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法的迷宮 - 第8章
王稼駿
燈塔下亮起了一個光暈,手電筒的光束掠過童平的藏身地,他連忙將頭埋進洞口的草地里,腥臭的爛泥味瞬間湧進了嘴裡。
「死了嗎?」有人在說話,不是母親的聲音。
童平從洞穴中支起上半身,看見母親手裡的電筒正照着地上的一個人,那個人正是她的大兒子——坦克。
坦克仰坐在地上,雙手撐着地,抬頭望着母親。也許是光線的關係,坦克臉上的表情尤為恐怖。童平特地注意了坦克右邊的褲管,空蕩蕩的褲管在雨中皺作一團——假肢不見了。
隨着母親手裡電筒的移動,光暈定格在了坦克身前的草地上。
紀老師面朝下趴在地上,雨點落在他的腦袋周圍,泛起陣陣漣漪。他臉浸在了水窪里,死了。
童平不由倒吸了口冷氣,冰冷的雨水嗆進了氣管。
「是什麼聲音?」坦克用顫抖的聲音問。
母親的電筒光掃了過來,童平拼命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再咳出聲來,整個人倒退進洞穴里。
「這種鬼天氣,應該不會有人來這裡的。」母親沒有發現童平。
童平生怕被發現,不敢再發出動靜,側耳傾聽着他們的對話。
「淼淼,你先把腿裝起來,我們必須把他處理了。」
「怎麼處理?」
「他今天是偷偷約我來這兒拿錢的,連你爸都不知道,這種見不得光的事情,他應該不會告訴其他人的。我們把他扔進海里,過不了多久他就變成失蹤人口了。」
一陣沉默,偶爾傳來金屬關節轉動聲,應該是坦克裝好假肢,站了起來。
「媽……」坦克帶着哭腔叫道,「對不起。」
「都已經長大了,快別哭了。你一定要記住,萬一今晚的事情讓除我們之外的第三個人知道了,就把所有的罪都推到我的身上。」
「不行……不行……我不能這麼做。」
「聽話!你還年輕,與其兩個人都付出代價,不如由我一個人來承擔。」
坦克聲淚俱下,聽不清他嘴裡說着什麼。
「淼淼,快別站着了,來搭把手,幫我把他抬到海邊去。」
衣服的摩擦聲,步履艱難的腳步聲,不停吐着雨水的呼吸聲,這些聲音漸行漸遠。童平從洞穴里爬出來,隱約看見一個向海邊移動的光點。
為了防止海嘯,花提港的沿海區域建造了水泥的岸堤,要繞開燈塔旁的這些岸堤,必須走上很長一段路。顯然,抬着紀老師屍體的母親和坦克,沒有辦法做到這一點。
他們只有翻過兩米高的岸堤,才能將屍體扔進大海里。
海邊的風很大,密集的雨點打在臉上生疼,睜開眼睛都很困難。花了很大的工夫,抬着紀老師屍體的母子倆才抵達岸堤。
母親先爬上岸堤,然後在上面坐了下來,俯下身子抓住屍體的一隻手用力往上拉扯,腿腳不便的坦克在底下奮力推頂着,屍體以一種非常怪異的姿態,吊將在岸堤之上。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個如壁虎般的男人吸附在水泥的岸堤上,異常詭異。
好不容易,他們將屍體拖上了六十厘米寬的岸堤。紀老師的屍體就像一頭宰殺後的肉豬,橫耷在岸堤之上。
外面就是花提港的海了。
洶湧的浪潮拍打着水泥岸堤,在暗夜裡聽起來就像某種野獸的咆哮,掀起的浪花時而濺濕母親的全身。
精疲力竭的母親氣喘吁吁,使出渾身解數將屍體推下岸堤。
就在這一剎那,燈塔的燈亮了起來。
就像話劇舞台追光燈下的主演,母親、坦克和紀老師的屍體,構成了一幅異常詭異的定格畫面。
母親喊了句什麼,和坦克一起丟下屍體,跑進了光暈外的黑暗之中。
童平不知所措,這個時候跑出去無疑會暴露自己。他蹲在一堆亂石的後面,腳下踩到了什麼,低頭一看,是一隻男士皮鞋。這隻鞋的鞋底不算太髒,紀老師下雨之前就到了燈塔,看起來像是他的皮鞋。
狂風暴雨中,童平感覺有人從自己的身旁經過,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穿着顯眼的橘紅色雨衣,雨衣的帽檐下露出寬大的下頜骨,大功率手持電筒射出的光柱照向岸堤上的屍體。
趕來搶修的燈塔管理員,發現了紀老師的屍體。
童平捏了捏右手臂,雖然是在阿爾法的世界中,可疼痛感依然真實。
這漫長的一夜,似乎才剛剛開始。
第二天,昨晚的喧囂重歸平靜,母親已經準備好早餐。早起的父親端着粥,關注着無線電里氣象局發布的最新訊息。
童平一夜沒睡,昨晚擦破皮的手掌刺痛着,拿起筷子的手微微發抖。
「你昨晚幹嗎去了?」父親大口喝着粥,不動色聲地問道。
童平心裡一緊,昨晚回來的時候,明明還聽見父親的鼾聲,淋濕的衣褲他也泡進了洗衣盆里,父親是怎麼發現他昨晚外出的呢?
「沒……沒去幹嗎!」先開口回答的是母親。
童平鬆了口氣,原來父親是在問她。
父親還想繼續問,坦克的出現打斷了他的思路。坦克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走路有點跛腳,裝假肢的右腳一定是在昨晚的雨路中受傷了。
一家人靜靜收聽着無線電里女主播的聲音,氣象廣播分析了昨晚暴雨的資料,漲潮的高度也達到了峰值,雖然今晨已經退潮,氣象局依然提醒花提港居民做好防汛工作。
「剛才我接到了學校里打來的電話……」父親語氣平和,可所有人都有不祥的預感。
「他們說湯淼的醫藥費由保險公司支付,不用我們家來承擔,讓我們下午去學校辦一下手續。」
「真的嗎?」母親布滿血絲的眼睛放出光來。
「你是不是去找過姓紀的了?」父親問。
「沒……沒有啊!」面對父親的質問,母親局促不安地搓揉着圍兜。
「昨晚要是你沒去找他,學校怎麼會突然說醫藥費由他們來付了?」
「真的沒有。」母親硬撐道。
「還敢騙我?」父親「咣當」一聲把碗砸在飯桌上,起身走進了臥室。
很快,他提着一個袋子走了出來,那個袋子和昨晚母親遞給紀老師的一模一樣。
袋子拿到了母親的面前,能聞到一股被雨水浸泡過的鹹味。父親手腕一轉,倒出錢袋裡皺巴巴的紙幣,它們就像一塊抹布,全部都黏在了一塊兒。
「我倒要聽你講講看,壓箱底的錢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的。」
母親不知該說什麼,她不清楚父親對昨晚的事情了解到了怎樣的程度。
昨天在學校里和紀老師談完,父親就多留了一個心眼,他料想母親會私下動用這筆錢,本打算昨晚攔住母親,可偏偏自己睡了過去。
「怎麼不說話?」父親抓住母親的肩膀,猛力晃了幾下。纖弱的母親就像風中的樹苗,腳跟幾乎站不住了。
「爸,媽是為了我……」
坦克連忙來勸,被父親一掌推倒在地。
「你們現在還把我這個一家之主放在眼裡嗎?居然聯合起來騙我,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昨天是你在我的酒里下了藥,不然我怎麼會睡得這麼死?門口的阿黃就是最好的證據。」
父親硬是給阿黃灌了一口昨晚喝的酒,不一會兒阿黃就躺倒在院子裡,半睜眼睛吐着舌頭,毫無知覺地昏睡過去。
家裡迴響着父親一個人的咆哮聲,母親偷偷把窗關了起來,怕被多事的鄰居聽見。
父親的憤怒不是空穴來風,昨天還苦苦相求的事情今天就辦好了,錢也沒有送出去,那麼昨晚母親出去幹嗎了呢?紀老師是花提港有名的鰥夫,讓父親很難不往男女苟且之事上面聯想。
「這事我不能跟你說。」母親抿嘴道。
「為什麼不能說?既然做了婊子,就別立牌坊了!」
「你渾蛋!」母親給了父親一記耳光。
父親的還擊來得更快更有力,寬大的手掌將五根手指印清晰地印在母親的左臉上。
母親頓時捂臉痛哭起來。
坦克罵了句髒話,拖着傷腿沖向父親,正撞在盛怒父親的槍口上。父親絲毫沒有顧忌年幼的童平正看着一切,一把揪住坦克的衣領。懸殊的力量讓坦克失去重心,毫無招架之力,父親對準他的臉舉起了拳頭。
「現在插播一條警方的特別消息……」收音機里女主播的話吸引了全家人的注意力。
「今晨在花提港沙灘發現一具男性屍體,疑似他殺,屍體的頭部和肩部有多處鈍器造成的外傷,死因可能是溺水身亡,屍體身上所穿的衣服口袋裡,發現大量的碎石塊,警方判斷是兇手故意放進被害者口袋裡,以起到沉屍的作用。現在公布被害者信息,希望花提港的居民可以提供有價值的線索,協助警方儘早破案……」
聽到這裡,屋內的每個人都露出了怪異的表情。母親空洞的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絕望,坦克更是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掛在父親的手臂上。
「被害人名叫於如書,花提港本地人,職業是燈塔的管理員,死亡時間初步判定為昨夜十一點至凌晨一點。如果有人在這個時段內發現異常情況,請與警方聯繫,聯繫電話……」
女主播的聲音很輕,但好像給了父親一記重拳,他慢慢鬆開舉起的拳頭,找了個椅子坐下來,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卻怎麼樣也找不到打火機。瞬間湧出的各種可怕猜想,讓他一時間難以平復。
寂靜了一分鐘,父親用顫抖的聲音問道:
「是……是你們……乾的嗎?」
母親和坦克茫然地對視一眼。
沒有人回答,因為沒有人知道答案。
沒有人注意到飯桌旁,睜着無辜雙眼的童平,悄悄藏到桌子下的手。
正是這雙手,在昨晚那場風雨中,犯下了駭人聽聞的命案。
燈塔管理員發現了岸堤上紀老師的屍體,他頂着疾風驟雨快步走向岸堤,就在他經過童平藏身的石堆時,童平借着風力奮力推翻了石堆,一塊塊如足球般大的石塊砸在了燈塔管理員的頭上、身上、腿上,他連哼一聲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亂石掩埋在了下面。那就像臨時壘起的墳墓。
不能讓燈塔管理員報警,一旦坦克被捕,童平就沒辦法接近他,繼續在他心中尋找藏屍體的秘密之地了。
在阿爾法的世界裡殺人,不會受到法律的制裁,童平也沒有過多的負罪感,他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麼,只是在完成一項工作罷了。
刨開亂石,童平的手掌被尖銳的石頭磨破了皮,他不顧被冰雨刺痛的傷口,搬開管理員身上的一塊塊石頭,確認對方已經咽氣了。血污在大雨的沖刷中很快就消散了。
這樣的謀殺沒有人會懷疑到童平的身上,一個尚未發育成熟的身體,便是洗脫嫌疑的最大證據。憑童平的體格,不可能赤手空拳將一個成年男人的屍體從海灘運到海里,之間還隔了一堵高高的岸堤,這些因素還是建立在忽略不計沙灘地面摩擦力的基礎上。
這是不可能犯罪。
在搬完屍體上的石塊後,耗盡體力的童平也是這麼想的。
他用盡全身力氣也只能把屍體挪動一兩米,與大海間幾十米的距離,以及那堵天塹般的岸堤,讓他束手無策。
童平無力地仰躺在海灘上,感覺後腦勺下面有異物,轉頭一看,是一捆麻繩。比大拇指還粗的繩子是燈塔管理員帶來的,他用力拉了拉,繩子很結實,這是維修塔頂高處航標燈時系在腰間的安全繩索。
岸堤外怒吼的海浪,不遠處紀老師的屍體,童平將它們串聯成了一條完美的犯罪線。
想要把燈塔管理員的屍體拋進海里,必須藉助安全繩索的力量。繩索長度足夠連接兩具屍體,可是繩索太粗,童平的手勁太小,沒有辦法打結。好在繩索兩頭都裝有堅固的登山扣,管理員的衣服上就有可以固定的搭扣,另一頭就扣在紀老師的皮帶上,這樣就輕鬆地將兩具屍體串在了一起。紀老師的屍體趴在窄窄的岸堤上,手和腳垂在兩側,在風中幅度很小地擺動着,搖搖欲墜。那些砸死燈塔管理員的石塊,童平把他們一塊又一塊地搬到岸堤旁,慢慢壘起了一個小石堆,直到他的手可以夠到紀老師的屍體為止。童平站在石堆上,探出頭能看見岸堤外的海水漲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已經吞沒了畫在岸堤外側的紅色警戒線,一波接一波的浪頭拍打岸堤,海水連同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
童平的手指凍得失去了知覺,用力將紀老師的屍體推下岸堤,一落進了海里,綁在屍體上的繩子迅速收緊,繃得筆直,岸堤外側的繩子左右晃動着,屍體被卷進了大海的深處。
童平轉身順着繩索看向燈塔管理員,他的屍體處在塔燈的範圍之外,黑暗中只能看見手電筒發出的熒熒微光。
整個世界仿佛都泡在了雨中,黑洞般的天際就像一隻來自宇宙的巨獸嘴巴,隨時都有可能壓下來吞噬一切。
童平焦急地等待着。
終於,預料中的事情發生了,燈塔管理員的屍體開始動了。它朝童平這裡挪了一下,頓了頓後,又挪了一下,比剛才移動的距離更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