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黑/篡改 - 第8章

王稼駿

  「對不起,對不起。」也不知道山姍找自己有什麼重要的事,但麻煩到了人家,凌薇還是不由分說地道了歉。自從事故之後,凌薇的性格中就多了一層隔膜,讓她與整個世界保持適當的距離,使自己不會進入別人的世界成為負擔和累贅。

  「剛才張積打電話來找你,說老孟出事了。」

  不知為何,凌薇頭一個聯想到的畫面,是寧夜小說中被燒黑捲曲的肢體。

  「怎麼了?」凌薇的語氣中,好奇多過關心。

  「老孟突然發病住進了醫院,就在剛才情況一下子惡化了,我現在正在趕去醫院的路上,你也趕快來吧!」山姍報出了醫院的名字,急急忙忙地掛斷了電話。

  凌薇看了看手機,確實有幾個未接來電和短信提醒,是進門前怕打擾了主人才關的機。

  在數個未接來電之中,有一個不是山姍的。

  居然在幾分鐘前,孟大雷給她打過電話。

  剛才山姍不是還在電話里說,他在醫院搶救嗎?

  凌薇急切地揚手招着飛馳而來的出租車……

  送別凌薇,寧夜坐回了稿紙前,提起筆沒寫幾個字,筆尖戳破了稿紙,黑墨滲透幾層紙,化開一圈烏黑的圓。

  冥冥中,有種不祥的預兆壓降過來,寧夜頭皮陣陣發麻。「黑」這位如同伴侶般陪伴自己多年的親密主角,即將上演在寧夜書中的最後一幕了。

  換掉那頁被弄髒的稿紙,寧夜提筆疾書。

  魚缸里的女屍,是龍東大樓1002室的住戶,在這幢住了500戶人家的高樓里,獨門獨戶的單元,也許沒有一位鄰居能夠叫出她的名字,否則不會屍體在水裡泡了好幾天,也沒有人發現這家女主人許久未出現了。

  黑搜查了死者的臥室,裡面都是堆積成山的化妝品和琳琅滿目的衣櫥,然而奇怪的是,像死者這樣一個愛美的單身女性,她的房間裡居然找不到一張照片。

  黑察覺到了問題的所在,私人物品雜亂地堆放在臥室之中,床上卻是一絲不苟的整潔,兩隻刻意被擺亂的枕頭,是偽造現場最有力的證明。有人把原本凌亂的地方整理過了,目的就是為了毀滅證據。

  他繼續在臥室里一寸一寸地搜查着,堅信自己的直覺,兇手絕不可能讓所有的證據都銷聲匿跡。

  突然,死屍所在的魚缸發出一記悶悶的聲響,屍體在水裡詭異地翻了個身,泛起一片混濁的污水。

  黑心中一怔,莫非是詐屍……

  他放下一張從梳妝檯上拿的健身卡,望向客廳的魚缸,發現原本靜伏的屍體浮出了魚缸的水面。

  原來虛驚一場,被黑觸碰過的屍體,由於腫脹過度,自己浮了起來。

  這點似乎觸動了黑敏感的神經,他再度來到床邊,將手掌插入床墊的下面,裡面沒有任何東西。他仍不甘心,索性將整張臉平貼在床上,把整隻手臂插入床墊的更深處。

  他的手終於觸碰到東西了。

  臉上也有了淺淺的笑意,他自言自語道:「原來如此。」

  低頭抽回手臂的時候,黑髮現地板的縫隙間,露出一根短短的頭髮,雖然房間裡沒開燈,但被染成了棕黃色的頭髮還是非常容易識別的。

  龍東大樓下又是一陣警鳴呼嘯,剛才黑給警察打了電話,他們接到了報警電話後,方才在樓下辦案的警員們又折了回來。

  地板上那根棕黃色的頭髮,就像一針興奮劑注入黑的體內,沒有等警察上樓,黑就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這間屋子。已經搞清楚了,魚缸里的死者不是死後被扔進魚缸,而是在魚缸里被淹死的,這裡正是殺人的第一現場。

  梳妝檯上的某處,夾着張不起眼的健身卡,在黑關門的一剎那,也被風吹到了地板上,飄進了櫥底的最深處。

  從1002室走出來,黑沒有往電梯裡走,而是繼續走上樓梯。

  黑從來不曾想過,自己這種特殊的能力從何而來,是否這個世界上還會存在着同類。知道他擁有這種能力的人,都認為擁有這種能力是上帝的眷顧,甚至羨慕不已。可是他們不知道這種能力讓黑變成了異類,讓他的生活變成了災難。

  七歲時,在過春節吃年夜飯的飯桌上,黑從摸着他的頭故作疼愛並對他讚不絕口的舅媽眼中,驚愕地看見,舅媽在家裡對弟弟說自己讀書笨,是廢物的情景。

  當時,他不知這是為什麼,但從此以後疏遠了舅媽。

  九歲時,年事已高的奶奶在家裡的床上故去,站在奶奶床頭的黑,從奶奶微睜的眼中,找到了讓全家人都為之爭奪的存摺和密碼的下落,奶奶所有的子女都在家密謀過奶奶的遺產,那些自私自利的對白在幼小的黑耳邊迴響,讓他的頭都快炸開鍋了。

  從奶奶去世的那天開始,黑整整發了一個星期的高燒,他醒來後,昏昏沉沉,四肢乏力,他發現那些發自他人內心的聲音都消失了。

  他原以為那些只是自己的錯覺,有些失落,也有些慶幸,一個九歲男孩,不該活在別人黑暗的王國之中。

  可是,同年父親去世,追悼會上矮小的黑踮着腳,在殯儀館廳堂的玻璃罩里看着父親最後一面,父親微閉的眼眸中,再一次閃現出那位他敬愛的父親生前不堪的隱私:父親和他的婚外情人在談論自己,以及另一張稚嫩的臉,另一個在世界上管父親叫爸爸的男孩兒。

  儘管只是片段畫面,但已經深深刺傷了一個他幼小的心,黑純潔的心靈瘡痍滿目,不再潔白純真的靈魂上,從此不斷結出密密麻麻的黑色疤痕,難以痊癒。

  那一刻,他知道,他不再是個普通人了。

  這並不是超能力,而是惡魔的詛咒,與他不可迴避的命運緊緊相連。

  黑並未離開龍東大樓,掌握真相的他正一步步地逼近,墜樓小女孩兒的慘死原因,和他自己童年的陰影如出一轍,也許當初的自己也該這麼死掉,可惜他沒有小女孩兒的勇氣。

  曾經年幼的他什麼都沒做,而現在,他該為小女孩兒做些什麼了。

  他深吸一口氣,從樓道拐了出去。

  片刻後,黑飛起右腳,大力地踹開了龍東大樓1502室的房門。

  黑在小女孩兒和魚缸中的女死者眼中多次看到了棕黃色頭髮的女人,憑藉他多年的刑偵經驗,早已猜到了那是小女孩兒的母親,她的名字叫作「華榕」。

  被捕捉到的影像中,1002室的女死者親吻的女人正是華榕,這個吻的背後包含了多重含義。女死者的房間裡竟沒有一張生前的照片,一個女人沒有照片代表着什麼?

  要麼她沒有過去,要麼她不想讓人知道她的過去。

  一切都從那場手術後改變,那天起,「他」變成了現在的「她」,化名為馬玲。死在魚缸里的馬玲所做的一切,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為了接近華榕,因為華榕是一個同性戀。馬玲曾因為性別的原因被拒絕過,她不甘心,不願善罷甘休,變性後不斷引誘華榕。

  儘管華榕已嫁為人婦,還有了一個乖巧的女兒,但華榕骨子裡的一些東西總在伺機蠢蠢欲動。變性整容後的馬玲,故意搬進龍東大樓,以全新的女性身份找機會引誘華榕,對華榕知根知底的她很快就得手了,樓道里充滿欲望的熱吻,是她們不為世俗所接受行為的開端。

  熱情澎湃的華榕完全沒發現樓道轉角處,她尚且年幼的女兒,正穿着睡衣站在那裡,望着媽媽同一個陌生女子做着不堪入目的事情,晶瑩的淚水在女孩兒臉上流淌,她強忍着不哭出聲音,把隨身的觀音玉墜放進嘴裡,死死地咬住。那位陌生女子看見了女孩兒,偷偷地朝她笑了笑,就像在說:你心愛的媽媽是屬於我的。

  馬玲眨眨眼,用一根手指抵在了嘴唇上,女孩兒覺得這個阿姨的臉好醜好醜,她用小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往家裡跑,連那隻母親送她的生日禮物——她最心愛的猴子玩偶都不要了。

  在華榕內心滋生的畸形愛情,自然會衍生出惡果。當馬玲用她們之間的關係威脅華榕時,華榕知道了這一切全是她的預謀,馬玲不拆散她的家庭,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只有她死,才是了斷的方法。

  在還不開放的社會關係中,為了保全自己隱藏多年的真實性取向,華榕願意做出很大的犧牲。整件事剩下的唯一知情者,是自己的女兒。

  在殺死馬玲後的第七天,華榕的女兒墜樓身亡。

  很明顯,這個女人已經做出了抉擇。

  弄清了案件真相後的黑,也已經做出了他的選擇。

  故事到這兒,寧夜不禁聯想起自己的處境,往往一個悲慘的家庭,深層次里總隱藏着病態的種子,催生它發芽的條件成熟時,往往就會將這個家庭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寧夜將這部小說作為自己生活的警示,未阻止悲劇的發生,妻子和女兒才是他人生的意義所在。

  而小說並不是朝着人們的願望發展,甚至違背作者的意願在繼續發展。

  翻過一頁,筆尖在空白頁上停留良久。

  寧夜突然像被附身似的跳了起來,推開稿紙,將手中的筆丟開。

  今天的寧夜十分反常,他用力按住太陽穴,感覺裡面似乎有另一個自己欲破殼而出,他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了精神疾病。

  今天的寫作狀態和以往有着很大的不同,一直主宰情節發展的寧夜,今天卻不受控制地撰寫着他的小說,雙手仿佛在另一個大腦的操縱下,自己書寫出新的章節。

  事實上,梳妝檯上的那張健身卡,是寧夜故意留下的伏筆,他預先構思的大綱,是讓「黑」順着這個線索追查兇手。

  誰知,成稿的情節竟是「黑」做出了出乎作者意料的動作,竟無視留下的線索。

  這是多麼詭怪的一件事啊!

  筆下的小說人物,仿佛脫開了作者的韁繩,有了自己的靈魂一般。

  怎麼可能?

  寧夜自嘲地笑了笑。

  今天的靈感乍現讓寧夜自己都摸不着頭腦,筋疲力盡的寧夜重新抖擻精神,揉了一把疲憊的臉,再一次坐回文稿前……

  「我才是這本小說的主宰,我才能決定『黑』的生死!」

  張積接到老孟出事的電話,就立刻趕往搶救老孟的人民醫院。

  在快遞店門口與老孟分開後,張積帶着支援人馬趕回快遞店,同時他接到了兩起與命案有關的報警電話調查結果,出租車司機唐澤森和主編夏文彬死前,接警中心的系統顯示分別接到過兩個報警電話,電話號碼屬於風行快遞公司,而電話內容都是關於兩位死者即將死亡的預言。

  原本外界一直認為是單純的自殺案件,就這樣被畫上了一抹神秘的色彩。

  張積還來不及看同事送來的「風行快遞」的材料,以及之前兩位死者詳細的驗屍報告,老孟入院的電話就打來了。

  一位剛上完夜校的學生正巧碰見了老孟追擊嫌犯,可老孟卻不明緣由地倒地不起,於是學生撥了急救電話。

  老孟被查出患有嚴重的高血壓,引發後天失血性心臟病,若不是搶救及時,很可能因為心力衰竭而死亡。

  經過一番搶救後,孟大雷緩了過來,醫生限制了他的行動,不准他離開病房一步,需等待確診報告後會診商議治療方案。

  惦記着案情和凌薇的老孟,耐不住急性子,跟醫生打起了馬虎眼:「醫生,你看我的病你在查,我的案子我也在查,要不我們各查各的,誰先查出來就先辦誰的,你看行嗎?」

  沒想到醫生把臉一板:「如果你找死我沒意見,但別拉高我們院的死亡率。」

  張積趕到時,被說得啞口無言的老孟鐵青着臉,躺在病床上翻着一沓文稿。

  「你好點兒沒有?你的病是不是挺嚴重的?臉色看起來怎麼這麼差?」

  「不是我臉色差,是讓醫生氣的。」老孟一見張積,就連忙聊起案情來了,「我追的那小子一見警察就跑,沒準就是那兩起案件的兇手,你別忘了跟下去,一定要抓到那小子。」

  「已經開始搜查那小子的房間了,相信很快就會有頭緒。」張積更關心的是老孟的病情,「你什麼病?怎麼會跑着跑着昏過去的?」

  「沒事,你小子別大驚小怪的,小病一樁。」說着,老孟偷偷地把病歷卡塞進了枕頭下面。

  「我不是擔心你,我是怕你住院,又沒媳婦,到時候要我照顧你,就會耽誤了查案。」

  「就你一個黃毛小子還照顧我?你省省吧,我看你連內褲都是你老媽幫你洗的吧!」老孟對於自己接班人的培養,有時會顯得十分苛刻,越是他偏愛的年輕人,越是會得到他難以忍受的抨擊。老孟自己清楚,他的病隨時都可能會要了自己的命,可凌薇還不知所蹤,他絕對不能就此放棄。

  老孟的損人功力絲毫未減,張積也就放心了,亂成一團的線索就像只刺蝟,讓老虎都無從下爪。

  他把揣在懷裡的驗屍報告亮了出來,對老孟晃了兩下:「別以為你躺醫院裡就算休假了,這案子你還得看看。」

  張積替老孟在背後墊起枕頭,好讓他靠坐在病床上。可驗屍報告還沒看完,孟大雷已經坐不住了,那張元氣未復的臉上寫滿了驚嘆號。

  之前兩位死者的死因,都有着蹊蹺的地方。第一位死者肋骨骨折,導致脾腎臟被刺破而亡。但疑點有兩處,一處是經法醫驗屍,發現死者的肋骨在死前已經折斷,從斷處傷口的骨骼分析,他的肋骨骨折的時間至少比死亡時間早了一天。

  他真正的死因判定為,從一樓窗台翻下時,墜地時的外力造成已經骨折的肋骨戳穿內臟而死。另一處是在死者的血液里,發現了鹽酸曲馬多片的成分,這是一種能夠麻痹中樞神經的止痛藥,藥效長達好幾小時。

  這解釋了為什麼死者能忍受肋骨骨折後每一次呼吸所帶來的劇痛,並且這樣過了整整一天,而他的妻子絲毫沒有察覺。

  第二位死者夏文彬的驗屍報告上,死亡原因一欄填着:乾性溺死。

  看着這四個字,孟大雷不禁支腮沉思起來。

  「什麼叫乾性溺死?」張積看孟大雷的反應,就知道這四個字里大有文章。

  孟大雷正了正身子,向張積解釋道:「用大白話來說,乾性溺死其實是一種猝死。死者在落入魚缸的時候,受到冷水刺激的皮膚或者咽喉部,引起神經系統的反射或者痙攣,以前看書的時候我記得這種情況有個專業術語,現在都忘光了……反正結果就是死者肺里還沒灌滿水,就因為心跳停止或者休克導致窒息死亡。」

  驗屍報告推翻了孟大雷原本認為死者被人按入魚缸中殺害的假設。要將一個清醒中的成年男子制伏在魚缸中淹死,沒有兩個以上的健壯男人是難以辦到的,況且以現場的情況來看,根本沒有時間來實施犯罪。

  「如果是猝死,保安看到的那名在夏文彬辦公室逗留了十五分鐘的黑衣男子,就完全有足夠時間殺人了。」張積只想到了其一,沒想到其二。

  最重要的是,真要殺人,誰會想到用魚缸來殺人?真有人會想出這麼不切實際的殺人手法並實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