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黑/篡改 - 第11章

王稼駿

  寧夜大喊大叫着從夢中驚醒,他昨晚在寫字檯上睡了過去。

  第一反應就是找他的文稿,幸好稿件都壓在他的身下,一頁未失。不知是不是巧合,稿紙上被筆畫出了一道黑黑的印記,寧夜心想:這可能是昨晚忘記將筆套蓋上,在睡覺時不小心弄髒了紙。

  他定了定神,發現已是下午四點。寫字檯上的咖啡杯已經見了底,於是他起身又去廚房沖了杯咖啡。

  寧夜重新抖擻精神,揉了一把疲憊的臉,再一次坐回文稿前,就要寫到將死的「黑」了,寧夜隱隱有些不忍,但與失去親人的痛苦比起來,這點痛寧夜還是願意犧牲的。

  不管「黑」想怎樣改變小說的結局,寧夜只是想把這個結局寫好,這才是他留給「黑」最好的紀念。

  「啪!」

  房間的燈被打開,碩大的落地玻璃窗上,映出一個男人的黑影,他肩膀上挎着細長的背包。

  男人合上房門,直直走到窗邊,站在三十二層凝視着腳下,燈火輝煌的城市,閃着前燈的汽車如一條條發光的龍,活力四射的探照燈將整片暗夜照成五彩斑斕。

  男人嘴角輕輕上揚,露出輕蔑的笑容,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如他所見般渺小。他稍稍後仰了一下脖子,咫尺之間的玻璃上,反射出他那張毫無表情卻充滿殺意的臉。

  他利索地拉上了窗簾,放下背包,將所有的零件都擺在了桌子上,他十指飛動,快速拼裝起了一把烏黑鋥亮的來復槍,那黑洞洞的槍口正對着他走進來的那扇房門。

  男人看了一下時間,他走到門邊,回頭掃視了一圈房間後,關上了房間的燈。

  回到槍的後面,男人一手緊握扳機,一手按在了瞄準器上,房間裡只剩下了時鐘嘀嗒嘀嗒的轉動聲。

  黑暗之中,一束穿透微塵的紅外線,在門板上形成了一個俏皮的圓點,一動不動地釘在貓眼的高度上,靜候着他的獵物。

  黑像一隻迅捷的豹子,從門衛室旁穿了過去。大樓保安衝出崗亭想盤問來人,可還來不及和他打個照面,黑已經跨進了三十二層的高樓之中。

  門衛放下手裡的對講機,他認出這人是住在頂樓的業主,一個從不和人禮貌招呼、獨來獨往的怪人。

  鋪着米黃色大理石的電梯大廳里,冷冷清清地栽着幾株常青盆栽,土紅色的盆邊躺着一隻毛色黃白相間的貓,它可怕地張着嘴,露出一側的尖牙利齒,毛茸茸的身子歪向一邊,露出肚子上略髒的白毛。

  傳說貓有九條命,黑覺得它們天生的敏感特質與自己很相像,仿佛貓才是自己的同類。

  這隻貓死了,有人把它的頭砸爛了。

  黑伸手放在它圓睜的眼睛上,整個世界又開始旋轉起來,閃爍的光點中黑看見了殺死它的兇手。

  一雙布滿金屬搭扣的黑色皮靴踩住貓尾巴,黑色的包裹重重壓了下來,殘忍地結束了它的生命……

  黑惋惜地為貓合了眼,把死貓的事情告訴了前台的管理員。

  「叮」的一聲,電梯響起清脆的提示音,來到了他所住的三十二層。黑故意用力跺了幾腳,發現走廊里的感應燈好像壞了。

  他搖搖頭,來到門邊,借着即將關上的電梯裡的燈光掏出鑰匙。

  在黑暗中,他突然一動不動地看着自己的手,這雙接觸過數不清屍體的手,今天沾滿了罪惡的血。女孩兒的母親真的該受到火刑的懲罰嗎?在看見他人心裡最黑暗的事情後,揭開他人試圖掩飾的藉口,就會讓一個人陷入萬劫不復的痛苦境地,有時候摧毀一個人的心,足以致死。

  黑帶着悔意又問了自己一遍:華榕真的該死嗎?

  他邊想着,邊轉動把手進門……

  幾分鐘前,一把來復槍就已經在房間裡瞄準了他的房門……

  而那把握槍的手,將一面鑲有黑五歲照片的相框壓在了桌子上。

  這張珍貴的照片,是黑活到今日,最後一次露出笑容。

  ……

  數十萬字的完結篇終告完成,寧夜卻沒有一絲喜悅之情,和他以往寫完一本書後的解脫不同,在這本書中寧夜扼殺了自己的夢想,讓創作的偵探「黑」死去,完結這一傾注心血的系列作品,這也是寧夜脫離推理小說家身份的收筆之作。

  寧夜由衷地從心底發出呼喚:老婆,趕快回來吧!我和小櫻都在等你!

  對於妻子的去向,寧夜不是沒有找過,問過岳父岳母,問了親戚朋友,甚至連妻子的閨密都不知道她在哪裡。就算這些人當中有人在包庇隱瞞,三五天甚至一個星期還說得過去,可現在已經過去許多時日,既沒有親朋好友們的求和電話,又沒有妻子決絕的離婚通知,這讓身為推理小說家的寧夜不免胡思亂想。

  妻子會不會出事?應該不會,妻子這麼聰明,她能自己保護自己。

  沒準碰到了什麼意外,或是被困在了哪裡。

  可有時寧夜總產生妻子沒有離開的錯覺,她還在這個家裡。寧夜總覺得他在書房時,妻子就在廚房,而當他去臥室時,妻子又躲進了他的書房,妻子只是孩子氣地跟他捉迷藏。

  寧夜一次又一次地提出猜想,又一次接一次地否定。他倚着窗台,等待着天際第一道陽光的到來。

  雖然巨獅文化的主編已死,但接手的負責人還是會為寧夜的這本書大肆宣傳的。天一亮,這書稿就會交到他們的手中。

  在這之前,那名只存在於寧夜幻想中的兇手,是否會前來殺害寧夜呢?

  寧夜回想起前幾天做的夢,兇手真的是為了這本小說而殺人的嗎?

  寧夜肅穆地看着寫字桌上的文稿,寫完這本書本身就是一個奇特的經歷,在錯知錯覺中變化的情節,寧夜甚至不敢肯定文稿是不是完全獨立完成的,有一種旺盛的生命力在紙筆上滲透,或許「黑」立馬會從書頁里走出來。

  「『黑』,如果這一切恐怖的事情都是你乾的,那就儘管來找我吧!」

  通宵熬夜的寧夜毫無倦意,見天色漸亮,他走到門邊,卸下鎖具。

  如果兇手真是那位快遞公司老闆,也無法阻止寧夜趕去醫院,探望多日沒有關心過的女兒。

  寧夜披上外衣,將文稿揣進懷中,他也將小說中的最後一起謀殺案揣進了懷裡,他不願再有人知道這起案件是如何發生的,兇手也就無法複製小說中的殺人情況了。他只想親自將文稿交去巨獅文化公司,儘早拿到自己的稿酬,來挽救女兒的生命。

  行人稀稀拉拉的街道上,一心趕路的寧夜突覺身後有腳步聲。他走得快,腳步聲也快,他走得慢,腳步聲也隨之減慢。

  行人一大清早,怎麼會有這麼巧的同路人呢?寧夜想等到轉角處再回頭張望,可來不及回頭,腦後生風,一個黑影閃過,寧夜的右肩頸處結結實實挨了一下,他如失重般倒在地上。整個街道晃了兩下,似乎整個世界混淆在現實與小說中,寧夜片刻間迷失在城市的街道中。他橫躺在地上,他的世界像有人將它扳了個九十度,變得陌生起來。

  一股強勁的拉扯感從他緊緊護着文稿的雙手處傳來,重重一擊加之多日疲累,寧夜沉重的眼皮耷了下來,雙手也泄了勁。

  寧夜動了動腦袋,右頸傳來撕裂般的疼痛,終於令他清醒過來。

  早起上學的孩子們有些害怕他,遠遠繞着走,但充滿好奇地放慢腳步望向他。這些好奇的眼神讓寧夜想起了自己的女兒,他慌忙摸摸懷中,不見文稿的蹤影,他不顧疼痛迅速站起身子,嚇得周圍的小學生嘩啦一下散開老遠。

  寧夜轉了幾個圈,發現襲擊他的人帶走了文稿以及他身上所有的錢,寧夜沒有看見襲擊者的模樣,街道上早已沒了襲擊者的蹤影。腦子嗡的一下喪失了思考能力,只是憑着本能,朝前邁着腳步。

  是他,一定是快遞公司的老闆,高額的版稅,對小說情節的偏執,都是他做出如此瘋狂舉動的動機。寧夜仿佛能看見妻子徹底與他分道揚鑣,女兒小櫻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原本幸福美滿的家破敗成了一座婚姻的墓穴。

  一陣濃濃的殺意泛起,必須要把文稿拿回來,哪怕今天拼個你死我活也在所不惜。

  忽然,眼前一個物體掠過。

  什麼東西?

  寧夜以為又是誰在襲擊他,一縮身子,擺出戒備的姿態,怒視着物體飛來的方向。

  一輛為街口書報亭投送報紙的郵車,在寧夜的視線中揚塵而去。

  那團東西,原來是郵局的員工扔下的最新報刊,寧夜被什麼內容所吸引,竟入神地看着綑紮整齊的報紙。

  書報亭老闆熟練地解開繩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寧夜聊着報紙的內容:「最近這座城市真不太平呀!居然連警察局裡的犯人,都會被活活燒死。」

  寧夜還記得自己文稿中描寫的字句:人像火柴一樣,被熊熊點燃,直至燃盡。

  報紙的頭版上,正印着一具燒毀嚴重的屍體,報紙一角附着死者的名字,寧夜看了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死者竟是寧夜心目中的頭號嫌疑人——快遞公司老闆,那個偷看他小說的人。

  真的有人像寧夜小說中最新所寫的場景那樣死去,那些文稿剛剛被搶走,而且在此之前沒有人看過。

  套用推理小說中的一句名言:排除掉一切不可能的事情之後,剩下的,即使多麼不合常理,那也一定是真相。

  「年輕人,這是最新的報紙,你要不要買一份?」書報亭老闆勢利地看了看正白讀他報紙的寧夜。

  就像寫小說時一樣,寧夜完全進入了自己思維的空間中。既然所有現實中的嫌疑人都已死去,那麼真正幕後操縱的人,或者說「人物」,就只有「黑」了。

  寧夜想着該如何從茫茫人海中,找到自己創造的人物呢?

  不遠處的轉角喧囂四起,風裡飄來的幾句傳聞說是警察抓住了一個搶劫犯,寧夜急忙拐過街角,看見一個穿着黑色夾克衫的男人被兩位大塊頭警察壓在了地上,男人身旁的人行道沿邊正撂着他的文稿。

  「『黑』!『黑』!」寧夜呼喚着仍在掙扎的男人。

  那個男人就像沒有聽到一般,撒潑地大喊大叫:「警察打人啦!大家快來看,警察打人啦!」

  寧夜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先一把抱起文稿,跪在地上想看看這男人的臉。

  「你不是『黑』?」完全一張陌生的臉。

  男人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罵道:「神經病!」

  「同志,你幹什麼?」警察喝止寧夜再靠近,並命令他把文稿放下來。

  「這是我的東西,就在剛才被這人搶走了,還有我的皮夾。」

  「你叫什麼名字?」

  「寧夜。」

  「寧夜?」兩個警察交換了一個眼神,對他說,「你必須跟我們回一趟警局了。」

  「為什麼?」

  「我們刑警隊找你老半天了。」兩個警察生怕他逃跑似的,一左一右將他送上了警車。

  寧夜迷失在了自己的作品中,他這一秒的生活充滿混沌、黑暗、冰冷,極寒從四面八方而來,茫茫然出現一條道路,他也是走一步算一步,完全辨不清哪條才是通往光明之路。

  身為一名小說家的寧夜,建立的唯一底線是:絕不接受自己的作品被篡改,無論是誰!

  光禿禿的梧桐樹枝上,還殘留幾片枯黃的樹葉,寧夜雙眼眼神渙散,看着車窗外一棵棵快速倒退着的梧桐樹,腦袋一片空白,停止思考的發呆其實是件很舒服的事情。

  前方的街道有點兒塞車,司機拉響警笛以便快速通行。寧夜被警笛聲驚醒了,這才回過神來,自己原來在警車上。

  唯一的懷疑對象——快遞公司老闆死亡,激發了寧夜深藏已久的另一種猜測。

  所有人的意外死亡,都和寧夜書中描寫的橋段一模一樣,可是除了寧夜以外,所有看過書的人全都死了,那麼對情節如此熟悉的人,只有書中的人物——「黑」。

  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寧夜總有種奇怪的感覺,這本書雖然是他寫的,但那些字似乎都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自然而成的。換而言之,這本書就像是另一個人在替他寫。

  在創作構思之前,寧夜就決意要讓「黑」在本書中死去,這位能夠與另一個世界交流的偵探,為了自己的命運,或許從小說的世界來到了寧夜的世界,打算篡改這部小說的結局。這完全可以構成將所有看過小說的人殺死的動機,這樣「黑」就可以永遠活在自己撰寫的小說世界裡了。

  「『黑』,你真的來到這個世界了嗎?」寧夜掃視着窗外每一個他不認識的路人,心潮澎湃。

  假設主編夏文彬不是死於意外,那麼,這樣高明的犯罪手法,確實符合「黑」的一貫作風。

  在寧夜曾經創作的「黑」系列小說中,查明真相的「黑」已經找出了兇手,然而這名罪大惡極的罪犯鑽了法律的空子,連警方都拿他沒有辦法。

  一個月後,這名罪犯溺死在自家的臉盆中。

  這不是意外,是「黑」一手策劃的制裁。

  儘管這名罪犯掩飾得很出色,可「黑」仍洞察了這名罪犯惶惶不可終日的負罪心理。這名罪犯和死者是朋友,因為債務糾紛起了殺心,他將死者請到了自己家裡,趁其不備把他的頭摁入馬桶里,將他活活淹死了。

  而後,罪犯製造出死者在洗澡時意外跌倒的假象,又為自己製造了完美無缺的不在場證明,一切都是天衣無縫,但是「黑」卻可以從死者的瞳孔中看見真相,可沒有證據就無法定罪。

  有一次,「黑」在與這名罪犯的交談中警告了他,任何殺人案件都會有破綻,或許有一天罪證就會突然出現。

  聽了「黑」話中有話的警告,這名罪犯天天都要洗上好幾遍馬桶,生怕在殺人時有證據殘留在上面。馬桶被擦得一天比一天光潔亮麗,而這名罪犯卻一天比一天消瘦憔悴。

  終於過了一個月,這名罪犯在恐懼中死去。警方第一時間得知了他的死,因為在這一個月中,警方安排了專人對他進行跟蹤盯梢,希望能夠找到線索。

  所以他的死,警方首先懷疑為謀殺案,可解剖驗屍結果為肺水腫導致的急性呼吸衰竭。雖然死法奇特,可他真的是淹死的,而且沒有任何暴力造成的外傷,甚至這段時間裡沒有一個拜訪他的客人,警方只得以意外宣告本案嫌疑人的死亡。

  「黑」在心理上的暗示,才是致命的殺人武器。「黑」知道這名罪犯總擔心事跡敗露,在與這名罪犯交談時,「黑」有意無意傳遞着馬桶可能成為證據的信息。所以這名罪犯購買了最強力的去污劑——硫酸,他天天用高濃度的硫酸清洗自己的馬桶,他相信就算再有遺留的證據,也會被腐蝕得無影無蹤。

  長此以往聞着硫酸氣體,造成了呼吸系統方面的後遺症,肺水腫便是其中的一樣,從而造成了和溺死一樣的驗屍結果,而使用殆盡的硫酸和腐爛洞穿的馬桶,都成了角落裡被遺忘的證據,誰又會想到這名罪犯是死於謀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