一線希望。

「就算被那什麼法則弄死,我也不在這鬼地方活。」她在深夜裡有志氣地想。

再者說,也許明光沒有騙她呢。

江曉媛下意識地蜷縮成了一團,心裡想,如果她能回到自己的時空,她以後開車一定會規規矩矩的,把所有安全隱患都排除,她還要從混日子的公司里辭職出來,要回去好好念點書,讀個正經八百的學歷出來,然後自己找一份合適的工作,鍛煉幾年,有能力了再回去幫家裡的忙。

江曉媛意識到,如果不是這遭,她恐怕永遠也感覺不到自己的生活是多麼幸福,而她又虛度了多少光陰。

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她窩着脖子,委委屈屈地睡着了,中途幾次三番被顛簸的車弄醒,江曉媛都迷迷糊糊的,感覺自己好像被一場噩夢魘住了,直到清晨的天光撕開晨霧灑在路上,江曉媛在偏遠的休息站里接過章大姐給她的一瓶涼水,她才木然地想起來:「哦,噩夢還沒完呢。」

車又開了三四個小時,才到了A市的市區。

這座城市江曉媛並不陌生,它是江曉媛媽媽的故鄉,外公外婆都在這裡,她放假時常過來玩,哪裡有好吃的,哪裡有好玩的,她心裡都一清二楚,卻沒有走過清晨的高速公路。

視角稍稍一顛倒,整個城市都好像陌生了起來。

江曉媛不知道自己該去什麼地方,只好默默的跟在章大姐身後,跟着她去卸貨、結算,所有事都辦完,江曉媛才主動說:「謝謝您,要不然中午我請您吃飯吧?」

章大姐擺擺手:「請什麼?一個小姑娘出門在外無親無故的,你也沒多少錢,就算有錢,也要放好不能讓人知道,懂嗎?我們這有食堂,走吧,我帶你去。」

江曉媛連忙跟上她的腳步,腳趾頭被劣質的人造皮革磨得生疼,她木然地低頭看了一眼,決定選擇相信明光,無視後面後來給她發信息的人那些危言聳聽。

她心想:「娘的,不就五十天嗎?忍了。」

章大姐邊走邊隨口問:「來了以後怎麼辦,想好了嗎?」

江曉媛想:「忍完我就海闊天空了,管它怎麼辦?」

嘴裡卻敷衍說:「呃……先找個工作?您可不可以告訴我這裡哪有便宜的酒店?」

「酒店」倆字把章大姐逗樂了,她被江曉媛愚蠢的念頭激起了說不出的同情心,感覺這丫頭雖說也算老大不小了,卻絲毫沒有見過世面,不知從哪看了幾集電視劇,就打算出來「闖一闖」了。

「你還要住酒店?要住幾星的?」章大姐揶揄着問。

江曉媛窘迫得不行,這才想起來身上一張信用卡都沒有了,只有五百塊現金,哪怕是最便宜的快捷酒店,恐怕也只能湊合三四天。

章大姐的猴臉上泛起一片慈眉善目,拍了拍她的後背:「算啦,你還是跟我走吧。」

章大姐家住A市老城區的舊房子裡,是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建築,產自舊社會。

因為此地盛產刁民,扯皮了很久,多方利益訴求依然難以協調,大概今生今世是拆遷無望了,周圍都已經是高樓大廈,隔一條小巷子就是車水馬龍,可是一走進小巷口,卻好像一下穿越了幾十年——裡面逼仄、狹小、雜物與垃圾堆在一起,蚊蠅四下肆虐,廚房的油煙氣與下水道的臭味交相呼應……

可謂是鬧市區的一塊狗皮膏藥。

巷子裡多為二到三層的小樓,想必過去曾經是一片風光的小洋樓,現在一棟小洋樓里要住五到八戶,風光就不必提了,只有有傷風化的光屁股小孩子。女人的內衣破破爛爛的掛在竹竿上,在豬突狗進中迎風招展,好像一面面萬國旗幟。

江曉媛深一腳淺一腳地跟着章大姐走進小巷子,總覺得腳下的黑土淤泥含着糞便的氣息,心裡別提多噁心了,她後悔極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咬咬牙去住快捷酒店,沒錢了大不了留在店裡刷盤子——連工作都有着落了。

江曉媛心裡打着退堂鼓,嘴上冠冕堂皇地說:「我得找個包吃包住的工作,總不能老在這裡麻煩你。」

章秀芹頭也不回地說:「先住着吧,你什麼都不知道,出去要被人騙的,回頭我帶你去找找你們當地的老鄉,出來打工哪有自己單打獨鬥的,怎麼着也得找老鄉帶着,你啊,太沒輕沒重了。」

江曉媛無從辯解,只好閉了嘴,她不由得又開始忐忑,所謂「老鄉」雖然不見得是街坊鄰里親朋父老,但要是地方不大,互相之間沒準也是認識的,她一個外來人,頂了這個身份,會不會露出馬腳,被人認出來?

正在心神不定,突然,一個破舊的塑料桶從天而降,不偏不倚的正掉在江曉媛面前,要是她走得在快兩步,沒準就被兜在頭上了。

江曉媛焦躁的心裡升起一把火,驀地抬頭一看,只見二樓那堆滿了破爛的露台上,有一個六七歲大的小男孩,那熊孩子髒得泥猴一樣,不知道是不是沒人管,這麼大了還在穿開襠褲。

那小鬼趴在欄杆上,一邊挖鼻子,一邊擠眉弄眼地做鬼臉,嘴裡含含糊糊地喊:「砰——砰——」

章大姐一把拉過江曉媛,雙手將腰一叉,衝着那小男孩罵:「走開!打你!」

小男孩縮了縮,鬼鬼祟祟的從露台上往下張望,章大姐順手抄起一把掃帚,揚起一片雞零狗碎,作勢用掃帚杆去桶露台上的小男孩,小孩連忙罵罵咧咧地跑了。

章大姐彎腰把塑料桶撿起來,對江曉媛說:「傻子,不要緊,膽子不大,下次見到了凶一點,嚇跑了就行了。」

頓了頓,章大姐又補充了一句:「不過畢竟是個孩子,嚇唬嚇唬就行,別真打,也不是故意托生成傻子的,怪可憐。」

江曉媛小心翼翼的問:「沒人管嗎?」

「剛開始當然有人管,不過他們家去年又生了一個,是個正常的,這個就讓他自生自滅了,整天跟大野馬似的四處亂竄,活像個要飯花子,唉!」章大姐也不知道是出於氣憤還是同情地嘆了口氣,又回頭囑咐江曉媛說,「以後住在這要把門關好了,省得他溜進來,哦,還有走路的時候警醒點,這孩子不懂事,話也聽不懂幾句,今天是扔下來一個桶,上回不知道從哪扔下一塊磚頭,把那院的姑爺給砸了,上醫院縫了八針呢。」

江曉媛:「……」

這鬼地方萬萬不能住!

第7章

章大姐家住一樓,牆角布滿了青苔與雜草,還沒進屋,一有股陰冷潮濕的霉氣就熱情洋溢地撲面而來,因為二樓露台的遮擋,屋裡採光很差,只有一扇朝南的小窗能接到一點陽光,像間牢房。

室內白天也要開着燈,江曉媛進屋的時候,發現客廳——姑且算是客廳吧——亮着一盞五瓦的小燈泡,吊在屋頂上,樓上一旦有人走動,昏黃的燈光就跟着搖頭晃腦。

燈下有一個少女,大概十四五歲的模樣,長得很漂亮,有一雙和章秀芹一樣大的眼睛,大眼睛長在章秀芹臉上,就把她襯得像只母猴子,長在這少女的臉上,卻只讓人覺得水靈。

她穿着中學生的深藍色運動校服,正在做功課,聽見聲音抬頭看了一眼門口,見章秀芹領了個陌生人進來,小姑娘既不打招呼也不驚詫,先是皺了一下眉,隨即就漠然地將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書本上,一邊漫不經心的翻看,一邊用筆卷自己鬢角的頭髮。

章秀芹有些羞赧地介紹說:「這是我姑娘,叫甜甜,章甜,你怎麼不叫人?」

章甜充耳不聞,面色寡淡,依其表面判斷,約莫是個中二病晚期。

章秀芹十分尷尬,有心想發火,但眉間亂跳了片刻,又忍了回去,低聲下氣地對女兒解釋:「這個姐姐暫時找不到住的地方,先在咱們家落個腳,你那些功課我也不懂,你以後可以多問問她……」

章甜側頭瞥了江曉媛一眼,她的眼珠極黑,臉極白,配在一起,簡直像畫裡走出來的,不過江曉媛還沒來得及欣賞,這眉目如畫的小姑娘給了她一個標準的冷笑。

章秀芹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無奈地對江曉媛說:「我也管不了她——小媛過來,你先住這裡,等大姐一會給你收拾收拾……」

巴掌大的客廳後面有一間同樣沒有一絲光的臥室,江曉媛懷疑那丫頭長那麼白,可能是被這種終年極夜的環境給捂的,臥室後面是一個雜物間,也就是江曉媛的落腳之地了。

章秀芹讓她等在一邊,自己挽袖子上前,三下五除二將雜物堆成了一個堆,並從中翻出了一張摺疊行軍床和一床被褥,一放一鋪,一個單人鋪位就橫空出世。

江曉媛低頭看着那行軍床瘦小的身軀,那被褥邊角處各種不明來歷的黃漬,再環視了一圈這沒有窗戶的儲物室,心裡自嘲地想:「我這是從達利表兄變成哈利波特了。」

「環境差了點。」章秀芹不好意思地說,「就是有點亂,不髒……床單都是剛洗的,你先坐,我給你倒杯水。」

江曉媛忙叫住她:「洗手間在什麼地方?」

「洗什麼……哦,廁所啊,廁所在外面,」章秀芹說,「廚房也在外面。」

兩分鐘後,江曉媛被帶到了全樓公用的「洗手間」前面,它實在不配叫「洗手間」,因為根本沒地方洗手。

那廁所只限於中等偏瘦體型入內,地面充斥着不明液體,最可怕的是,蹲坑對面的牆體上方不知是出於什麼設計考慮,居然有一排漏孔的花窗,江曉媛一抬頭,正好和對面二樓住家正在曬衣服的老大爺看了個對眼!

……真是便於觀測的設計。

江曉媛面無人色地喃喃說:「這……好幾戶人家用這麼一個……一個廁所,早晨不會打起來吧?」

「不會,」章秀芹接過話茬,「大家都用痰盂尿盆,每天排隊倒掉就好了,很快的。」

江曉媛想象了一下該場景,渾身的雞皮疙瘩豎成了一個方陣。

因為有了這個去處,江曉媛簡直化身成一匹駱駝,每一口吃喝入口都慎之又慎,唯恐多跑一趟廁所——弄得章大姐老覺得她是靦腆。

當天夜裡,江曉媛以為自己會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然而沒有。

她躺在那嘎嘎吱吱的行軍床上,頭還沒沾到枕頭就已經睡了過去,一宿無夢,直到一覺把自己睡得半身不遂,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

四下黑黢黢的,根本也看不出幾點來,人在其中,生物鐘完全就是罷工狀態——何況江曉媛從來就沒有過那玩意。

她艱難地翻了個身,抹了一把臉,想起頭天晚上夜深人靜,她居然沒有趁機獨自大哭一場,幾乎佩服起自己來——她感覺自己身上好像生出了某種特殊的自我保護機制,對自己的遭遇,江曉媛好像隔着一層什麼,冷眼旁觀,喜怒哀樂一起麻木了起來。

江曉媛以前每天梳洗的過程是這樣的:先用四步驟的洗臉器把面部徹底清潔一次,導入的化妝水幹了以後再拍另一層水,不同質地的水要拍滿三次,按照質地薄厚,從薄到厚,再依次塗肌底液、眼部精華、面部精華、眼霜、面霜,最後是睫毛滋養打底膏,這一套完畢,她再看心情決定要不要加張面膜,然後養護環節結束,正式進入更為複雜的彩妝環節。

可是這鬼地方有什麼呢?

小樓里總共一個屁大的水房,每天早晨全樓的男女老少一起排着隊,每個人帶一份牙具,肩膀上甩一條毛巾,個個蓬頭垢面而來,滴湯淌水而去。

什麼液什麼精華都是天方夜譚,他們回去能抹一點袋裝雪花膏,冬天不讓皮膚裂口,就已經算是對這張麵皮仁至義盡了。

江曉媛在床邊發了會呆,想起自己是在別人家做客,應該替人家把床鋪收拾好,她低頭向自己睡過的床鋪看去,結果借着牆縫裡射進來的微光看清了床上斑斑點點的黴菌與黃點。

江曉媛自己和自己僵持片刻,面無表情地保持着抬着一隻手的動作,突然彎下腰來,捂着嘴乾嘔起來。

她當然什麼都沒吐出來,只有生理性的眼淚往下掉,江曉媛想找個地方跟誰抱頭痛哭一場,可她孤身一人在這個空間裡,誰都不認識,這個江曉媛的父母也不是她的父母,這個江曉媛的親人也不是她的親人,她只是個盜取了別人身份的逃票犯。

就在這時,江曉媛聽見外面傳來了說話的聲音——老房子沒有隱私,隔壁說悄悄話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別說人家根本沒想掩飾。

章甜說:「你知道她是誰嗎,就把人往家裡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