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雄時代/女漢子 - 第45章

priest

  雨水中帶着某種特殊的氣味,落下來的雨滴越來越大,把汪亞城一頭色彩紛呈的雞毛澆得像一坨塑料布罩在頭上,他伸手抹了一把臉,濃重的黑眼線花得滿臉都是,配上蒼白的臉,更像個小鬼了。

  他在雨簾中勉強睜開眼睛,呸了一口,忽然橫衝直撞地擠出人群,沿着大馬路,在大雨中撒丫子奔跑起來。

  大雨足足下了半個多小時才停下,汪亞城已經變成了一個泥猴。

  他實在跑不動了,靠在一邊的建築物上休息了片刻,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了一聲刺耳的尖叫,有人驚惶地撞開了他,慌不擇路地跑進汪亞城身後的大樓里。

  少年目瞪口呆地抬起頭,只見一顆形狀詭異的彈頭由小變大,帶着尖鳴和讓眼睛刺痛的火光,橫衝而下,落在距離他不遠的廣場上。

  汪亞城本能地蹲下來,把自己縮成了一個小團,整個人被那巨大的衝擊波拍在牆上,卷了滿身的塵埃,轟鳴聲讓他一瞬間失聰。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茫然地抬起頭來,只見距離他不到半條街的地方有一條女人的胳膊,血肉橫飛地落在那裡,其他部分早已經不知哪去了。

  汪亞城倒抽了一口涼氣,慌忙縮回手腳,全身不受控制地哆嗦了起來。

  就在這時,他聽見不知從哪裡傳來的一聲尖叫:「看天上!」

  天上比夜幕更黑、更沉。

  大片的陰影打下來,因為距離遙遠,只能看見遮天蔽日的黑影中,一點點微弱而冰冷的光圈正懸浮在那裡,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登陸地球。

  不……

  不可能的吧!

  那一刻汪亞城突然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伸手一撐地面,爬了起來,膽大包天地衝到輔路上,撿起一輛不知誰丟在那裡的摩托,一腳跨上去,把油加到滿,直奔中國空間科學院而去。

  爸爸還在那裡!

  他唯一的親人……

  網絡全斷,他沒法打開導航,只能循着記憶拼命往科學院的方向趕。

  汪亞城不敢想,如果真的是外星人登陸地球,如果他們真的輸了……作為軍方文職的汪儀正會是什麼下場?

  還有……傅落。

  傅落還活着嗎?

  從未有過的脆弱與無力感襲擊了他,汪亞城低下頭,迎着獵獵的風,伸手抹了一把眼淚。

  突然,他猛地剎車,浮在空中的摩托車驟然落地,直接把他從機車身上掀了下來,重重地壓住了少年的腿,汪亞城似乎沒有感覺到疼。

  他狼狽地半趴在地上,滿面塵埃,拼命探出頭去,在沖天的火光中,眼睜睜地看見中國空間科學院被炸得灰飛煙滅。

  「爸爸……」他目光慌張得近乎散亂,張開嘴,卻失了聲,徒勞地伸出手去,仿佛企圖抓住什麼。

  爸爸!

  爸爸!

  爸……

  汪亞城痙攣一般地倒上了一口氣,所有的話都卡在嗓子裡,一時間,只能發出「咯咯」的響動。

  「啊……」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重新找回自己嘶啞的嗓音,質問着天上聽不見的人,「你們都在幹什麼呀!啊?你們都在幹什麼呀?!」

  他在烈火中嚎啕大哭了起來。

  第五十二章

  「請檢查艦隊內部通訊是否保持暢通。」

  這是一次躍遷結束後,曲率驅動器冷卻時間,楊寧的第一句話。

  沒有說明,沒有總結,甚至沒有隻言片語的鼓舞或緬懷。

  傅落覺得心像是被一隻巨手掏空了,雙腳失重般地着不了地,方才的國旗與可能淪陷的地球全都充斥在她心裡,幾乎快要把她小小的胸口撐炸了。

  她覺得自己站在這裡,就像是一個被拋棄的孩子,無助極了,身上偏偏背了全人類的命運這樣沉重的枷鎖,壓得她喘不上氣來。

  不過很快,她聽見楊寧下了第二條命令:「保持陣型,各艦上報型號與傷亡情況。」

  男人清晰而有力的聲音逐漸與周遭機械的噪音剝離開來,喚回了傅落飄遠的神智,她僵立在他身後,像看着救命稻草一樣看着他。

  這時,傅落忍不住想,楊將軍,楊將軍在主艦上!

  可是楊寧……他為什麼還能站在這裡鎮定的發號施令呢?

  下一刻,傅落心裡回過味來:對了,因為這裡只有楊寧了。

  聯軍不在了,堡壘不在了,這裡只剩下孤單的二部,而二部最後的主心骨,也只剩下總參處這麼一根。

  楊寧不慌不忙地下了第三條命令:「全軍開啟隱藏模式,總參處請確認我軍所在星際坐標,兩翼展開最高級別監控。」

  隨着他堅定的命令,驀地,一個聲音在傅落腦海中響起:「我是……我是總參處的……」

  「大校!」

  太空二部主力巨艦「長江號」指揮官是第一個與總參處連接上的,長江號總指揮是個中年人,眼眶通紅地看着楊寧:「大校,將軍他們是不是……」

  楊寧面無表情地打斷他:「需要我再重複一遍方才的命令嗎?」

  「……報告首長,長江號……長江號內部通訊基本正常,共有S級巨艦一架,隨從艦A級大型艦六架,B極中型艦十八架,小型戰艦與偵緝艦共……」

  長江號的指揮官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此時,整個艦隊與外界失去了一切聯繫,連內部通訊系統的延遲與干擾都十分嚴重,即使這樣,那聲音與圖像難以匹配的視頻通訊中,還是能讓人看出長江號主艦上一片愁雲慘澹。

  「長江號隨從艦中小型戰艦與偵緝艦共七十架,」楊寧緩緩地開口接下他的話音,「這個不用說了,我知道——匯報傷亡情況吧。」

  長江號的指揮官幾難成聲。

  漸漸的,他的悲意如同傳染的病毒,透過冰冷的屏幕,傳導到了整個艦隊的指揮艦總參處,一陣讓人窒息的沉默擴散開。

  楊寧靜默地看着他,忽然嘆了口氣:「我想請教諸位一個問題,當一個人陷入到最艱難、最危險的境地時,他應該怎麼做?」

  回答他的,是長久的寂靜。

  然而這個問題卻像是一根火柴,頃刻間燒化了傅落心中藩籬,她驀地心有所悟,脫口說:「他應該繼續走。」

  當前路迷霧重重、危機遍布,當來路已經坍塌、再難回頭,一個人除了繼續走,還能怎麼辦?

  蹲下來求神拜佛,亦或是大哭一場嗎?

  棄我去者,亂我心者……

  而以往已不諫,來者卻猶可追。

  楊寧有點意外,側過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而後他轉向內部通訊視頻,聲調毫無起伏地重複了一遍:「長江號匯報傷亡情況。」

  「長江號損失A級隨從艦一架,B級中型艦三架,小型戰艦與偵緝艦個別機身略有損傷,不影響戰鬥與使用。」長江號的指揮官用力抹了一把臉,麵皮漲得通紅,脖頸上青筋跳起,喊話的時候近乎咆哮。

  好像這樣,他就能從中汲取到一絲珍貴的勇氣似的。

  「泰山號主艦動力系統受損,正在修復中,隨從艦損失十架B級中型艦……」

  「樓蘭號主艦完好……」

  「瀾滄號……」

  「報告,隱形模式已經啟動。」

  「首長,防護監控已經啟動至最高級別。」

  「匯報我軍坐標為……」

  楊寧靜靜地聽着,二部從那樣的炮火中闖出來,損失率居然被控制在了20%以下,精銳盡存,在那種情況下,哪怕是藉助不成熟的曲率驅動器,也算是個奇蹟了。

  「諸位。」良久,楊寧輕輕地吐出一口氣,用一種十分平和的語氣說,「在司令部缺席的情況下,總參處作為二部的最高權力機構,從現在開始對二部大小事宜直接負責,我希望諸位能理解並配合我們的工作。」

  「樓蘭號隨從艦編為三隊,輪流在三十個射程單位內巡視境界,技術人員請根據艦艇損傷程度優先級休整設備,主艦上設醫療點,請醫療兵各就各位,受傷人員經過登記後到主艦來接受救治。」

  「第二項重點工作是,我軍需要儘快修復對外通訊,至少獲得一定程度的信息來源,我們不可能在宇宙中這麼摸瞎亂跑下去……」

  「這個交給我去辦吧。」耶西突然插話。

  楊寧瞥了他一眼,揮手示意暫時關閉其他內部通訊系統。

  「您的身份,我通過某種渠道有一定了解,」楊寧對耶西的態度有些過分慎重,「但是現在我想代表地球問問您,如果聯軍真的全軍覆沒,您是否會選擇離開艦隊?」

  「小子,別拿你那套玩意來套我的話,」耶西陰陽怪氣地冷笑了一聲,粗聲粗氣地說,「我承諾過二十年,就一秒鐘都不會少。」

  金髮男人扭過臉,似乎不願意和楊寧多做交談,伸手一指傅落:「你,跟我走。」

  傅落一愣。

  「你們還沒有逃出太陽系,沒記錯的話,一百個射程單位距離內應該有一些人類早年留下的廢棄的遠地通訊站,」耶西勉強耐着性子解釋說,「我要去看一看那些廢銅爛鐵還有沒有挽救的可能。」

  楊寧:「我可以派給你一隊技術人員……」

  「你是聽不懂別人的話嗎,小楊先生?」耶西打斷他,「我說你們還沒有逃離太陽系,敵人隨時可能出現踹你的屁股,你打算叫一群廢物去,讓我練習急救嗎?」

  楊寧頓了頓。

  廢棄在這裡的遠地通訊站,確實也說不上有多大的技術含量,畢竟,都是些老古董了……楊寧思量了片刻,轉向傅落,微微一點頭。

  傅落立即會意,追了上去。

  「等等。」楊寧突然叫住她。

  傅落腳步頓住,回頭望着他。

  只見楊大校的眉間微微凝滯了一下,而後他有些沉鬱地說:「安全第一,通訊……實在不行,我們可以再想辦法。」

  而後,他仿佛覺得自己話音里有歧義,又欲蓋彌彰地補充說:「諸位的命,從現在開始,就是地球的了——去吧。」

  命是地球的,所以不輕生,不畏死。

  而恥辱與悲傷,都是些太個人、太感情用事的滋味,如無必要,就可以不必提起了。

  楊寧雖然沒有明說,傅落卻不明緣由地領悟了他的弦外之音。

  她在躍遷中微紅的眼圈還沒有干透,眼神卻已然堅定了下來。

  「是啊,誰讓我是一個士兵呢。」傅落心裡想着,沖他敬了個禮,腳跟輕輕一碰,而後頭也不回地追上了耶西。

  「我來開,熟悉古代的遠地通訊站嗎?」見傅落搖頭,耶西從駕駛艙里打開了一個放各種說明書的小櫥櫃,把裡面的隨艦閱讀器取出來丟給她,「裡面有很多空間器械的說明書,你去找找,以最快的速度給我熟悉起來,要是敢給我拖後腿,你就試試看。」

  和耶西初次見面的時候,他輕佻而客氣地叫她「小美女」,隨着他們逐漸熟悉起來,耶西的稱呼很快從「小美女」變成了連譏再諷「女士」、「女兵」、「士兵」,再後來變成不客氣的「那個丫頭」、「那個蠢丫頭」……以及現在最常用的「餵」和「哎」。

  態度也越發的簡單粗暴不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