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黑/篡改 - 第4章
王稼駿
第二天上班,凌薇複查了昨天的報案電話記錄,報案人是使用本市固定電話撥打的,所以電話來源還算容易查找。
註冊地址是市東的一間商鋪,經營的是一家快遞公司。
凌薇看了下這個地址,離她複查身體的市東醫院只隔了兩三條馬路。畢竟尚不能確定這是不是一起報假案,僅憑凌薇自己的猜想,也不足以出動警力來調查,隨即決定下班後自己過去看一下。如果有疑點,再告訴老孟也不遲。
下班後,凌薇快速交接了工作,一個人往市東的方向進發。在去快遞公司之前,她得先去一趟市東醫院。
車禍後,在醫院整整三個月的治療,也無法讓凌薇適應醫院慘白的牆面,她從小就以為醫院的味道是從這些白色的牆壁里發出的。深深的厭惡和恐懼以至於她家裡只用壁紙,從不刷白色的乳膠漆。
凌薇不情願地將輪椅推上無障礙通道,她仍不能很好地進入殘疾人的角色,牴觸情緒時常令她莫名地怒不可遏。
電梯來到位於九樓的腦外科病房,凌薇拐過護士台,一位滿臉雀斑的小護士和她打起了招呼:「凌小姐,你又來看孩子啊!」
凌薇舉了舉手中的鮮花:「到附近辦事,順道來看看了。」
「病人的家屬剛剛離開,和你是一個前腳進,一個後腳出。」正在做記錄工作的小護士看着費力的凌薇,放下了手裡的筆,「要不要我幫你?」
凌薇連連擺手:「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看一眼就走。」
「那我就不陪你了,反正這裡你也熟悉。」小護士指指走廊右側的盡頭,「記得花瓶在茶水間裡取哦。」
入住913病房的病人,大多病情都尚有變數,不是昏迷就是隨時可能有併發症發作。推開門的一剎那,凌薇輕輕咬住下唇,難以平復的思緒從門縫中湧出,她緩緩進入這間記憶中的病房。
車禍後的一個星期,昏迷了兩天的男友蔣博文,因腦部嚴重水腫導致血氧濃度急劇下降,驟然停止心跳,竭盡全力的院方還是未能挽留住他的生命。
而那時候,凌薇在同一層的另一間病房裡,正處於術後的觀察期,對蔣博文去世一無所知。讓她懊悔不已的是,沒能見到蔣博文最後一面。
凌薇平復了一下心情,靜靜來到靠近窗邊的床。病床上躺着插滿管子的小女孩兒,她瘦小的身軀正飽受痛苦的折磨,頑強的女孩兒有力地呼吸着,似乎正做着噩夢,不時皺動幾下眉頭,鼻腔中發出幾聲短促的「嗯嗯」聲。
凌薇將取來的花瓶從大腿上立起來,把一束鮮花插了進去,擺到了小女孩兒頭邊的柜子上,整間病房多了一抹綠色的生機,花朵的芬芳在夕陽下格外香甜。凌薇在花香中為女孩兒整了整被子,隨手拿起懸掛在呼叫器上的病例卡。
女孩兒有着花一般的名字:寧小櫻。從醫生的診斷報告來看,女孩兒並未受到車輛太大的衝擊,倒是着地時腦部受了嚴重的傷。凌薇回憶起車禍當時的情況,自己和蔣博文在車裡以為要撞到面前這對父女的時候,蔣博文用力打了一把方向盤,車傾斜得很厲害,凌薇當時感覺人都要被甩出車窗了,一個急轉彎後車撞上了牆,才剎住車。
正是在這電光火石間,女孩兒父親為保護自己的女兒,將抱在手裡的女孩兒推了出去,可不曾料到的是,汽車在最後時刻避讓開了男人,所以女孩兒的父親並沒有受傷,反倒是被父親拋出去的女孩兒腦部受了重傷。
由此看來,凌薇和女孩兒真算是不走運的人,意外車禍中的兩位女性,以一種異類的狀態同處一室。
凌薇輕嘆一聲,滿懷歉意地注視着昏迷不醒的女孩兒。
醫院羽毛般輕靈的白色牆壁,承載着每個人沉重的記憶,雖然潔白,卻並不惹人喜愛。
「就是這裡了。」
凌薇抬頭看了眼快遞公司的招牌,上面的地址和報案電話的註冊地址完全一致。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凌薇重新打量了一下這家快遞公司。
藍白相間的招牌上,「風行快遞」四個字十分顯眼,公司是間不到十平方米的沿街小屋,兩扇灰濛濛的玻璃門大敞着,上頭張貼着一張雪白的招聘啟事,一副衰敗之象。
快遞店的地勢要比人行道低一個台階,凌薇的輪椅不便進入,就在門口張望着:
「裡面有人嗎?」
「自己進來填快遞單子。」堆滿紙板箱的寫字檯後,店裡唯一的一個中年男人頭也沒抬,用滿頭銀白色的短髮對着凌薇,把她當成了顧客。
「老闆,我丟了一份到上泰大廈的快遞,你能幫我查查嗎?」凌薇撒了個小謊。她在來之前已對上泰大廈做過一番了解,上泰大廈是市中心的一幢高級寫字樓,離這裡約有四十分鐘的車程,在那大廈里出版圖書的文化公司居多。
聽見是來找麻煩的,老闆不耐煩地「嘖」了一下嘴:「可能還沒送到,你再回去等等吧。」看見是個坐輪椅的姑娘,老闆插科打諢起來。
「我已經等了好幾天了。要不你打電話問問你手下的夥計,看快遞件送到哪兒了?」凌薇掃視着亂鬨鬨的店鋪內,發現一個老式的紅色電話機擺在寫字檯上,周圍散放着一堆未發的快遞包裹。
「夥計?」老闆拉高了聲調,「現在的年輕人換工作就跟換衣服似的,只要不順心就炒老闆魷魚……」老闆無奈地把手擱在那些紙板箱上,見凌薇面善,就不再刁難了,「你單號多少?我幫你查查吧。」
「我忘帶回單了,算了!我再回去等等吧。有事我再打給你。你這裡電話是多少?」凌薇拿出手機,做出要記錄的樣子。
老闆報出了自己的手機號碼。
「有沒有座機?」凌薇要找的報警電話不是手機打的。
老闆搖搖頭:「店裡的座機我早就註銷了。」
「註銷?」凌薇困惑地看着老闆。
老闆往前走了兩步,來到凌薇的身旁,突然壓低了聲音,好像有人在附近偷聽似的。
「姑娘,你不知道。前兩個月我店裡的電話費一下子增加了很多,起初我以為是店裡員工背着我偷偷打電話。可是到電話局裡一查通話記錄,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你猜怎麼着?」
凌薇睜大雙眼,搖了幾下頭。
「電話局的人告訴我,那些多出來的通話時間,全都是打到郊區的宇航局的。」沒等凌薇反應過來,老闆接着說,「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一開始我也不知道這些電話是誰打的,我怕再付這種冤枉錢,就把我的固定電話取消了。但是,有一天我發現了公司後院的秘密,才知道那些電話是他們打的。」
「後院裡有什麼東西嗎?」
老闆臉上漸漸露出驚恐的表情:「有一次,我去倒垃圾,正巧看見後院一個怪模怪樣的人在院子裡手舞足蹈的。」
「是什麼樣的人?」
「外星人。」
凌薇聽後笑了起來:「老闆,你一定眼花了吧!」
「我親眼看見的,就在那兒。」老闆指着店後那幢矗立的小樓,辯解道,「那個人就是從那裡面跑出來的,大大的黑眼睛,渾身上下的皮膚都是白的,連頭髮都是雪白雪白的。才跑到後院,就被一群人給拉了回去,那人和電影裡的外星人長得一模一樣。」
老闆說得還不夠過癮似的,又說道:「這些人每天神神秘秘、神出鬼沒的,沒有一個人我看見過正臉。我猜就是他們偷偷拉了線搭在我的電話線上蹭話費,宇航局肯定和他們有關係。」
「那你為什麼不報警呢?」凌薇問。
「這種事告訴別人,還不讓人笑話呀!」老闆稍稍緩和了一下緊張的情緒。
凌薇道別了風行快遞的老闆,慢悠悠推着輪椅繞着後院走了一圈。
原本方方正正的後院,被快遞店面剮去了一塊,形成了一個不對稱的七字形。後院中央是紅磚黑瓦的老式建築,不知為什麼,看着它凌薇總覺得透出一股陰氣。
後院和快遞店各自有進出的門,互不相通。後院的大門是布滿爛洞的生鐵皮,門前擺着兩隻半人高的藍色垃圾桶,老闆應該就是扔垃圾的時候路過後院大門,從門上的小洞裡看到了「外星人」。
外星人、宇航局,凌薇琢磨着這些字眼,後院裡面真的有外星人嗎?
想了一想,打消了這種念頭。
那通電話是報假案的可能性在凌薇心中成幾何倍數擴大,市東的快遞公司又怎麼會和距離如此遠的寫字樓扯上關係呢?凌薇慶幸自己沒有小題大做,造成不必要的調查工作。
「對了,你是不是小陳跟我說起過的那位常客?」老闆攥着一沓單子,快步追了出來,「你看看是不是這幾張單子?這些都已經送到了。」
凌薇快速掃了眼快遞單,在收件地址一欄上竟填着「上泰大廈」,連忙再看發件人,讓她驚得差點兒從輪椅上跳起來。
當她在醫院裡掃過女孩兒家庭地址一欄時,看見的登記住址,竟和面前的這張快遞單上的發件地址是同一處。
看着那個刻骨銘心的路名,絲毫不差。正是車禍現場的所在地,凌薇不由得將手捂在了後腰的傷處上。
就是它!
一個男人模糊的輪廓出現在凌薇腦海里,在車禍發生時,與凌薇迎面而遇的那位父親,任憑凌薇絞盡腦汁,她的記憶僅定格在一張正遭受驚恐卻有着無比堅毅目光的國字臉上。
這通殺人預告的報警電話,會不會和他有關係呢?
金魚墳墓
「主編,拜託您了。」
寧夜雙手張開,撐在紅木辦公桌的邊緣,整個身子幾乎伏在了桌面上,像只蓄勢待發的非洲雄獅。
桌上「主編」的名牌後,夏文彬扶了扶黑框眼鏡,面露難色道:「不是我不幫你,但凡事都得講規矩,這本書的稿費我已經預支給你了,你還沒寫完一半,又來預支,我實在沒辦法幫你呀!」
明明在門外構思好了如何接話,但那些句子在圓滑的夏文彬面前顯得綿軟和稚嫩。在妻子離家之後,維持生計全都仰仗寧夜的稿費,可不固定的收入只夠他和女兒的日常花銷,如今擺在他面前的一大筆醫療花銷,實在逼得寧夜走投無路了。
「主編,但我現在真的急需用錢……」寧夜機械地重複着這一句話。
夏文彬不願聽這些話,斜眼欣賞着角落中的魚缸,顯得心不在焉。
每次來,這個笨重的魚缸都令寧夜印象深刻,一條條養得肥頭大耳的金魚悠閒地甩動着尾鰭,姿態讓人反感。
寧夜在車禍中受過傷的手掌在桌子上撐得略感不適,他換了個站姿,不氣餒地又說了一遍:「主編,您想想辦法,通融通融……」
夏文彬擺手打斷了寧夜,低頭思忖片刻後,說道:「你看這樣行嗎?我以個人名義先借你一千元,你抓緊把剩下的稿子交給我,只要拿到全稿,我就立馬幫你申請預支下本書的稿酬,現在公司財務狀況也不好,我這個小職位,也只能幫到這個地步了。」
夏主編承諾寧夜會調動出版公司的最大資源,為他的新書造勢宣傳。他讓寧夜確信,只有儘快寫完小說,才能解救他的家庭,拯救醫院裡昏迷不醒的女兒。
堆滿笑容的臉後面,是一顆冰冷無情的心。
要不到錢,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夏文彬的一千元也是擋風不擋雨,寧夜謝絕了他的私人資助。夏主編也不堅持,一番好言好語把寧夜哄下了辦公樓。
從魚缸邊走過的時候,寧夜有種連金魚都不如的感覺,幾千塊一條的金魚用水泡眼瞪着他,趾高氣揚的樣子。
這個下午,寧夜對一切事物都漠不關心,從毫無美感的辦公大廈疾步走出來,在陽光的映射下,鑲嵌在大廈頂端的「上泰大廈」四個大字燦燦生輝。
心急如焚的寧夜只有一個念頭,儘早完成這本小說,先拿到稿費再說。
這本書寫完之後,寧夜打算終結自己作家的生涯,情願去做一個碌碌無為的小職員,也不想守着一沓沓的稿紙了。寫作是他的夢想,可是在妻子離開的這段日子裡,冷靜下來的他,問自己到底要過怎樣的人生,是以近乎自閉的寫作方式度日,還是尋回妻子和癒合的女兒在一起,哪怕什麼都不做,都會滿足。
想法單純忠於目標的人,不會有太多顧忌,反而一身輕鬆。
寧夜就是這樣的人。
他閉上眼睛,寫過的情節湧進腦海,但有雜念攪亂他的思路,小櫻躺在病房裡的樣子,夏文彬的那缸金魚,妻子迷人的微笑……
「靜下來,靜下來。」寧夜晃了晃頭,像要把那些干擾他的念頭甩出腦袋。他長舒了一口氣,盡力讓自己回到小說里,去完結這個故事。
伸手不見五指的樓道里響起輕緩如琴鍵的腳步聲,一個孤獨的影子如鬼魅般在龍東大樓中拾級而上。
終於,黑走出樓道,站在窗邊往下望去,藍光閃爍中一輛救護車駛離現場,黑壓壓的人群隨風離散,一個個小黑點各奔東西,原本擁擠的龍東大樓前立刻變得門可羅雀。
黑探出半個身子,迎着大風仔細觀察了一番玻璃外牆後,心想:就是這裡了。
他轉悠了一圈後,在一扇黑色的防盜門前站定,門上白字黑體印刷着「1002室」,他下意識擰了擰把手,出乎他的意料,門竟然沒鎖。
門縫裡泄漏出的氣味,讓黑確定找對了地方。不管這扇黑門背後藏着什麼可怕的東西,黑已早早在心中架起了堅固的防線。
他用細長的手指壓下剛剛被風吹翹的發梢,如一潭死水般鎮靜地推開了門。
黑的目光順着黑胡桃木的地板一路掃視,他抬頭正視整片明亮的客廳——擺放着簡單的家具,房中空無一人,除了全無遮擋的三扇玻璃窗,客廳正中的魚缸最為亮眼。
約有一米長的大魚缸內,點着霓虹色的燈光片,幾條金魚已翻了肚皮,朝冷眼旁觀的來者瞪着眼睛。魚缸底部被某種物質所填充,另一邊的陽光無法穿透魚缸,漂浮物混濁了缸里的水。
黑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魚缸上,他儘可能不觸碰任何家具,慢慢踱向魚缸的另一面。他黑色的輪廓蓋住了玻璃上的反光,一張翻着白眼浮腫的死人臉映入眼帘。
那具已經被泡大兩倍的皮囊,幾近將魚缸撐碎,以一種無比醜陋的姿態浸在水中,緊貼玻璃的皮膚上屍斑明晰可見,連黑都不願再多看它一眼。
他微微側身,借着陽光看清了屍體胸前,那朵猶如骷髏頭枯黃色的花,散發着死亡的氣息。
這曾是小女孩兒眼中快速掠過的影像,是她墜樓瞬間看見的景象。黑的雙腳畫了個圈,環顧四周的他在原地來了個三百六十度的轉身。
現在的場景與他在小女孩兒眼中所看見的,存在一個明顯的遺漏之處,就在小女孩兒墜樓的剎那,黑現在所站的位置,還背光站着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
他是誰?
當黑意識到枯黃色的花是死者衣服上的胸針時,他腦後一陣寒意,猛然回頭,房間裡依然只有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