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法的迷宮 - 第4章

王稼駿

  這次任務並不順利,童平化身少年作為誘餌,卻讓自己陷入了困境。如果在阿爾法的世界裡死去,童平的意識也會隨之消失,現實世界那頭的他會陷入和莫多一樣的深度昏迷之中。

  而此時,死亡並不是童平最為擔心的。他揮之不去的念頭,是為什麼會在莫多的腦袋裡看見自己家裡發生的事情?這是莫多記憶中的事情,還是他的潛意識?那個染了頭髮的男人又是誰呢?

  童平強忍着疼,努力抬起脖子,想先搞清楚自己身在何處。他躺在一個潮濕陰暗的,木製的狹窄空間裡,老鼠嗞嗞的磨牙聲聽得十分真切,像在抗議他侵占了它們的領地。低矮的天花板帶了一些弧度,最低處距離他的臉不到十厘米,童平把耳朵貼上去,能聽見雨點滴落的聲音。以莫多的體格,沒辦法把童平移到很遠的地方,所以現在還在小屋的周圍,這裡應該是隱藏在屋子某處的地窖。

  連翻身都困難的地窖里沒有其他人,也沒有容得下其他屍體的地方。童平放鬆脖子,在黑暗中沮喪地嘆了口氣。

  被莫多攻擊時本有機會脫身,童平向阿爾法發去信號,卻沒有被及時從虛擬世界中抽離,依然還在阿爾法的世界裡。

  嘩啦啦——砰!

  天花板被掀開,密集的雨點打在童平的身上、臉上,眼睛幾乎無法睜開。

  莫多拽住捆綁他雙腳的繩子,硬生生把他往外面拉。受傷的左手和莫名劇痛的右手都使不出力,瘦小的身體在泥地里被拖行,濺到額頭上的泥點,猶如螞蟻般鑽入傷口,痛徹心扉。

  「這就帶你去見那幾個死掉的臭小子!」莫多吹着嘴唇上的水滴說道。

  涌動的烏雲如黑色兵團在天空中疾走,仿佛隨時都會傾壓下來。不時掠過的閃電伴隨着震天的雷聲,刺骨的冷雨澆滅了童平所有的意志,他似乎聞到了莫多榔頭上鐵鏽的氣味。

  一定要活着回去。

  童平在心裡告訴自己,他體會到了失蹤少年經歷的無助和惶恐。

  莫多並沒有將童平拖出多遠,就鬆開繩子,返回了屋子。童平這才注意到自己被拖到了小樓前院子的正中央。剛才自己是被藏在院子裡的一個地窖里,地窖上蓋着木板,那輛莫多說要送他去車站的摩托車壓在了木板上。

  真笨!童平責怪自己,為什麼沒有留意到莫多的身高是沒法開摩托車的。

  「後悔了吧!」看見童平懊喪的表情,莫多說道。

  莫多手裡出乎預料地沒有拿任何武器,而是挑揀着院子地上的碎石塊。他選中了一塊合手的石塊,用粗糙的手掌掂了掂分量,心滿意足地走向了童平的雙腳。

  童平不住地憋氣,希望能弄醒自己。

  莫多毫不猶豫地砸下石塊,童平聽見自己左腿脛骨斷裂的聲音。一秒鐘後,痛楚如藤蔓般蔓延全身,每一個細胞都痛不欲生。

  冷靜!一定要冷靜!童平告訴自己。只要想起鑰匙,他就可以獲救的。

  又是一聲,莫多砸斷了他的另一條腿。

  一定要記起來,鑰匙到底是什麼?

  莫多扔掉了手裡的石塊,伸長脖子仰天怒吼着。大雨嗆到了喉嚨里,吼聲漸漸變成了咳嗽聲,莫多撒氣地朝童平身上蹬了一腳,轉身又折回了屋子。

  完全不明白莫多在做什麼,他究竟是怎樣處理了少年們的屍體呢?為什麼警察找遍了屋子也尋不到一絲痕跡?

  被帶出來的這一連串問號,很快被另一個問題覆蓋,倘若童平不能活着醒來,即使知道了真相,也是徒勞無用的。

  找到鑰匙!這是通往生命之門的唯一方法!

  也許每一個被莫多殺害的少年,在臨死前都有過各種各樣僥倖的心理,當看見莫多握着一把閃着寒光的刀時,一切都完了。

  莫多的脖子上還掛着一個哨子,也許是用來聯繫同夥的。光憑他一個人顯然沒辦法將屍體搬運到很遠的地方。

  「不哭嗎?」莫多的刀抵在了童平的胸前。

  童平不停翕張的鼻孔噴出倒灌進去的雨水,全身的傷讓他已經咬破了自己的下嘴唇,但一滴淚也沒流下來。

  「還有什麼遺言嗎?」莫多給了最後一次機會。

  童平只要說出鑰匙,就可以回到現實世界,可是受傷的腦袋卻怎麼也使不上勁,他失憶了。

  莫多鋒利的刀口劃開了童平的胸膛,熱血噴薄而出,內臟暴露出來。一道閃電抽打在海平面上,海濤咆哮,巨浪奔騰。

  烏雲急劇翻卷着,從天際上俯衝下來,化為一片黑暗的影子。

第二章

α返回

  童平蠕動了一下嘴唇,聚積在嘴角的白色唾液形成了一個小小氣泡,轉瞬間,氣泡輕輕地破了。他睜開眼睛,又立刻閉了起來,酸脹的感覺瞬間包圍了整顆眼球。

  耳邊暴風雨的咆哮聲消失了,也聽不見莫多粗魯的喘息,安靜的空間裡沒有一絲燈光,隔着眼皮童平感覺到光線正逐漸強烈起來。整個人仿佛飄在半空中,輕得就像一根羽毛,在風中輕微地擺動着,身體由不得自己做主。

  剛才被剖開的胸口一點也不痛,身體從緊繃的狀態中鬆弛下來,童平知道自己從阿爾法的世界裡返回了現實。他平躺在實驗室中央特製的水池裡,戴着特製的耳機,身上綁滿了各式各樣的儀器觸點,除了臉之外,身體的其他部分都浸泡在水裡,水池不停在震動,好像遊樂城裡的兒童蹦床一般。這種有規律的震動,是為了讓受試者和潛入者的腦波和意識儘可能處在同一個頻率。

  「童平,你沒事吧!」一個氣喘吁吁的男中音由遠及近。

  童平知道這是湯淼來了,想要回他一句,動了動喉結,嘴裡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湯淼在儀錶盤上操作着複雜的程序,水池停止了震動,裡面的水位也急劇下降。很快,湯淼把童平從水池裡架了出來,黑色潛水服下童平的胸口上下起伏着,呼吸十分急促,兩個人靠在一堵鏡面牆上,席地而坐。

  童平緩了口氣,取下耳機,理理自己的髮型,問道:「實驗了多長時間?」

  湯淼抬腕看了眼手錶,說:「不到兩分鐘。」

  「在我發出信號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及時終止實驗把我喚醒?」童平鐵青着臉問道。

  被莫多擊昏之前,童平在屋子裡遍尋洗手間,正是為了給實驗室發求救信號,讓湯淼在現實中叫醒他。

  在進入阿爾法的世界後,潛入者除了可以使用「鑰匙」外,一旦陷入危險,最可靠的辦法就是找到洗手間。這個原理就好比很多人都有在夢中拼命尋找洗手間的經歷,大多數人會在焦急的心情下橫衝直撞,以沒有找到洗手間而告終。而通常情況下,找到洗手間的那些人,則會立刻從夢中驚醒,並且已經尿床了。當潛入者的腦部產生這種念頭時,會被阿爾法接收到,並提示實驗室里的湯淼,潛入者正發來求救信號,應當立刻喚醒。

  可是那一刻,童平並沒有從阿爾法的世界裡回來,也許莫多的那記重擊,就會要了童平的命,讓他再也醒不過來。

  「實驗室出事了。」湯淼推了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

  「出什麼事啦?」童平坐了身子。

  「魏博士失蹤了。」

  這場協助警方的實驗,由四位博士協同合作,擅長搜查的童平是潛入者的不二人選,剩餘三位博士除了湯淼,還有童平的太太麥晴,和這位失蹤的魏博士。

  湯淼告訴童平,在接收到他的求救信號之後,他們打算給「阿爾法」發出喚醒潛入者的指令,喚醒潛入者也就意味着實驗結束,慎重起見,喚醒的指令必須由兩位博士同時輸入指紋才可以實施。就在這個關頭,魏博士不見了蹤影。

  「可不是還有你和麥晴兩個人在嗎?」童平質疑道。

  湯淼把右手的手掌攤在了童平面前,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上都包着創可貼。

  「今天早上開飲料罐的時候,我不小心割傷了手。」

  童平知道錄入指紋系統時,湯淼設置拇指為主指紋,將中指作為了備用指紋。突然不知去向的魏博士加上手指受傷的湯淼,只剩下麥晴一個人是無法中斷實驗的。

  「托你手指的福,我差點就在阿爾法的世界裡頤享天年了。」童平沒好氣地說。

  湯淼警覺地朝門口的方向看了看,壓低聲音說:「但是我覺得魏博士的失蹤很蹊蹺,我懷疑是麥……」下一個字音還沒有發出來,一陣腳步聲打斷了他,湯淼把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鏗鏘有力的高跟鞋聲,顯示出主人的自信和利落。一身白褂打扮的麥晴從門口探進頭來,兩片艷麗的紅唇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語調擠出一句問候:「老公,你沒事吧?」

  「沒事。」童平搖搖頭,左手悄悄按在了右手臂上,那裡還在隱隱作痛。

  「沒事就別愣着了,快來看看莫多吧!」說完,麥晴一甩腦後的馬尾辮,扭頭離開。

  莫多就躺在一牆之隔的實驗室里,他同樣躺在一個水池裡,水池還盛着一半的水。莫多穿着和童平相同的黑色潛水服,腦部受傷的他即便實驗結束,也沒有辦法醒過來。睡着了一樣的莫多,眉宇間也少了幾分戾氣,他腦袋上戴滿了各種儀器設備,呼吸面罩里時隱時現的氣霧是他活着的唯一證明。他在潛水服下的四肢比例極不協調,卻肌肉發達,除了那隻右腳。他的右腳明顯要比左腳細不少,看起來極不協調。莫多的右腿在年幼時受了傷,因為沒有及時治療,留下了終生殘疾。警方考慮到莫多行動不便,搬運屍體有一定難度,故斷定失蹤少年的屍體就在那棟小樓之內。

  童平從阿爾法的世界裡突然返回,引起了受試者的不適,麥晴發現莫多出現了無法自主呼吸的症狀。

  「他現在有生命危險,要趕快送去醫院。」麥晴果斷命令道。

  在實驗室外待命的急救小隊立刻展開行動,把莫多連同他身上所有的設備,一起從水池移到了擔架車上。一行人推着莫多往實驗室走廊外的大門走去。

  「我們也一起跟着去吧,看看受試者出了什麼問題。」麥晴低頭看了眼童平身上的潛水服,對他說,「你跟我去監控室換件衣服吧。」

  「我在門口等你們。」湯淼知趣地先走了,在側身從童平身邊經過時,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童平一眼。

  和妻子並肩走向監控室,童平剛想開口問她實驗中出現的狀況,麥晴突然用一根手指抵住嘴唇,扭頭看着湯淼的方向,輕聲說了句:「有什麼話到監控室里再說。」

  此次的實驗徵用了花提港縣立中學的地下室,十字形的走廊把地下室分成了四塊,靠裡面兩間稍大,作為受試者和潛入者的實驗室,靠近出口的兩間稍小的房間,便是監控室和急救隊所在的房間。監控室里搭建了非常先進的操作台和電子儀器,懸掛式的大屏幕上不僅可以看見兩間實驗室里的一切影像,還有許多讓人眼花繚亂的數據和程序在上下跳動。

  童平在更衣室里脫下潛水服,發現右手臂上纏着厚厚的繃帶,可他不記得這是什麼時候受的傷。也許實驗剛結束,那些電子儀器把自己搞得暫時性失憶了。童平沒把這事放心上,套上T恤衫牛仔褲,走出更衣室的時候,麥晴已經換掉了白大褂,粉紅色的連衣裙上披了件白色小披肩,紮起的馬尾辮披散下來,系上一根斑斕的絲巾。剛才行事利落的女博士轉眼變成了平日裡漂亮的妻子。

  終於到了麥晴覺得安全的地方,她才開口說道:「你是想問我,為什麼在你求救的時候沒有救你是嗎?」

  「原因湯淼已經跟我說了。」

  「後來你是怎麼返回的?」

  「我及時想起了鑰匙。」

  「你早點想到鑰匙就不會那麼危險了,一定嚇傻了吧,我看你的心電圖都亂套了。」

  童平把自己在阿爾法世界裡的經歷簡單和妻子說了一遍。看着女人味十足的妻子,突然想到在阿爾法世界裡閃過妻子偷情的場景,不過童平忍住沒有說出這段插曲。

  「湯淼一定沒跟你說,他是故意把手劃傷的吧。」

  「不是易拉罐弄傷的嗎?」

  「他跟你這樣說?」麥晴冷笑道,「我無意中看見他躲在一邊,偷偷用刀割傷了自己的手,我想他是不想讓你醒過來。」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難道你忘記小時候的事情了嗎?」麥晴提醒道,「就因為那件事情,他永遠只能在大屏幕後面看着你,自己卻不能成為潛入者。」

  童平眯起眼睛,從大腦掌管記憶的部分里,打開十六年前的往事。那段印象深刻的回憶,每晚都會在夢中縈繞,已經深深植入了他的腦髓之中。

  停在門口的汽車已經發動,湯淼斜靠着車門抽着煙,看見童平和麥晴走出來,他掐滅了煙頭,準備上車。

  麥晴沒有走去后座,出人意料地走向了湯淼。

  「今天我來開車吧!」

  「你開車?」湯淼看看麥晴腳上的高跟鞋,疑慮道,「你行不行啊?」

  「沒問題,這裡的路我比你熟。」

  「就讓她開吧。反正路也不遠。」雖然對妻子的車技沒什麼信心,但坐上湯淼開的車,童平更擔心。

  童平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湯淼跑去了后座,兩隻手肘搭在前座上,注視着前方。

  「麥晴,跟着救護車的路線開就行了。」

  湯淼說音剛落,車身一個猛烈的頓挫,熄火了。

  童平對自己的決定有點後悔。

  「沒事,沒事。」麥晴連忙重新發動,掛上擋位。汽車緩緩駛出了停車場,沿着救護車留下的車輪印,一路往西。

  駛離花提港縣立中學門口的小路,轉上山腳下稍寬的馬路,童平吊着的心這才落地。靜下心來,他回味着妻子麥晴和好友湯淼剛才的話,看似相安無事的兩個人,為什麼都說是對方故意不讓自己從阿爾法的世界回來呢?

  假如他們之中有一個人說的是真的,那麼這個人為什麼要殺我?

  童平偷偷看了眼身旁開車的妻子,她正全神貫注地看着前面的路,緊張地身體都沒有靠在椅背上。反光鏡里,湯淼正低頭玩着手機,像是在給誰發短消息。

  如果像妻子所說,湯淼要害自己,那麼計劃失敗之後,他會第一個和誰取得聯繫呢?

  靈光一現,童平想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魏天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