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雄時代/女漢子 - 第54章

priest

  她保持着一個非常扭曲的姿勢,第二次下達加速命令,順着小艦撞過來的方向,仿佛在被小艦追着跑,系統警報燈亮了起來,小艦已經撞入了指揮艦釋放的介質中,減速的同時,摩擦讓這個小艦燃燒了起來,像一個洶洶的大火球,繼續向指揮艦撲過來。

  內聯通訊系統里亂成了一團,楊寧抬手屏蔽了,同時,傅落面不改色地第三次加速。

  大規模的介質物質釋放和炮仗一樣玩命的加速很快讓指揮艦里的能源物質來不及補充,發出尖聲能量警報。

  楊寧被安全帶固定在原地,鎮定地雙臂抱在胸前,看起來似乎一點也不擔心能源耗盡機毀人亡的慘劇。

  就在能源系統被強行關閉,轉入太陽能狀態的一瞬間,燃燒的小艦和指揮艦速度同步了,捕撈系統跳出了相對靜止狀態提示,可以實施捕撈了!

  傅落長吁了口氣,一邊打開自動捕撈程序,一邊任憑慣性拖着指揮艦風馳電掣地繼續高速跑。

  「降溫程序已經啟動。」

  指揮室操控台上,巨大的溫度計讀數開始肉眼可見地往下走。

  隨着造成燃燒的介質變得越來越稀薄,以及指揮艦冷卻裝備的啟動,小艦上的火光漸消,傅落這才面露緊張:「葉師兄他們不會被烤熟了吧?」

  「不管幾成熟,」楊寧正色下來,「你回去準備一篇檢查吧。」

  傅落:「……」

  不,等等……她剛才好像是拖着首長來了一次「彩雲追月」?

  楊寧打開通訊器,開始對這一次被大火球追着狼狽逃竄的戰鬥過程進行階段性總結:「指揮艦現在只剩下了一個光杆司令,全體撤退!諸位請看好預期航線和坐標,立刻過來集合。」

  他說着,瞥了一眼捕撈程序,發現已經和被捕撈艦艇建立了物理聯繫,楊寧接通:「戰艦里的人還在嗎?請回話表明身份。」

  那一頭沉寂半晌,一個氣喘吁吁、但傅落熟悉極了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編號CST02424921S,我是尖刀葉文林,隸屬地球聯軍中國堡壘特種部隊,請問戰友番號。」

  傅落:「葉師兄。」

  「臥槽……」葉文林發出一聲像痛呼、又像鬆了口氣的聲音,幾乎變了調子,「油溫高了啊妹子!」

  十分鐘之後,三支救援任務分隊終於追了上來,指揮艦也停了,慢吞吞地開始自給自足地給能源系統充電,隨軍醫療兵把捕撈到的小艦變形的門強行撬開,這才用擔架把葉文林給抬了出來。

  葉文林就像剛從烤鴨爐子裡扒出來的,一身灰,一身傷,額角還在往下淌血,一條胳膊不自然地垂着,應該是骨折了。

  然後……他身後再也沒有別人了。

  「哎哎,別探頭看了,」葉文林有氣無力地抬手,沖傅落揮了揮,「沒別人了,就我一個,弟兄們都成烈士了,我差一點上封神榜,被你們拽回來了。」

  這消息把在場的人都給鎮住了。

  特種部隊……已經這麼慘烈了麼?

  楊寧微微彎下腰,壓低聲音問:「趙佑軒將軍呢?」

  葉文林抬起頭沖他笑了一下,輕聲說:「他老人家啊……現在該是二郎神了吧。」

  靜默。

  不知過了多久,楊寧伸出手,按了按葉文林的肩膀,對醫療人員說:「照顧好他,傷口儘快處理。」

  「沒事,隨便接一下,過兩天就長好了。」葉文林說,他抬頭看了一眼其他人的表情,依舊是一臉地玩世不恭,「時逢亂世,動如參商,指不定哪天就又見着老戰友了,先不急着默哀。」

  他說完,微微垂下眼睛,仿佛不想看見其他人更加沉痛的表情,指了指自己斷了的胳膊:「具體的情況我稍後匯報吧,接骨之前先把裡面的東西取出來,為了這玩意,我被那群外星王八追得滿太陽系跑。」

  醫療兵在楊寧的示意下半跪下來,用剪子剪開葉文林和血肉糊在一起的衣袖,只見他的上臂有一道蜈蚣一樣的傷疤——這是古代醫藥不發達的時候,外科手術過後常見的手術疤,早在二十一世紀中後期就絕跡了。

  「沒上去疤的藥,」葉文林說,「留個記號,省得找不着,東西太大,以我們現在脆弱的通訊,根本沒法往地面傳,差點完不成任務,今天如果不是你們來了,我可能就只能利用他們的終端,鑲嵌在敵人的系統里留待後人找尋了。」

  「是什麼?」傅落問。

  「他星系人類星際戰略布防圖,每一個設備的說明,每一個將領與預備將領的檔案,全在裡面,微縮存儲設備你們這讀不出來,得用巨艦上的處理器——別跟我說巨艦都沒了。」

  這句話一落地,舉座皆驚。

  楊寧:「立刻準備手術,曲率驅動啟動,回航!」

  三支艦隊風一樣地繞過幾個海盜巡航區,趕往二部的秘密基地。

  所有的技術人員都陀螺一樣地連軸轉起來,儘管一系列的解鎖命令,葉文林都給出了,但微縮存儲器里複雜的密鑰還是要處理一陣子,傅落在手術室外一直等到葉文林被囫圇個地收拾好。

  她走進去的時候,葉文林正翻來覆去地看一盒藥的包裝,他沖傅落晃了晃:「這是什麼,感覺比我們自己生產的骨頭快速癒合藥劑還好用。」

  「打劫的,星際海盜團的東西。」傅落說。

  葉文林看起來頗為唏噓:「我的衣食父母啊,為什麼你們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顯得這麼土豪——哎,父母,有吃的嗎?」

  傅落:「吃新鮮的還是吃營養素合成物?」

  葉文林瞪大了眼睛:「還有新鮮的?」

  「……也是打劫的。」

  葉文林呆愣良久,露出一個看起來很想抱着她的大腿拼命搖晃的表情,好一會,才話不成話地說:「請……請用美食砸死我吧!」

  傅落站起來去給他拿,葉文林:「等等,要是能有身衣服換我就更瞑目了。」

  傅落點點頭,片刻後,端着托盤和衣物走了進來:「你胳膊方便嗎?」

  葉文林沖她擠擠眼睛,猥瑣地說:「難道你要代勞,幫我換衣服?」

  他說着,露出一副驚恐的表情,一條胳膊橫在胸口上,嚶嚶嚶地說:「雖然我知道你垂涎人家花容月貌很久了,但是不要這麼赤裸裸好嗎,人家也會不好意思的。」

  傅落:「……」

  她轉身往外走去。

  「關門啊,給我關好門,」葉賤人在她身後嗷嗷叫囂,「鎖嚴實了,不許偷看我換衣服!不然你就完蛋了知道嗎?我一定會尋死覓活地要求嫁給你的!」

  傅落「咣當」一下把他的吠叫鎖在了門裡,頭也不回地走了。

  過了一會,她卻不知想起了什麼,猶猶豫豫地走了回來,她抬起手正想敲門,忽然又放了下來——

  她聽見裡面傳來了嚎啕大哭的聲音。

  哦,對了,原來……每一條他以「弟兄們」開頭的信息,真的都只是自言自語而已。

  第六十二章

  跟葉文林一起被從小艦艇里撈出來的,還有幾十個漂流瓶,從雞零狗碎到大額支票什麼玩意都有,可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不是凡人能達到的境界。

  當然,還有更多的東西,已經散在宇宙深處了,找不到了。

  那天會議室里的氣氛凝重極了。

  葉文林還是個傷殘人士,胳膊腿上的骨頭還沒長全,醫療兵推着輪椅把他送進來的時候,所有人齊刷刷地站了起來,整齊劃一地脫帽,放在一邊,鴉雀無聲地向他敬了個禮。

  「別別,」葉文林有些尷尬,連忙擺手,「別弄這么正式,跟遺體告別似的,我心臟有點過速。」

  楊寧抬手一壓:「禮畢吧,都坐。」

  葉文林後背微仰,靠在輪椅柔軟的靠背上,有些懶洋洋地說:「我今天過來給大家簡要匯報一下木星爭奪戰的後續情況……唉,這椅子實在太軟了。」

  大半年,葉文林幾乎瘦成了一個難民,臉頰與眼窩深陷,稍微動一動,就能看見他的脖筋手骨。

  眾人等他說一個強顏歡笑或者悲愴絕倫的故事,可是葉文林一開口,只是按着時間地點人物念起了流水賬。

  「今年春天,羅伯特先生經搶救無效去世,聯軍為他舉行太空葬禮,途中,殯儀艦隊遭到敵人伏擊。」

  葉文林雙肘架在輪椅的兩側扶手上,沒有看任何人,目光盯着面前的地板:「殯儀艦被炸毀,美國人炸毛,北美代總司令一屁股剛坐在位子上,下的第一個命令就是全線追擊,趙佑軒將軍勸阻未果,整個聯軍追出了兩百三十個射程單位,精銳激憤之下跑得太快,後面的人跟不上,代總司令察覺到的時候,已經失去了對局勢的駕馭能力,戰線無組織無紀律,拉得像一根又細又長的頭髮。」

  就像念一份簡短的述職報告,葉文林沒有磕絆處,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情緒,卻輕易奪去了每個人的呼吸。

  「趙佑軒將軍命令我軍固守美國堡壘大本營,這時,我們發現自己同其他堡壘的通訊斷了,未及反應,他星系敵人就中途設伏,把聯軍細長的戰線一刀兩斷,聯軍精銳盡出,回航已經來不及,在四分五裂的情況下被迫迎敵。」

  「但是儘管這樣,各國也都還有一戰之力,誰知這時,地球堡壘被偷襲的消息傳來——是,當時通訊斷了,所以我們後來推斷,那應該是敵軍故意放出的消息——發現已經和本國失去聯絡的各國太空軍亂作一團,有想要回航的,也有試圖突圍的,戰力軟弱,發揮出十分之一,最後不敵潰敗,聯軍放棄木星系統,準備轉移陣地。」

  「還有星際海盜團……」不知是誰輕聲說了出來。

  「沒錯,星際海盜團突然出現,我們腹背受敵,這才知道羅伯特先生說得沒錯,木星爭奪戰本身就是一場陰謀,而後聯軍四散,至今沒有和各國戰友重新建立聯繫。堡壘已經毀了,近地防衛更是一潰千里,他星系主力部隊追殺不停,我們被迫開始了游擊。」

  葉文林說到這裡的時候,眼珠突然動了一下,就像是漠然的假人驟然間被度了一仙氣,他音量不大,語速放緩了些:「其中,我軍總共遭遇大小戰役、圍堵兩百三十六次,與他星系敵人正面交鋒十八次,派出偵緝艦艇六次,直到已經無艦可派,成功混入敵方陣營的總共七十二人,無一生還。一人登上過敵軍總司令指揮艦,在被捕之前,把他所得到的資料拷在了一個微縮存儲器中,用漂流瓶傳了出來。」

  「我軍增援部隊總共兩部分人馬,共一萬六千三百四十二人,其中一萬六千三百四十一人陣亡,我們本為先鋒,不敢藏拙,所經之處,只得以身試法,將所有的敵軍駐紮、防控信息收錄,全部錄入我給你們的存儲器里,是我們以全軍覆沒為代價換來的戰果,諸君善用。」

  葉文林說到這裡,回憶了一下,認為自己話里沒有遺漏了,就停了下來,他眼下還站不起來,只能在輪椅上微微欠身:「就這些了,特種部隊尖刀隊長匯報完畢。」

  語畢,他沒有停留,話已交代完,就輕輕地轉動着輪椅,在一片輕微的「嘎吱」聲中,往門外走去。

  而門口站着耶西。

  耶西一直以服刑人員自居,從來都自有一番桀驁不馴的道理——聽候差遣,但不主動出現,從沒有上趕着往總參處的會議室湊過。

  只見他雙手插兜,背靠在走廊牆壁上,側面看起來,他結實的腰部顯得有點窄,鬢角夾雜在金髮里的銀絲縱然不像東方人黑髮泛白那麼顯眼,也總是平添了許多落魄的。

  葉文林頓了頓,一本正經地開口跟他打招呼說:「賽貂蟬同志你好,見到你還活着,我有點欣慰。」

  「拉倒吧,你的表情分明是在說『這老王八蛋居然還他媽沒死,真是見鬼了』。」耶西不怎麼客氣地打斷他。

  他說得對,葉文林也沒有否定他的猜測,兩人無話好說地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耶西忽然開口問:「那誰,趙佑軒真死了?」

  葉文林草草點了個頭:「嗯。」

  耶西愣了愣,追問了一句:「怎麼死的?」

  葉文林:「高能炮擊中動力系統,全艦癱瘓,將發未發的核導彈炸了膛。」

  「哦……」耶西聽了,低頭思考了良久,低聲說,「那確實是活不了了。」

  而後,他敷衍了事地沖總參處的人點了個頭,眼皮也沒抬,保持着雙手插兜的動作,近乎恍惚地往前走了幾步,突然仰起頭,仿佛要發出什麼感嘆,就在所有人都洗耳恭聽的時候,這位虎落平陽的海盜頭子卻只是注視着鋥亮的天花板上反射的自己。

  好一會,跟他私交最近的傅落才忍不住問:「你看什麼呢?」

  「我看看人形遺產長什麼樣。」耶西回答,說完,他搖頭晃腦地哼起一段詭異的西皮流水,「蘇三離了洪洞縣——」

  趙佑軒生前是個票友,他仿佛竭力想讓自己看起來是個超然世外的古典藝術愛好者,卻總是裝不得法,無論如何都只像個喝茶遛鳥的廣場舞大爺。

  葉文林接上:「將身來到大街前。」

  耶西回頭一哂:「你不在調上。」

  楊寧走過去,推着葉文林的輪椅,送他緩緩前行,不知是不是也想起自己給趙佑軒當秘書官的日子,他說:「老爺子唱國歌都不在調上,都是跟他學的,一脈相承——別說得你自己好像在調上一樣。」

  耶西不置可否,用原創的調子續了下去:「未曾開言我心好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葉文林:「哪一位去往南京轉,與我那三郎把信傳……」

  那倆貨絲毫不怕丟人現眼,一站一坐,操着各有特色的荒腔走板,南轅北轍,混雜在一起,端是一陣天地無光的鬼哭狼嚎,唯獨楊寧聽得面不改色。

  他名為「大校」,實為碩果僅存的二部總司令官,軍心不能散,他威信就不能崩,當然不可以像那倆貨一樣不顧形象地公然耍二百五,於是用硬底的軍靴踩在地上,「踢踢踏踏」的,猶如節拍。

  ——便說蘇三把命斷,來生變犬馬我當報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