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法的迷宮 - 第7章

王稼駿

  「準備好了嗎?」童平通過天花板上的麥克風和麥晴對話。

  「正在打開阿爾法的程序。」麥晴問,「你想好你的鑰匙了嗎?」

  因為沒有辦法湊齊兩名博士的指紋,來觸發喚醒潛入者的指令。除了在阿爾法世界裡尋找洗手間,另一個辦法就是說出鑰匙,這是童平返回現實世界的兩個方法。鑰匙是一個特殊的詞語,在實驗開始前,由潛入者自己設定,阿爾法會將其作為喚醒潛入者的信號,一旦潛入者在阿爾法的世界中大聲說出了這個詞語,就會啟動喚醒功能。

  所以,鑰匙必須是一個潛入者字典里生僻的詞,但又讓人過耳不忘。

  「我愛你。」

  童平想不到會對麥晴之外的人說這句話。

  麥晴關掉了對話的麥克風,按下啟動阿爾法的按鈕。隨着麥晴的操作,水池中的水開始波動,漸漸地,人的身體在水裡震盪起來,幅度越來越大,最終會讓童平和隔壁的湯淼保持在同一個震動頻率上。

  通過連接身體的觸點,注入身體的麻醉劑會讓童平暫時失去意識,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另一個充滿未知的神秘世界甦醒了。

  阿爾法的工作原理,是將潛入者變成受試者記憶中的某個人,這個人可能是受試者認識的,也可能是不認識的。潛入者在阿爾法的世界裡扮演這個人,並且依靠自己的能力,找出實驗需要的信息。

  從麻醉劑奏效的那刻起,童平感覺自己縱身跳入了花提港的海灣,一路漂洋過海,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兩隻腳終於踩到了實在的土地上。

  他知道,自己抵達了阿爾法世界未知的彼岸。

  就在他睜開眼睛的一刻,寒徹骨髓的冷水從頭頂一直澆到腳底心。

  童平抹了把臉上的水,低頭看見了自己光溜溜的小腳丫,和對面一條金屬的腿。

  阿爾法的世界裡,他變成了一個女孩,被高出一個頭的坦克逼在院子的角落裡。疏於打理的院子中間矗立着一幢紅磚的二層小樓,那是坦克家的房子。童平以前常常經過他家殘破的圍牆,會從布滿圍牆的洞眼朝裡面張望。

  而現在,時值冬天,濕透的衣服貼在童平身上,難受極了。

  「坦克……」

  「誰允許你叫我外號了!」

  隨即,童平腦袋上挨了一下。

  「給我站直了!」坦克用拐杖敲了敲地面。

  童平是個瘦弱的女孩,雖然還沒有確認在阿爾法世界中自己的身份,但他確信自己完全不是坦克的對手,於是乖乖地挺起腰杆,伸直了發抖的關節,站得像電線杆一樣筆直。

  一隻黃色的土狗跑過來,想護着童平沖坦克吠了兩聲,被湯淼一腳踹開,發出委屈的咽嗚聲縮回了角落的窩裡。

  「湯淼,你在幹嗎?」一個女人憤怒的聲音傳來。

  院子外走進來一男一女兩個人,童平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女人,感覺非常面熟。

  「有沒有警告過你不許欺負妹妹?」坦克父親的語氣和坦克一模一樣,不由分說給了坦克一巴掌。

  坦克一個踉蹌,摔倒在地,齜牙捂着固定假肢的膝蓋。

  「沒用的東西!只會給我找麻煩!」父親罵了幾句,背着手走進了屋子。得勢的阿黃從窩裡躥出來,興奮地搖着尾巴,得意揚揚地跟在主人後面。

  望着女人的臉,童平猛然想起來了,她正是那個坐在輪椅上,被麥晴駕車撞死並且拋屍的老太太。

  她是湯淼的母親?那麼推着她輪椅的不正是童平現在所扮演的角色——湯淼的妹妹嗎?順着這驚人的結論猜測下去,是麥晴殺死了湯淼的母親和妹妹,也許湯淼手機里的通訊記錄,正是在和前來探親的家人聯繫。

  母親拉着失了魂般的童平去換衣服,經過坦克身旁的時候,白了他一眼,責備道:「要是湯焱出了事,看你爸不揍死你。」

  童平終於清楚了自己的身份,現在他是坦克的妹妹湯焱。從名字上就能感覺出來,兄妹倆水火不容的緊張關係。

  晚飯母親燒了一桌子的菜,紅燒肉、糖醋小排、清蒸帶魚這些葷菜全都刻意擺在了童平的面前。父親給自己倒上一小杯白酒,咪了一小口,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這才宣布開飯。

  「來,焱焱,你正在長身體,多吃一點。」母親迅速把童平面前的飯碗填滿了,卻絲毫沒有顧及兒子。

  童平偷瞄了坦克一眼,只見他幾乎把頭埋進了飯碗裡,甚至看不見他的眼睛,偶爾探出頭謹慎地夾幾筷子菜放到碗裡,又繼續埋頭扒飯。

  父親臉色凝重,自顧自一個人喝着悶酒,總覺得他正壓着自己的火氣。

  就在這樣沉悶的氣氛下,童平吃光了碗裡所有的飯菜,輕輕放下碗筷:「我吃好了。」

  坦克抬眼看見了最後一塊紅燒肉,伸筷去夾。

  不料,父親搶先夾走了那塊肉,怒斥道:「每天給你吃,給你喝,你說你有什麼出息?跌斷了腿還要連累家裡,有本事欺負你妹妹,怎麼沒本事到外面去橫呢?」

  坦克就像聽不見父親的責備一樣,扒掉了碗裡最後一口米飯。

  「算了,少說兩句,想想醫藥費的事怎麼辦?罵人有什麼用呀!」

  母親的話像一根點燃的火柴,丟進了父親這個炸藥包里。

  「女人懂個屁!現在家裡哪兒拿得出這麼多的醫藥費?要不是為了這個臭小子,至於剛才在那個老師面前低聲下氣嗎?」

  「你沖我吼什麼吼!有病吧你。」母親也憋了一肚子火無處發泄。

  砰!

  父親的白酒杯,在腳邊摔得粉碎。

  「別理他,我們走!」母親眼見父親動了真怒,拉着童平往房間裡走去。

  母親極其輕微地嘆了口氣,童平在她的臉上看到一個複雜的表情,這個難以解讀的表情,好似一團迷霧籠罩在童平的心頭。

  微醺的父親搖搖晃晃回到房間,打開電視漫無目的地調着台,不一會兒就響起了鼾聲。

  一直沒有挪動過的坦克,緩緩收拾起地上的玻璃碎渣,將它們一一扔進垃圾桶。桌上那塊令他受辱的紅燒肉,坦克將之狠狠砸向了地板,又踏上一腳。肉里的油水被逼出,坦克腳底打滑,抓住桌角才沒有摔倒。

  「連塊臭肉都騎到我頭上來了。」坦克飛起一腳,肉塊飛出老遠,落在了牆根處。阿黃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嗅了嗅,飛快地叼走了。

  旋即,他又沉默着收拾桌上的碗筷,端去廚房洗了起來。

  這一切,童平都在房間的門縫裡看得一清二楚。

  回到床上,童平意識到這些是坦克大腦深處對於他少年時的記憶。不曾想自己在橫山島上的惡作劇,讓坦克的生活淪落到如此田地。

  坦克成了家中被嫌惡的人,他受傷後被送往醫院治療,累積了高昂的醫藥費,學校發動的募捐也僅僅替他買了一支假腿,讓他可以重新站起來。由於他違反規定擅自闖入果園,產生的後果必須由自己承擔,只是家裡實在掏不出這筆錢來。

  童平實在記不起來,坦克出意外的善後是怎麼處理的,他和坦克從發生那次意外以後就沒再見面,直到大學畢業進入阿爾法的實驗室里,才久別重逢。

  躺在床上,回憶着童年的過往,腦袋放空的童平昏昏欲睡。

  半夢半醒之間,他聽見房間外有動靜。

  他伏在地上,從門底下的縫隙看出去,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卻能聽見細碎而又清晰的腳步聲。

  這麼晚了,會是誰呢?難道是小偷?

  腳步是朝外走的,剛才沒有聽見任何人進來的動靜。

  不是小偷,是家裡有人要出去。

  父母的房間裡,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走了出來,她彎着腰,一隻手裡捏着個袋子,輕輕地合上了房門,寂靜的黑夜裡鎖舌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她僵在了原地,待確認沒有人被驚醒後,在黑暗中熟練地穿過桌椅,來到大門口走了出去。

  晚上十一點,母親究竟出門幹什麼?

  童平批了件外套,正打算去一探究竟。另一邊的房間傳來了開門聲,坦克出現在了他的房門前,光線從他那條纖細的假肢旁泄出來,童平看見了陰影中坦克的陰沉表情。

  看來童平不是這個家裡唯一發現母親外出的人。

  尚未適應假肢的坦克,磕磕絆絆地跟着母親出去了。

  童平將自己房間的窗戶拉開了一條縫,以防等會兒不方便從大門回來。懷着巨大的使命和好奇心,他毫不遲疑地跟了上去。

  夜晚下起了小雨,一滴寒冷的雨點鑽進後脖的領口,童平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院子裡的阿黃,似乎也被這場雨搞壞了心情,耷拉着腦袋,它的注意力也許在剛才出去的母親和坦克身上都耗盡了,童平的出現只是令它眨了下眼睛而已。

  外面是沒有路燈的道路,依靠海面上反射遠處燈塔的光,童平勉強能跟上前面兩個人。母親和坦克一前一後朝着海邊走去。路變得越來越泥濘,母親加快了腳步,拉開了和坦克之間的距離。漸漸地,母親變成了一片移動的陰影,直到和黑暗融為一體。

  憑着對花提港的熟悉,童平斷定母親是朝着燈塔的方向在前進。這塊地方童平時常會玩捉迷藏的遊戲,他知道有一條捷徑可以直達燈塔腳下。

  於是童平繞開身前的坦克,一路小跑抄近道趕上了母親。她正在燈塔門口的屋檐下躲雨,局促不安地擺弄着手裡的袋子。

  童平蟄伏在草地中一個陰暗潮濕的洞穴里,這裡是他捉迷藏時秘密的藏身之地。他剛把腳伸進洞口,洞穴深處有東西動了一下,接着那東西朝他筆直跑了過來,一簇羽毛拂面而過,原來是一隻不知名的大鳥,它在洞口抖了抖身上的水,展開寬大的羽翼衝進了漫天大雨之中。驚魂未定的童平把身子移到理想的位置,這才發現自己的胸口浸沒在冰冷的水窪之中。

  燈塔那裡傳來了動靜,一個男人從燈塔的陰影中走出來,童平認出了他的臉,他是橫山島帶隊的那位老師。

  偷情?

  這是童平腦子裡第一個冒出的念頭。

  「紀老師,錢我帶來了。」母親的聲音顯得誠懇而又無助。

  男人接過袋子,鬆開袋口看了一眼:

  「才這麼點?」

  「這事湯淼他爸不知道,我手頭只有這麼多錢了。求求你,幫幫我吧!」

  「只要我刪除報告裡關於你兒子私闖果園的事情,你們就可以省下一大筆醫藥費,所有的責任都由學校來承擔。我是非常想要幫你們的,但這件事必須要看你們的誠意。你們會拿到巨額的賠償金,足夠讓湯淼過一輩子了。倒是我有可能因為造成學校的巨大損失,被他們掃地出門。難道你不覺得這點錢太少了嗎?」

  紀老師掂了掂紙袋,又還給了母親。

  吃飯時母親那複雜的表情,童平現在才明白過來。雖說對大兒子怒其不爭,母親依然願意為他傾盡所有。

  「別這樣!紀老師,我會繼續想辦法的,這些錢你先收下來吧。」母親堅定地把錢推了回去。

  「真的很為難。」紀老師用一根手指挖着耳朵,心不在焉地說,「除非……」

  「除非什麼?」母親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握住了紀老師的手。

  「剩下的錢我可以等,你先得給我點甜頭嘗嘗,就當是利息。」紀老師淫邪地笑了起來,開始摩挲母親握住他的那隻手。

  母親驚慌地縮回手,卻被紀老師有力的手掌死死捏住,無法掙脫。

  「我會給你錢的。求你別這樣!」母親毫無退路,用帶着哭腔的語氣哀求着。

  紀老師無動於衷,反而更加放肆地將手伸向了母親的胸部。

  「住手!」母親憤怒地推開了他,可轉念想到不能得罪這個男人,又緩和了口氣,央求道,「你想要的錢我們可以分期還給你。」

  「分期?」紀老師冷笑道,「我老婆跟別人跑了,留下一個怪胎給我養,就靠每個月這點錢過日子,現在好不容易有個發財的機會,你還要讓我等那麼久?」

  「我會儘快湊錢給你的。」

  「儘快?為了兒子都不願付出自己的女人,要讓我怎麼相信你?」看準了母親動搖的眼神,紀老師一把摟住了她的腰,雙手肆無忌憚地遊走在母親的身上,鬍子拉碴的嘴貼了上去。

  燈塔上的光射向雨霧中的海洋,耀眼的白光劃破黑沉沉的夜空,童平看見了母親呼救的口型,呼救聲卻被吞噬在隆隆的雷鳴之中。

  狂風肆虐搖晃着漫山遍野的植物,電閃雷鳴之後,天地間被扯開的口子又連成一體,一切又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吞沒了。

  塔頂的燈被雷擊壞了,燈塔陷入一片黑暗。

  童平所在的位置離他們很近。他什麼都看不見,但清晰地聽見一記沉悶的聲音,還伴有骨頭碎裂的響動。

  是男人的呻吟聲以及重物摔落草地的聲音,好像紀老師受傷了。

  又是一記沉悶的聲音。

  夜,變得死一般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