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黑/篡改 - 第5章

王稼駿

  一個男人為什麼一動不動盯着魚缸里的屍體呢?

  黑靜默地走近魚缸,開始動手捲起自己的袖管來……

  腐臭的水裡,黑的兩根手指按在了女屍的眼皮上,稍一用力,就將眼皮翻了開來。

  俯視魚缸中女人混濁的眼球,被泡得發脹的眼皮遮不住恐怖的白色眼瞼。

  黑在這雙眼睛裡,看見了冰涼手術台上的無影燈,一把閃着寒光的手術刀扎入皮膚,瞬間鮮血從傷口處噴涌而出。一雙蹬着紅色高跟鞋的修長美腿,響亮地走在空蕩的樓道內,走向一個婀娜的黑影。輕撫,接着是熱烈的濕吻,一頭棕黃色的長髮摩擦着雪白的臉頰。樓道轉角處骯髒的猴子玩偶,不懷好意地咧嘴大笑着。

  一晃而過的景象,這是亡者生前最黑暗的記憶,猶如人生。

  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困惑。

  他是個偵探,出道後所接手的每起案件或多或少都藉助了自己這種特殊能力,能看見亡者眼中不為人知的痛楚。只要是失去生命的活體,黑都能從他們眼中看見影像,甚至那些亡者寧死都不願被觸及的恐懼,只要黑需要,只要他願意,這些線索便可以從瞳孔里看到,每一幀每一秒如靜態電影般在亡者眼眸中播放。

  也正因此,黑總是能最迅速而直接地解決每起疑難案件。因為那些旁觀的回憶,往往對亡者的死因起到最準確的判斷和昭示,進而協助警察破案。

  黑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因為不管那些案件最後揭露的真相多麼聳人聽聞、多麼哀傷——自己都只是個轉述者、見證者,所有的秘密都是死者本人告訴他的,而所有旁觀與黑暗也隨着傾訴者身軀的冰涼終結,成為時間單位里永恆的「過去式」。

  人心難測,殊不知通曉人心的人反而對「試探」更加敬畏。無論晴空萬里,還是烏雲密布,黑總保持着悲傷的心情,他總是與人心中的黑暗面為伍,與生俱來的天賦,使他無法擺脫宿命的安排。

  黑重新抬起頭,又打量了一遍魚缸里的這名女死者。她身着柔軟的家居服,如果說每個死者的內心都是一片霧氣橫繞的沼澤,那這個魚缸中的女人的內心,則有一個巨大無比的黑色旋渦。它如此洶湧,又沙礫四濺,黑力所能見的只是最淺顯的表象,無法近前,更別說去透析這旋渦形成的原因。

  黑定睛看了看魚缸中女人的頭髮,並不是艷麗的棕黃色,這點似乎對他有所啟發,他那張痛苦的臉轉向窗外時,增添了一絲思考時的冷峻。

  為什麼?為什麼會是他?

  當黑從魚缸中抽回帶着腐屍氣味的手時,他如此問着自己。

  黑的心中,再一次迴響起這個疑問。

  寫完新的一章節,寧夜放下了手中的筆。一直拉着窗簾的他,也不知現在是幾點,只覺得肚子空空如也,於是起身去廚房給自己做飯。

  他走到冰箱前,看了眼冰箱上的電子顯示,已是晚上九點了。

  冰箱裡素材不多,這個時間出去買菜也不現實,寧夜泡了兩包方便麵打算應付一下肚子了事。等水燒開的空隙,他打開電視看起了新聞,在幾個要聞之後,播報了本市一件奇怪的自殺案:

  一名男子在家裡跳出一樓的窗戶,導致死亡,然而驗屍結果卻發現他渾身多處骨折,就像是從高處墜落下來一樣。

  不知為何,寧夜想到了自己新書開場那個墜樓的小女孩兒。如果現實中真的有「黑」這樣的人,這個男人的死因應該很快就能查出來。

  水壺發出悽厲的叫聲,寧夜連忙跑去關掉了煤氣。開水衝上放好調味包的面,熱氣慢慢升騰,眼前一片模糊。

  寧夜忽然四處張望,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房子寂靜無聲,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習慣了寂寞。

  「老孟,你說我要是刑警做到退休,會不會打一輩子光棍?」張積手肘搭在副駕駛座的車窗上,托着他滿是困意的臉,哈欠連連。

  「你小子別沒事成天胡思亂想,多向我學習學習業務,沒聽見局長讓你把我當榜樣嗎?!」孟大雷嚴肅地說。

  「我就是看到你老光棍一個,怕重蹈覆轍……」

  「去去去,我老孟要找媳婦還怕沒有?」

  「那你沒事老念叨着人家凌薇小姐為什麼不理你之類的話?真有膽就去表白啊!」張積歪了歪嘴。

  「我會沒膽?」孟大雷口是心非地回了句。

  「破案你是厲害,但泡妞的水平你絕對差我不止一個檔次。」張積哈哈大笑道。

  孟大雷用指節在他腦門上重重敲了一下:「你小子把腦子都給我用在辦案上,快說說今天案件的情況。」

  張積揉揉腦門,匯報道:「按照接警電話的記錄來看,上泰大廈內的一家文化公司,保安巡查時發現了一具屍體,應該是淹死的。」

  「屍體是在廁所里發現的嗎?」孟大雷問。

  「不是,是在辦公室里發現的屍體。」

  淹死在廁所池裡的猜想被否定,孟大雷犯起了嘀咕:「上泰大廈這麼高檔的寫字樓里,是不是設了游泳池?」

  「從上泰大廈的簡介來看,那裡面也沒有游泳池。」

  「那怎麼還會有地方能把人給淹死?」孟大雷一腳將油門踩到底,引擎陣陣轟鳴,警車沿着筆直的街道朝着市區飛馳。

  孟大雷向看守現場的警員亮了亮證件,他向張積遞了個眼神,張積心領神會地走向了正被詢問的目擊者。

  整潔的辦公室沒有任何死亡的痕跡,孟大雷環顧了一圈,沒看見屍體,以為已經被運走了,也就沒找人開口問,獨自走到紅木的辦公桌前,輕輕拿起頗有質感的名牌。

  夏文彬。這應該就是死者的名字了!

  桌子上放着一沓文稿,孟大雷發現是一本還未完成的小說,可找了半天,都沒看見這部小說的名字和作者,孟大雷仔細數了數頁碼,發現缺少了前幾頁的文稿。

  他在辦公桌四周翻尋開來,很快,在垃圾桶里找到了一些燃盡的紙稿,孟大雷從灰燼里取出了一片殘存的碎片。

  找來現場收集證據的同事,將殘片裝進了透明的證物袋,他關照道:「將這個碎片和寫字桌上的文稿比對一下,看看是不是一起的。」

  負責現場驗屍的鄭法醫已經完成了初步工作,他將手指一根根地抽出手套,動作略顯氣餒,孟大雷知道一定是他的現場初步驗屍收穫不大。

  「小鄭,這次又是個棘手的案子嗎?」孟大雷說,「光聽報警電話記錄我就知道這案子不好弄。」

  鄭法醫點頭附和:「到現在我連自殺還是謀殺都沒法告訴你。只能初步斷定為溺水窒息而死,未發現機械性損傷、扼頸、捆綁及其他外來侵害留下的跡象,死亡時間已經超過四十八小時。要下結論,我要回去對死者的呼吸道和肺部進行解剖才有詳細的屍檢報告。」

  「對了,屍體是在哪兒發現的?」孟大雷一直好奇死者是如何淹死的。

  「老孟,那你在現場轉悠半天,在瞎轉悠啥呀!你帶徒弟,怎麼自己越來越像徒弟呀!」鄭法醫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少廢話!」

  鄭法醫側身挪了一步,撩開身後一塊深色的幕布,一個碩大的魚缸赫然在目。

  水下一具泛着慘白膚色的男屍,如試管嬰兒般蜷成一團,任由紅色的金魚圍繞遊行,幾條死去的金魚朝天翻着白肚,整個景象看起來像座流動的墳墓。

  一個男人竟淹死在魚缸中!

  腫得不成形的手掌中,似乎握着某樣東西。

  沒等孟大雷湊近細看,身後張積便喊他:「老孟,有重要線索!快來一下!」

  「驗屍報告出來記得通知我。」孟大雷敲敲死者那隻手附近的玻璃,提醒鄭法醫道,「別忘了告訴我,他手裡拿着什麼東西。」說完,他就往張積和目擊證人的方向大步走去。

  「老孟,」張積邊看着筆記本,邊說道,「死者名叫夏文彬,男性,三十六歲,為巨獅文化公司的總編輯。這位是上泰大廈的保安,也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

  張積對保安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他將剛才對自己說的話再複述一遍。

  由於已經被問過兩遍,保安說證詞時給人一種背台詞一樣呆板的感覺,但表述得還算通順。

  上周五,也就是本月的19日,保安說有個瘦高的黑衣男子曾經去過死者的辦公室,黑衣男子走路很快,保安並未看清楚他的臉,但如今回想起來,那人滿身的殺氣。黑衣男子很快就離開了,保安估摸他逗留的時間不會超過十五分鐘。大廈關門時,保安以為人都走光了,誰知今天星期一早晨巡邏,就發現了屍體。

  「上泰大廈周六周日有人辦公嗎?」老孟問保安。

  「大廈在周末是關閉的。」保安答道。

  老孟朝屍體的方向又看了一眼,由於魚缸較深,很難將屍體從水裡撈出來,為保證屍體的完整性,所以先將魚缸里的水放光後,再由六七個年輕小伙抬着魚缸連同魚缸里的屍體一起,艱難地往救護車上抬。

  死者的身材並不矮小,要將一個成年男人淹死在齊眉高的魚缸里,是多麼荒唐的殺人手法啊!只有十五分鐘,且現場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跡。

  是意外?老孟搖搖頭,如果真相如此,那就是天大的笑話了。

  是自殺?也不可能,自殺的話,為什麼臨死前他還要待在辦公室里,看桌上的稿子呢?他的死和稿子是否有關聯呢?

  謀殺的概率仍然存在,孟大雷胡亂設想着各種可能性,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寫字檯——那沓厚厚的稿子上。

  「老孟,發什麼呆呢?」張積從後推了推他,見他目光痴痴聚焦在文稿上,打趣道,「你該不會以為這個案子和這沓廢紙有關係吧?」

  「這麼古怪的現場,恐怕就連小說家也寫不出來吧。」孟大雷回道。

  口袋裡傳來熟悉的手機鈴聲,孟大雷和張積同時掏出手機,張積這才想起自己新買的手機在孟大雷手裡,憤憤地瞪了他一眼。

  孟大雷「餵」了一聲後,就耐心聽着電話。

  「出什麼事了?」張積意識到孟大雷的臉色越來越凝重。

  掛斷電話後,孟大雷又打了個電話,剛在耳邊聽了一下,就輕聲罵了句髒話掛斷了。

  「邊走邊說。」

  孟大雷一揮手,急急忙忙沖了出去,張積也來不及和其他同事打招呼,緊跟在孟大雷身後。

  一上車,孟大雷就在車頂掛上了警燈,抬手發動汽車,車如離弦之箭駛出了上泰大廈的地下停車場。張積從方向判斷,是奔着市區東邊去的。

  「你悠着點兒開,急什麼!」張積死死握住車上的把手,問道,「老孟,出什麼事了?」

  孟大雷怒視前方,恨不得把油門踩穿:「接警中心曾接到過類似死亡預告之類的報警電話,說會有人淹死在上泰大廈的辦公室里。此外,另一位離奇死亡的底層跳樓者死前,也接到過類似的報警電話。」

  張積面色驟變,可又不解地說:「那我們現在去哪兒?」

  「你知道接電話的人是誰嗎?」

  孟大雷前所未有的緊張神情,讓張積想到了一個名字。

  「凌薇!」

  「沒錯!」孟大雷咬着牙說,車在他的操控下,又加速沖了一個紅燈的路口,「聽接警中心裡的同事說,凌薇還特意查了電話來源的地址,像是有去調查的打算。」

  孟大雷滿腔的怒氣並非因為凌薇沒有對他說起這事,而是凌薇連危險都不顧,居然只身前往調查。一個女人在這種時刻沒有想到他,等於她的心裡還沒有他。

  兩人不發一言,孟大雷專心地開着車。

  張積暗自思忖,那名跳樓的死者是凌薇的隔壁鄰居,預告主編被淹死的電話又是她接的,似乎兩起案件與凌薇有着某種微妙的聯繫。

  而追查兩次報警電話的來源,都是市東一家名為「風行」的快遞公司。

  張積終於明白此時的目的地了。

  汽車駛抵快遞公司所在的路時,天已經暗了下來,月亮灑落星星點點的光芒。

  孟大雷放慢了車速,摘下警燈,在路燈光暈下依稀看見了「風行快遞」四個大字。

  快遞公司里透出昏暗的光線,孟大雷和張積輕手輕腳地下了車,伏在門上聽了聽動靜,而後敲了三下門。

  「誰呀?」一個男人在裡面高聲問道。

  「開門,有急件要發!」孟大雷說着,示意張積做好撞門的準備。

  「明天再來,今天關門休息了。」門裡的聲音雖然這麼說,但明顯聲音朝着門邊在移動。

  「不行啊老闆!我加錢給你,無論如何你今天要收下我這件。」

  孟大雷後退一步,他已經能聽到門後靠近的腳步聲了。

  門打開了一半,一張年輕人的臉出現在面前,睜着一雙黑眼圈嚴重的圓眼,警覺地擋着路:「你們要發的是什麼急件?這麼晚了才來……」

  不等年輕人說完,孟大雷遞了個眼色給張積,他胖碩的身體直接頂開門,張積則三下五除二將年輕人雙手反擒到了背後。

  「你們幹什麼?!」年輕人剛想大喊什麼,被張積一把捂住了嘴,隨後張積將自己的證件出示在他面前,年輕人便不再掙扎。

  孟大雷在十來平方米的屋子裡轉了一圈,回到年輕人的身邊,示意張積放開他:「你是這家快遞公司的老闆嗎?」

  「是啊。出什麼事了,警官?」年輕人咽了口口水,表情很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