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黑/篡改 - 第10章

王稼駿

  「還會有誰用快遞公司的電話嗎?」張積問。

  目前對於打電話的嫌疑人選,陳泉提到了一個經常去快遞公司的客戶:「我看他的快遞單上寫的名字叫寧夜,他經常到快遞店裡面,可能是他趁機打的電話吧。」

  「他的名字怎麼寫?」張積握着筆問。

  「寧靜的寧,黑夜的夜。」

  張積暗暗吃了一驚。這個名字已經幾次和命案有了關聯。

  「張警官,你來一下。」同事推開門,探進半個身子。

  同事通過警方內部網絡搜索調查,陳泉化名獨龍,是一名劣跡斑斑的走私犯,曾經涉嫌參與過販毒。從後院裡找到的一些壓槽式封口的透明袋子,通常是用來裝毒品的,後院很可能是一個隱藏在市東的毒品加工窩點。

  同事帶來的另一個消息,是孟大雷回到了警局裡,正在隔壁的辦公室里查閱着資料。

  張積回到審訊室,故意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桌子對面的陳泉,潛台詞就是說:要是有什麼隱瞞的就自己主動坦白,別怪我等會兒查出來以後對你不客氣。

  陳泉肩膀處的衣縫繃得筆直,為了掩飾內心的慌亂,他故作輕鬆地攤攤手:「警官,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你好好想想吧!」張積收起桌上的紙筆,往隔壁孟大雷所在的房間走去。

  孟大雷點起一支煙,享受地吐出一個煙圈,他正逐本翻閱着右手邊厚厚的資料,這些是近日來本市還未結案的意外事故或者說自殺案件的卷宗。

  孟大雷不時摘抄幾條認為有用的信息,臉上時而疑惑,時而閃過一絲豁朗,不知不覺,手裡的煙燒成了長長一截煙灰。

  孟大雷畫出筆記上最重要的三條:

  一、唐澤森,死因:墜樓造成內臟破裂而死。

  二、夏文彬,死因:乾性溺死。

  最重要的是第三條,出現了另一個陌生的名字:於滔。死因:臥軌身亡。引起孟大雷注意的並不是死因,而是附在死因調查後的一句話:發現死者殘肢時,死者的左手正被皮帶死死扣在軌道上。

  一個決心自殺的人,為何還要把手綁起來呢?是怕自己臨陣退縮嗎?

  孟大雷耐着性子看完了這個案件的卷宗後,伏肘深思起來。從日期上來看,第三起案件的事發時間是最早的,連續三起離奇死亡若真是謀殺的話,那這位連環殺手的第一次犯罪手法最不成熟,應該會遺留下蛛絲馬跡。

  案卷上,第三起案件的目擊者證詞以及監控錄像都表明臥軌是死者於滔的自殺行為,他獨自穿過站台邊候車的旅客們,在眾目睽睽之下,雙手撐着站台邊緣,蹲身跳入一人多深的地鐵隧道中。

  這時,距離地鐵駛入站台還有約三十秒。

  一時間,地鐵站內群情激動,呼救聲、勸誡聲、奔跑聲、哭聲響成一片。

  就在這三十秒的時間內,死者於滔對混亂充耳不聞,他從容地解下皮帶,將左手和軌道扣在了一起,橫臥在了軌道上。

  接到緊急通知但來不及剎車的地鐵,以四十五公里的時速駛入地鐵站,瞬間於滔的身體像被裝滿了血肉的口袋,塵土飛揚似的噴濺着鮮血、內臟和皮肉,圍觀的人驚呼着往後退去,地鐵一半車身碾過他的身體後才剎住。

  地鐵緊急情況處理小組立即出動,在十分鐘內清理了現場,恢復地鐵正常運營。運送死者於滔的遺體時,緊急小組差不多是用掃帚將殘骸掃進黑膠袋,運出地鐵站台的。

  死者基本是瞬間心臟停止跳動,頭部、雙腿、軀體被軋得粉碎,分散在整個地鐵車站的軌道範圍內,其他部分則成為肉片和骨片飛散得到處都是。

  唯一完好的肢體,就是那隻被綁在軌道之外的左手。

  孟大雷腦海中想象出這般景象:在血污橫流的隧道中,白森森的指骨上,一枚白金戒指在白熾燈下燦燦生輝。他如此異樣的死狀,又和唐澤森、夏文彬的死有什麼關係?

  從數據上再也榨不出什麼了,孟大雷抄了死者的聯繫方式,打算明天進一步調查。有人說,干刑警的和踢球的,都是靠兩條腿吃飯的。可孟大雷覺得,這兩個職業更重要的是具備頭腦。

  把本案作為人生最後一案來辦的老孟,迫不及待地布置起明天的行程來。

  他突然惦記起凌薇的安危來,已經有一天沒有聯絡上她了。然而此時已過了午夜十二點,正猶豫着要不要打個電話,手機如有感應般地響了起來,是凌薇打來的。不知是不是上天刻意作弄,孟大雷正如獲至寶般接起電話時,一陣心絞痛使得他整個人弓成了一隻蝦米。

  孟大雷嘴唇的傷處再次被咬出了血,舌頭僵直地頂着上頜,常人難以忍受的劇痛被孟大雷死死地壓制在了體內,他倔強得就像個不服輸的孩子。

  他沒有接電話,只是聆聽着手機的來電音樂,倒在地板上的孟大雷看了眼來電人的名字,揪住胸口等待絞痛感慢慢過去,露出了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

  唯有熱戀中的人,才會毫無顧忌地沉浸在自我的幸福世界中。

  交織的世界

  華榕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脹痛的太陽穴突突地跳動着,她發現自己被捆綁在一張靠背的椅子上,腳下是熟悉的地板,她依稀記得自己剛從警局處理了女兒死亡的事宜後,在回家開門的時候遭到了襲擊,有人從身後用氣味濃烈的毛巾捂住了她的臉,在她的家裡綁架了她。

  「你終於醒了。」一雙深邃的眼睛正注視着她。

  「你是誰?快放了我,否則……否則……」華榕甩動着棕黃色的長髮,她聞到自己身上有股濃烈的汽油味。剛想大聲喊救命,卻瞥見了那個綁架她的男人手裡的刀,她漸漸放低了聲音。

  男人一襲瀟灑的黑色風衣,背光向她踱來,鴉雀無聲的房間更襯托出他那份可怕的平靜。

  在華榕面前的飯桌上,擺着剛死女兒的照片,男人用一根手指反覆摩挲照片相框的邊框,臉上不時閃過一絲痛苦的抽搐,華榕看見的是一顆深不見底的心。

  汽油味如同死亡在威脅,華榕哭喪着臉央求道:「你到底想幹什麼?要錢的話,我的首飾你都拿去吧!」

  男人輕蔑地笑了笑,問她道:「你知錯嗎?」

  華榕茫然地搖搖頭,用一種看精神病人的眼神看着男人。

  「對於你女兒的死,你就不感到慚愧嗎?當你讓她來到這個世界,賦予她生命的時候,就沒有考慮過她應該有個怎樣的將來嗎?」男人用勁捏着拳頭,伸出一根手指憤怒地對着華榕,「正因為有了你這樣的母親,世界上才會有像你女兒一樣不幸的孩子。」

  「死的是我女兒,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說這些話?」華榕被激怒了。

  男人毫不在意華榕身上的汽油,猛然把雙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他俯下身子,挺拔的鼻樑就快碰到華榕的臉了,似乎想從華榕的瞳孔中挖掘些什麼。

  「一個和同性搞婚外情的人,有什麼資格做母親呢?你只是為了隱藏自己的醜陋,才結婚生子,在你自私的欲望面前,家庭和承諾全都可以拋在腦後。你背叛了你的家庭,干出這樣的不倫之事必會有報應。你真以為你女兒是失足嗎?當她看見你在樓道里的醜態,又如何能接受一個會讓全班同學譏笑的母親呢?你嘗過被所有朋友視為異類、被拋棄冷落的滋味嗎?你永遠不會知道,就像你永遠不可能知道你女兒哪兒來的那麼大勇氣,情願直面死亡,也不願再活在骯髒的母親身邊,即使你們是血親的母女。」

  華榕慢慢垂下了頭,這麼多年以來,她從未反思過自己的過錯,而眼前這個男人卻令她心懷愧疚。

  男人換了只手拿刀,做出致命的姿勢。華榕絕望地閉上了眼,她知道難逃此劫。

  不料,男人為她割開了身上的捆索,在華榕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從房間裡消失了。

  「既然天下容不得你的女兒,那也應該容不得你。」

  這是華榕臨死之前,聽到男人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一直背負着沉重心理包袱的華榕,心中一片釋然。她凝視相框中的照片:她和女兒在公園小船上,歡暢地踏着船槳,那是一去不復返的天倫時光。只是華榕從沒覺得這有多重要,唯有死亡才讓記憶顯得彌足珍貴。

  淚流滿面的華榕拿起相框旁男人留下的打火機,舉向女兒墜樓的那扇窗戶,說道:

  「孩子,等着媽媽!」

  一身腥臭味和汽油味的黑邁着大步走出龍東大樓,他一反常態地暴怒。在一雙又一雙死者眼睛中看見人性最醜惡的百態時,都能夠無動於衷處之泰然的黑,對於華榕的自私卻怒不可遏,一個孩子的扭曲性格,起因往往在他的父母身上,譬如黑。

  小時候的黑,總和身邊的同學相處不好,天賦異稟的他常常受人嘲笑,而他的性格也逐漸孤僻,久而久之,一個人發呆成了他童年的常態。獨自一人的時候他總愛和死去的東西在一起,枯萎的樹、馬路上被軋死的狗,在這些亡物的身上他尋找樂趣。

  「你的兒子是個怪胎。」

  「你的兒子是不是精神有問題?他怎麼喜歡和死掉的動物在一起,還用手去碰它們?真噁心死了,你也不好好管管自己的兒子。」

  當黑的母親聽聞坊間的傳言時,沒有成為兒子堅定的後盾,毒打、責罵、禁足令成了母子之間最常見的溝通方式,在意別人的說三道四遠勝於兒子的話語權,這只是父母顧及臉面的自私行為,卻要孩子來為他們背負可笑而又沉重的家庭榮譽。

  沒有心平氣和的交談,只有居高臨下命令式的口吻和變本加厲的責打。

  黑相信,他死後自己眼睛能看到的黑暗景象里,一定有他母親舉起木棍罵罵咧咧的樣子。

  漸行漸遠的龍東大樓發出一聲巨響,十五樓的一扇窗戶噴出藍色的火舌,那扇小女孩兒縱身躍出的窗戶碎玻璃傾瀉而下,相信房間裡的人必死無疑。

  黑沒有回頭,他的眼角已是模糊一片。

  「媽媽,你知錯了嗎?」黑仰天問道。

  讓「黑」說完他的最後一句台詞,寧夜的書已經寫到了最後一章,他心中有點兒依依不捨,與他相伴多年的小說主角「黑」,在寧夜的生活中就像一位與他心有靈犀的摯友,寧夜的不滿、苦悶、煩惱,都可以在「黑」的身上得到宣洩和釋放,創作一本小說對寧夜來說,更像是與自己內心的一次冗長的對話。讓「黑」徹徹底底消失在寧夜的生活和小說中,是寧夜對自己的一次改造。

  妻子依然渺無音訊,女兒寧小櫻的傷情同樣不樂觀,對「黑」的死若有所失,種種情緒或多或少影響着寧夜寫作時的情緒。寧夜跌入前所未有的創作低谷,有時他自己都會不記得撰寫出來的情節,一邊寫一邊翻看着之前的文稿,好像他是專門在為這本有開頭的小說寫結局,奇特的感覺讓寧夜既是作者又像是讀者。

  「黑」是一個十分有靈性的角色,如何設計他死亡的橋段,寧夜冥思苦想了無數次,他覺得「黑」這樣的人,在他靈敏的頭腦保持清醒的時候,絕不可能會死在一個泛泛之輩的手上。

  所以,當「黑」陰暗的童年記憶被喚醒,他的怒火被點燃,入微觀察的雙眼被蒙蔽,才失去冷靜置華榕於死地,而整個案件的細節卻被大大地忽視了。

  「黑」知道死者馬玲是被人強行淹死在魚缸里的,兇手將馬玲壓入魚缸後,將房間裡的床墊罩在了上面,床墊是房子裡唯一可以罩住魚缸的東西,「黑」摸床墊的下部正是查看那下面有沒有濕。

  可有一個問題,就憑華榕一個女人的力氣,不可能將體重超過四十公斤的馬玲舉起並放進一米多高的魚缸之中。命案要成立,華榕必定需要一個幫凶。

  這人會是誰呢?

  換位思考,死者馬玲與華榕是同性戀的關係,她做變性手術的目的或許是為了某個男人,一個性取向正常的男人。在本起案件的人員結構中,唯一沒有出現卻又脫不開干係的人,便是華榕的丈夫劉森澤。

  剷除一個不惜變性來騷擾自己甚至破壞他家庭的狂熱愛戀者,已有察覺的劉森澤和殺心已起的妻子華榕一拍即合。

  連「黑」都看不穿這深不可測的人心,他忽略了劉森澤這個狠角色。

  須知宇宙間最黑暗的事物不是黑洞,而是醜陋的靈魂。

  「我必須死嗎?」

  寧夜猛然抬頭,書房角落的黑暗中,一個空洞的聲音傳來。

  「你是誰?你是怎麼進來的?」寧夜質問道。

  黑暗中的男人移動着身子,檯燈的光圈映出了他的樣子,短短的頭髮,一身融於暗夜中的黑色行頭,使他本就瘦高的身形更顯修長。來者的臉部蒙着一層耀眼的光暈,寧夜努力想看清他的長相,但卻只看見來者漆黑一片的瞳孔。

  「是你?」寧夜用力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發生的事情。

  來者正是寧夜小說里的主角「黑」,他竟出現在寧夜的家裡。

  「我必須死嗎?」「黑」用他空靈的聲音,再一次問道。

  寧夜腦海一片空白,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這般奇妙的場合。「黑」,竟然會是「黑」,他是來找我的嗎?

  不止這麼簡單!

  寧夜放下筆,他感受到來自「黑」的騰騰殺氣,和自己描寫他發怒時的神態完全一樣。

  「黑」可能已經知道,在寧夜下一頁文稿中,他將成為一具死屍,長長的系列小說將迎來結局。

  「你是來殺我的嗎?」寧夜反問道。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些離奇的意外死亡,會不會是「黑」的所作所為?既然他能夠從小說中來到書房裡,那麼也能夠出現在每一個死者的被殺現場了。

  「我不會殺你。」「黑」舒緩了情緒,說,「我已經犯了殺人罪,死去是罪有應得,只是我心有不甘,像你這樣一位創造了我的作者,又怎會不了解我的苦難!對死亡有着深深敬畏和恐懼的我,在你的筆下也逃不開宿命的安排。但我懇請你給我一次贖罪的機會。」

  「贖罪的機會?」

  「讓我和你有一次公平的競賽,我希望在之後的小說中,我能夠有支配自己意志的能力,如果我能夠避開你構思的每一次死亡的話,我希望你能夠讓我永遠活在你的小說中。」

  「我為什麼要給你這樣一次機會?這樣會毀了我的小說,毀了我的前程,毀了我的家庭,最重要的是我女兒小櫻的命,還依靠這本小說呢!我沒必要和你玩這個遊戲,你只是我頭腦中分裂出來的一個細胞罷了,完全不存在這個世界上。我要完結我的小說,我要結束痛苦的寫作生涯。」

  說完,寧夜對「黑」不加理睬,重新握起筆繼續寫他的小說,馬上就要寫到「黑」慘死的地方了。

  「黑」敏捷地奪過桌子上的文稿,一沓稿紙連同「黑」的右手都被寧夜手中的筆劃開了一道口子。

  「如果你不肯答應我的條件,我就自己改寫自己的命運。」「黑」慢慢後退着,身子沒入了角落的黑暗之中。

  寧夜伸手去抓「黑」,但什麼都沒碰着,他大叫着:「我才是作者,你無法改變這一切,因為它們全在我這裡。」寧夜指着自己的腦袋,怒視着黑暗中的黑影。

  他無畏地逼近角落,才發現那個黑影其實是自己的影子。

  「黑」拿走文稿究竟想做什麼?他真的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嗎?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沒有人可以改變我寫的推理小說。」寧夜遲疑了一下,補了一句,「如果『黑』真的逃脫了死亡,那麼這部小說將變成一部被篡改的小說。絕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