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雄時代/女漢子 - 第26章
priest
她心裡仿佛憑空生出了一根荊棘般的倒刺,每跳動一下,就針扎似的疼一回。
「不用了。」幸好欣然心神不寧,並沒有留意她的臉色,欣然輕輕地推拒了一下,低聲說,「你可能覺得我這個人有點……有點……不好吧。」
傅落沒有回過神來,呆呆地反問:「什麼不好?」
欣然死死地咬住嘴唇,沉默良久才抬起頭:「你能替我給他留個信嗎?」
傅落愣了愣,比腰還粗的神經緩緩地甦醒過來,詭異地感知到了對話的氣氛不對勁,突然間有了一點不祥的預感。
「你怎麼了?」
「我們倆——我和文林,可能到頭了。」欣然輕輕地說,而後她小心翼翼地拉過傅落的手,攤開她的手掌,在她手心放了一個水晶吊墜,「你有機會見到他的話,幫我把這個還給他吧?」
欣然的手指冰涼,吊墜卻被捂得溫熱。
傅落:「為什麼?」
「家裡……」欣然說到這裡,嗓音陡然劈了,她撇過頭,用力地清了清,才繼續說,「家裡不同意。」
這一回,沉默的人變成了傅落,她的手指緩緩地摩挲着那枚吊墜,它被打磨得平滑光亮,是人工水晶,並不珍貴,但做得很有設計感,大約也能值幾個錢,對於葉文林那種鐵公雞一樣的窮逼來說,這玩意大概能代表他最大的誠意了。
她一隻手拿着這枚失去的愛情,另一隻手拿着三十二個未接來電。
心情複雜到無法言說,似乎有一點憤怒,又似乎都是茫然。
那一點微小的、屬於少女的青澀的綺念,就像初冬時的薄冰,被沉重到近乎難以承受的無措碾過,彈指間,碎得仿佛從未存在過。
那麼久了,為什麼以前就沒有人不同意呢?
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呢?
「聽說他在前線,家裡人都一邊倒地不同意我們倆的事。」欣然放緩語氣,試着擠出一個笑容,結果卻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淚,「我媽……我媽都哭了,她說……」
欣然再接不上自己的話,但是傅落卻知道她媽說了什麼,因為所有那些言辭,都在她自己的手機短信箱裡。
「我沒辦法,我不能……」欣然的聲音帶了哭腔,「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這個人人品很差,是不是也覺得我很沒有良心?」
傅落僵立半晌,試探地緩緩伸出手,猶猶豫豫地落在欣然的肩膀上,帶着一點近乎溫柔的鼻音說:「沒有的。」
欣然緩緩地順着她的手蹲了下來,把臉埋在了膝蓋上,悄無聲息地哭了起來。
傅落束手無策地在旁邊傻站着,摸遍了全身,終於摸到了一團紙,抽出來一看,皺得跟用過的一樣,實在不好意思拿出來給人,只好又偷偷地塞了回去。
夜風蕭瑟,她把重心移動到沒有受傷的腿上,看着欣然哭,偶有進出的人都會奇怪地看她一眼,那眼神讓傅落毛毛的,總覺得自己是被人當成了負心漢。
終於,她伸出一根手指,拆炸彈一樣小心翼翼地在欣然肩膀上戳了一下:「咳,那個……咱倆還是換個地方說話吧。」
等傅落回到學校宿舍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的事了。
新一屆還沒有入學,傅落打了個招呼,回到了自己以前住的地方,直到這時,她才覺得自己接了一個燙手的山芋——這個事,該怎麼和師兄說呢?
她用力揉了揉眉心,仰面躺在床上,在寂靜的夜色里思緒煩亂。
又忍不住想起欣然的哭聲。
「我是真的很喜歡他,」那個長發的、漂亮的女孩子說,「為什麼要打仗呢?好好的不行嗎?為什麼非要打仗呢?」
美麗又脆弱的女孩讓傅落想起傾覆的鳥巢上,那掛在邊緣的一顆搖搖欲墜的卵。
的確,像欣然這樣的人,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有和所有人一樣平凡的願望,做好了為未來努力的準備,可是時代偏偏這樣不公平地怠慢她,她沒有辦法,沒有迴轉的餘地。
傅落從未這樣深切地體會過,什麼叫做「人如螻蟻」。
世代相承的家園、工程浩大的巢穴,一場漲潮,眨眼就會蕩然無存。
那死寂的宇宙,是連聲音都無法傳播的地方啊。
「師兄,我有件事想跟你說,今天欣然來找了我……」一條短信,傅落刪了又改,改了又刪,比當年高考語文的時候還要斟詞酌句,最後依然只憋出這麼一句。
傅落長嘆了口氣,重重地把手機放下,自暴自棄地想:乾脆啥也別說了,把那條吊墜拍張照片傳給他得了。
她這麼一抬手,沒注意碰到了靈敏的觸屏,一不小心把那條寫了一半的短信發出去了。
這叫什麼玩意?吞吞吐吐不明不白的。
傅落連忙想補幾句話重新發過去,卻先一步收到了葉文林的回覆。
葉文林:「已閱,朕知道了。」
不是……四爺,您知道了什麼?
緊接着,傅落收到了葉文林的第二條信息,那是一張手機拍的照片,圖片上是一張面值為五元的地球通紙幣,上面清淺稚拙的字跡寫着:「你的心要像石頭一樣。」
照片下附着葉文林的留言。
「共勉。」他說。
傅落怔怔地放下手機,從他這樣平靜到反常的反應里,咂摸出了一絲無法言語的悲哀。
她忍不住想起上次葉文林臨走時給她的留言——她不會等我。
那個人,那時候就已經洞穿了全部的結局吧?
傅落把手機扔在一邊,最後也沒敢翻開短信箱,她找了個避開傷腿的動作,就這麼心事重重地睡了。
醫務兵的燒傷藥是特效的,第二天就已經結痂了,雖然沒有好徹底,但是對於傅落這種皮糙肉厚的人類亞種來說,基本不會影響行動了。
一大早,果如楊寧所說,有一位軍需官來找她。
那是一位女士,雖然穿着軍裝,妝容卻一絲不苟、精緻得能上時尚雜誌,讓人有些難以從外表上判斷她的年紀,她有一雙不笑的時候也帶着三分喜意的眼睛,眼波柔和得不像一位軍需官。
一個人——特別是女人的眼睛,如果漂亮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會讓人有一種「一眼萬語千言」的錯覺。
簡直是……妥妥的女神。
傅落呆呆地看了她一會,總覺得畫風似乎有點不對。
「我需要給你植入通訊設備,」軍需官拿出一個注射器,用幼兒園阿姨哄孩子一樣耐心溫柔的語氣說,「不緊張,好不好?」
「不疼的哦。」軍需官用酒精棉球在她耳廓上消着毒,手非常輕,讓人覺得微微一涼,還有點癢,湊近了能聞到一點柔和溫暖的香。
她閒聊似的跟傅落說,「楊大校很少開口要人,尤其還是這種時候,我都沒想到灰是個這么小的姑娘……哎,好了,看,我說不疼吧?」
傅落揉了揉耳朵,耳根有些發紅,不知是因為「這么小的姑娘」還是那兒童醫院大夫一樣的語氣。
昨天那個殺豬一樣的醫務兵為什麼不能和軍需官中和一下?
「我叫董嘉陵,嘉陵江的『嘉陵』,老家就在那邊,」軍需官取出她隨身帶着的包,拿出讀指紋器,塞入空白芯片,遞給傅落,「來,咱們登記一下指紋信息。」
她熟練地把記錄傅落指紋信息的芯片取下來,塞進她的個人身份卡里:「好了,你的全部個人信息都已經被掃描進去了,二部總部里已經分配好了你的住處和個人用品,什麼東西都不用帶。」
傅落緩緩撫過嶄新的身份卡,目光複雜地在「太空作戰指揮部第二部總參謀處D級兵」的字樣上停留了一下:「謝謝。」
「不客氣,以後我們還要一起工作呢。」董嘉陵看了看表,「準備好了的話,我們二十分鐘後出發去特勤總調度處。」
無數輛特勤從總調度處起飛降落,比春運期間的民用機場還繁忙,場面卻一點都不混亂。
進入緊急戰備狀態後,總調度處關閉了民用線路,並謝絕隨軍家屬送行,整個處於戒嚴狀態。偌大的候機大廳里,除了服務人員,就剩下一水的當值軍人,制服與肩章的差異顯示這些人來自不同的系統,卻都是如出一轍的正襟危坐。
沒有人吃東西,沒有人大聲交談,甚至沒有人隨意走動,就連即將登上特勤的時候,都是有秩序地排着隊、齊步走上去的。
周遭除了偶爾報時與特勤班次信息發布,就只剩下大廳正中間屏幕上播放新聞的聲音了。
傅落這才知道,民用通訊與媒體信號,已經在這一天凌晨的時候解禁了。
頭天晚上首都鬧出來的事已經被通報為嚴重事故,上面也覺得「堵不如疏」,而經過了短暫的緩衝,宣傳部和安全部的信息安全處顯然也已經做好了打一場硬仗的準備。
此時,新聞下方的字幕卻有些刺眼——
「不同聲音:在雙方均遭受重大損失的情況下,同為人類,我們是否還存在和平談判的可能性?」
第三十一章
全世界,幾乎所有聽得懂漢語的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一條新聞上。
鏡頭一切,就換到了一個氣氛熱烈的討論演播室里,幾位知名的太空軍事專家正在做客,在說起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們的語氣不約而同地變得十分微妙。
「人類文明能發展到今天,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想對於任何種族來說,文明的存續都是第一要務,而同理,對於任何一個政府來說,該怎麼讓自己的公民過上更好的生活,是比政治主張和歷史矛盾要重要的多的東西。」
「和談與否,眼下很難說,畢竟這是雙方的事,目前我們還沒有能和他星系進行有效溝通……」
「一場戰役,如果勢均力敵,必將曠日持久,對雙方的經濟都是一個極大的打擊。」
「我覺得這場戰爭如果真的發生,那會非常讓人遺憾,眾所周知,宇宙有多廣袤,就有多荒涼,再也沒有一個種族比他星系人類更和我們血脈相連了。也許彼此攻訐的雙方在三代以前就是鄰居、朋友甚至親人。」
幾位專家似乎一個比一個憂國憂民,滿屏幕飛來飛去的都是和平的曙光,偏偏又不肯把話說滿,只給民眾留下了一個劇烈的爭議點。
接着,鏡頭再一切,開始播放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的專家言論與街頭民意採訪片段,不知是世界大同,還是新聞編導有意誤導,反正似乎全世界都是一副「能不打就不打」「但是這事我說了也不算」的諱莫如深。
「汪儀正,」付小馨上身前傾,用幾乎如饑似渴的表情,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電視屏幕,「所以看這個意思,現在和談的趨勢已經很明朗是嗎?」
她不等汪儀正回答,就自顧自地飛快解說起來:「咱們當年軍事理論課上學過,在戰爭中,優勢方主張和談叫『和談』,劣勢方主張和談叫『投降』,但現在咱們只是明着吃虧,實際上是占優勢的——地球防護罩已經重新啟動了,趙將軍的那場偷襲成功地泄了對方科技水平的底,他們不比我們強大,連躍遷也做不到。而他星系一切都是人造,資源貧瘠,戰局拖得越長對我們就越有利,對不對?他們一開始渾水摸魚,現在一定無計可施了,和談的可能性非常大,也許下禮拜就能解除S級戰備狀態了呢!」
付小馨是個工作繁忙、收入穩定的工程師,平時別說星際、地球、國家……就連本市的新聞她都懶得關心。
這個連他星系的宇宙坐標都說不清楚的人,此時為了說服自己,儼然已經成了一個戰略專家,她拼命企圖抓住一些蛛絲馬跡,來安慰自己,戰爭是不存在的。
戰爭於付小馨而言,似乎成了「房間裡的大象」。
汪儀正搖搖頭,他拿着手機站在一邊——這個完全沒法和人類一起生活、仿佛註定只能娶個導彈的男人那張常年不在狀態的臉上,此時布滿了難以言喻的焦慮,他聽着電話里的人說了句什麼,表情在一瞬間就黯淡了下去:「嗯,謝謝,我知道了,麻煩你。」
付小馨這才意識到自己有點過了,她抬起頭輕聲問:「兒子還沒找着?」
汪儀正一屁股坐在她身邊,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捂住了臉。
汪亞城放走了傅落,沒有留下來挨罵,這慘綠少年也不知道策劃了多久才抓住這次機會,緊隨其後就離家出走了,只留了一張瀟瀟灑灑的紙條。
「我就真的那麼失敗嗎?」良久,汪亞城才用力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啞聲說,「……對不起,我要是多設個密碼就好了。」
如果付小馨還是他的妻子,此時一定會把滿腔的擔憂和怒氣都發泄在汪儀正身上,遇到無法承受的事,互相指責本來就是合法夫妻的權利,然而他們畢竟沒有這層關係了。
兩個人和平分手以後,也不過就是比普通熟人再熟一點,連好朋友都不能算。
此時,他們徒勞地坐在一起,卻連無濟於事地互相指責釋放壓力都做不到。
付小馨覺得心口被壓住了一塊石頭,冰涼冰涼的,她隱忍半晌,終於勉強拿出成年人的周到姿態,給了汪儀正一個客氣而沒用的安慰:「沒事的,肯定能找着,亞城年紀還小呢,他能去哪?錢花完了自然就回來了。」
汪儀正形容憔悴。
半晌,他低低地說:「可是落落不小了,她有地方去,大概也沒有錢會花完的問題。」
付小馨的眼眶一瞬間紅得仿佛要滴下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