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爪山王 - 第1章

還珠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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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權信息

虎爪山王

作者:還珠樓主

出版方:明天遠航

出版時間:2016.12

ISBN:E

排版:舊夢

版權所有

侵權必究

第一回

護鏢車

雄關逢大盜

探秘篋

客館遇高人

這一年,正是暮秋天氣,關東街上忽然來了一輛鏢車。車只一輛,貨也不多,鏢師連下手和跑趟子的竟有七八個之多。除車上坐着兩人外,余均騎着快馬,一到便往東頭一座最大的通商客店馳去。店伙早就得信,備好上房,因為這鏢車乃北五省最有威望的武勝鏢局,總鏢頭楊武、副總鏢頭朱大成本領高強,威名遠震,交情又寬,自立鏢局以來從未失風。因為常時往來憧關路上,店伙全都認識,一見貨少人多,保鏢的竟是朱大成親自出馬,料知所帶必是紅貨,早紛紛搶上前去,請安招呼,幫同把那車上行李搬了進去。大成見店伙所備乃是一所獨院上房,一排五間,東邊馬棚,西邊還有兩間廂房,地勢寬曠,屋字高大,連馬帶人都可住在一起,院中還有兩株大槐樹,正是前幾次住過的好地方,心甚滿意,率領眾人進屋坐定。

店伙沏上茶來,端來臉水,笑問:「朱爺用什酒菜?我好預備。」朱大成剛要答話,猛瞥見另一店伙由對屋持了掃帚走出,心中一動,忙問道:「此時不是上路時候,這屋客人剛走麼?」店伙賠笑道:「再休提起。這五間上房,原是小店專為帶有家眷的過往官府和諸位達官爺住宿之用,不料七日前來了幾位客人,小的見他們氣派甚大,又同着兩位女客,正當客滿,只空着這一個院子,他們又不計較店錢,便請了進來,因他們共是六人四馬,無什行李,只內中兩人各帶着一個小包裹,以為是往華山燒香的客人,明天必要起身,哪知住了兩天,只在屋內飲酒說笑,步門不出,好似有什約會,在此等人,因來時曾說,帶有女眷,不奉呼喚不許入內,先前未作理會。到第二天晚上,店東覺着奇怪,命打更的暗中查探,隔着門縫偷看,見裡面人影往來,天已深夜,還不曾睡。正想藉故進去,便熄了燈,什麼也未看出。第三天早上,內中一位年輕客人忽將我喚進,說他們要往靈寶訪友,回來去往華山進香,本定六人同行,因一同伴生病,故此留在店中調養。等他們回來,同去華山,店錢照給,只不許驚吵病人,回來多賞酒錢,隨即走去。留下那人年約三十多歲,人甚秀氣,說是生病,每日只坐在房裡,躺在炕上,從未請過醫生,面色不好,說話也有氣無力。問他什病,他只搖頭,說是無藥當中醫,養養就好。我們因他不短店錢,柜上存着銀子,也就不去管他。那客人姓沈,每日只喝一點酒和一大碗活鯉魚的清湯,別的什麼都不吃。今日午後,我進房送茶,見屋內忽然多了一人,正在談話,沈客人好似生氣神情。跟着便命預備酒菜款待來客。因在後院,地勢僻靜,旁邊小門內住有內眷,又被客人包去,外人不會走進,如是熟客,事前必向我們詢問。來客對直走進,好似走熟了一樣,出問店中同事;並無一人看見,心方奇怪,跟着朱爺便派人來要上房。敝東因今日客多,雖有兩間,均不合用,一想院中客人只有一位,卻占了五七間房,想叫我和他商量,暫借一夜,以免得罪老客。我因人家房已包定,店錢不少,只有多給,行時又說不許驚吵,敝東只圖做買賣,這話怎麼和人去說?事有湊巧,他竟找了我來,才一進門,便問我道:『我一人占了你一個院子,你們來了熟客,如無處住,不妨向我暫借,好在我那幾位朝山朋友要過好幾天才來呢。』我聞言自是高興,剛跑出去告知敝東,向他道謝,他竟比我還急,立問:『所換之房現在何處?要換無妨,但我怕吵,大小好否不拘,必須清靜,否則不換。』我領他去連看了兩處,都說不好。我們既然答應跑趟子達官爺,說有上房,到時沒有,如何交代?他又一點不通商量,最後逼得無法,姑且把他引往後偏院小屋以內,那原是夥計們冬來值夜班和更夫打盹的地方,只有一個小炕,又黑又髒,萬想不到他會中意,一到便說這地方好,當時搬了進去。尋他的那位客人已經早走,彼時店中人多雜亂,事後問人,誰也未見他走出,如非那客人生得文弱,真教人起疑心呢。」朱大成聞言,情知有異,便留了神,故意笑對店伙道:「你們也太多心,這幾位明是去朝華山的上等客官,有什可疑之處?」店伙諾諾而退,自去預備酒飯不提。

店伙一走,朱大成便把隨行兩個副手喚至面前,低聲說道:「我們這趟鏢關係太大,尤其是去年總鏢頭不聽我勸,與人結仇,這場過節至今不曾叫開。我早料到僮關路上早晚必定生事,這次一上路我便疑心,果然走出不遠便接警報,雖仗着一路小心,防備周密,不曾出事,到底路還沒有走一半,越往前越不好走。這裡到閨鄉、靈寶一帶,又正是對頭巢穴、勢力之地。店伙說那男女客人,與前日所遇三男兩女,人數正對,只多了一匹馬。這姓沈的無故讓房,好像早知我們要來的神氣,事太可疑。今晚該班的兩位弟兄必須格外小心,飯後快先睡去,半夜裡起來好有精神。」內中一個外號雙翅虎姓韓名福的接口道:「這怕什麼!咱們弟兄不是什麼好吃的果子,這多年幾時失過風來?何況這次還有二弟你親身護送呢。」朱大成悄聲答道:「韓兄你也是老江湖,如何說出這樣話來?天下能人甚多,我們不過沒有碰上,平日對人周到謙和。手眼較寬罷了,真要遇上事,照樣扎手。自來盛名難繼,越有名望越大意不得。此時我有點眼跳,就許出事。

諸位弟兄不要走開,索性開門見山,借着承他讓房為由,前往道謝,一探用意。如是對頭、不必說了;如是事出無心,或是正人君子,藉此交一朋友,也是好的。」隨即喚來店伙,拿了名帖,前往面謝。

走到後偏院,小屋門前立定,店伙持帖入內,自在外面留神察看。那小屋窗子已破,炕在窗前,由外望內,只見炕上躺着一個身材瘦弱、文人打扮的中年人,本在閉目養神,店伙入內告知來意,說是武勝鏢局鏢師朱大成拜望道謝。那姓沈的答道:「我與他素昧平生,並非為他讓房,何謝之有?再說我又有病氣弱。你回去對他說我不敢當。病好再行回拜。話說好一些,他們這些會武的人不能得罪。」店伙只得退出。大成見那人語聲微弱,面有病容,聽口氣並未看見自己人在窗外,不等店伙開口,打一手勢,轉身便走,暗忖此人神情不像是個會家,事情偏又那麼可疑。回房與眾商量、也識不透真假虛實,只得囑咐眾人小心,飯後各自輪值安息。

大成所保紅貨價值巨萬。儘是珠寶翠玉之類,裝在小牛皮箱內,打成一個包裹,與行李雜在一起,另外兩口大皮箱放些制錢,裝着金銀貴重之物,抬時分量沉重,故意做出格外當心神氣,可是這些行李包裹多不打開,與皮箱散放房內,外人只當皮箱貴重,絕看不出哪一包是藏有紅貨。大成心中有事,不敢入睡,自在裡間靜坐養神,事前故意把兩隻偽裝的皮箱抬向自己房內,以便萬一有事,魚目混珠,真的紅貨仍聽其與行李包裹一起,散放外處,表面作不經意,實則後半夜值班的均是鏢局能手。另外中間屋內還有四人,均是精明強幹、久跑江湖的鏢局中人。

夜已三更,並無動靜。外屋兩人,一個便是那韓福,另一個名叫趙子明,人最機警,正和韓福談論,說:「再過一兩更次如無變故,今晚便可平安度過,只要一過闊鄉,出了龍虎口那條山溝,再往前去,到處都有接應,就好得多了。」韓福冷笑一聲,方欲答話,猛覺一陣風來,昏燈搖搖,當時人一迷糊,眼睜不開,仿佛要睡。等了一會,清醒過來一看,對面趙子明伏在桌上,剛剛抬起頭來,因是同睡同醒,以為不過一時神倦入眠,微一閉眼,並未入睡,趙子明雖覺得自己好似睡了一會。因韓福先醒來說,也未在意。忽聽得梆聲起了四更,方始驚異。韓福首覺三更剛過,怎會這快便打四更?一看室中包裹行囊,仍似原樣未動,又無什麼警兆,同時,外問堂屋已有兩人醒轉,互相低聲說話,決不似有什警兆神氣,昏燈之下,也未去包裹行李堆中細看,後來還是趙子明見桌上燈花結成一個如意形,有指頭大小,想起前事,一面剔燈,低聲笑道:「我向來熬夜不乏,不知方才為何那樣疲倦,竟睡了一個更次。幸虧韓兄未睡,也無什事。否則,這樣值班,豈非笑話?」

韓福聞言,猛然驚覺,知道自己也必睡了一更,心中驚疑,不顧答話,忙趕過去,就着燈光細一察看,所有行李包裹都在,只短了那藏有紅貨的一個鋪蓋,當時嚇得通體汗流,剛喊得一句「不好」,大成本未睡熟,也趕了出來,得知經過,都是又急又氣,略微尋思,勉強把氣沉住,向眾說道:「這趟鏢如若失風,不特我與總鏢頭的多年英名付於一旦,也沒法賠還人家。上天下地也須尋它回來,否則如何做人!對頭本領真高,就說韓、趙二兄一時疏忽,我在裡面並未睡着,怎會房門未開丟了東西,我連一點聲音也未聽見?我看方才二兄睡得太怪,多半受人暗算失去知覺也未可知。貨物已失,留此無用,莫如大家分頭搜尋,也許發現一點線索。愁急無用,辦事要緊。不過對頭本領定必高強,遇上時不可隨便動手,先用我們旗花發一信號,以便應援,然後先禮後兵,與之理論。」說罷,留下一人看家分頭出外。先就殘月斜照在院中察看,見前窗留有水濕痕跡,柳樹椏上放着一個鋪蓋卷,正是失去之物,依然包得好好。忙取下來一看,內中珍寶已全數失去,裡頭卻放着一柄黃楊木如意,雕刻甚精。大家都是久跑江湖的人,竟想不出那木如意的來歷,情知有心為難,沒奈何只得仍照前議,分頭追趕。

剛剛縱出牆外,大成忽想起那姓沈的病人可疑,便令眾人先行,重又回店,縱向後偏院,掩向小屋窗前往里一看,哪有人影在內?越知所料不差。因見室中昏燈如豆,殘焰無光,炕頭上有一小箱,包裹中橫插着二尺來長一條,好似兵器之類,意欲人內察看,剛剛進去,走到炕前想去解那包裹,忽聽身後有人說道:「我當你是個好人,你這是什麼意思,欺我病中力弱麼?」大成已聽出姓沈的口音,又急又愧,連忙閃開,殘燈之下,望見對方雖仍是滿臉病容,語聲微弱,但那一雙眼睛神光炯炯,精芒遠射,一望而知是個內家能手,無奈情急心粗,沒有查出底細便私人人室,偷看人家東西,不由愧悔交加,無言可答。呆了一呆,見對方目注自己,並無怒容。猛想起自己耳目何等靈警,此人由外進來,到了身後,怎會不曾警覺?並且下來時節,曾在房上回顧,並無人影,此人行動之快,從未見過。聽那口氣,也不是盜鏢的人,當此危急之際,莫要遇見異人,一不小心失之交臂,何不老着臉皮明言相告,看他如何,再作道理。想了一想,便深施一禮,帶愧說道:「明公休得見怪。實不相瞞,在下朱大成,學業不精,今晚在店中將鏢失去。

在下死不足惜,無奈此事關係好些人的生命財產,敝鏢局多年謹慎小心,所博微名也要失去。對頭本領高強,來去無蹤。一時情急無計,想起明公孤身居此養病,今日讓房,事大湊巧,也許得知對頭來歷,意欲來此探看請教,不料明公深夜遠出,越發生疑,不合冒昧人門。今見明公,才知是位正人奇士,敬祈恕其無知之罪,指點明路,感恩不盡。」

姓沈的微微一笑,便讓大成同坐炕上,說道:「你這人倒還實在,不似別的鏢師那等習氣。你那對頭甚是厲害,脾氣又極古怪,去的人如勝不過他,碰他高興時候,雖受點苦,還不妨事。一個不順他眼,或是話不投機,休想活命。我又有病,不能同行,並且還有約會,無法分身。以我之見,關中九友以外,只有一位老前輩能夠制他,日前恰在離此地五十里的鐵山樑訪友,聽說過年才走。最妙的是這位老人家年將過百,已有多年不曾往中原一帶出面,人都當他早死,出其不意,必能成功。你只能把這位老人家求了同去,立可取回原物,並為行旅除去一個大害,不是好麼?」大成聞言,喜出望外,連忙拜謝,請問名號與那位老前輩的來歷。姓沈的道:「我名字暫時不便奉告。老人姓石,乃當年雁山六友之一,我本來等病好也要尋他求辦一事,無如上月無心中做了一件他不願意的事,以致無顏求助。你此去真是一舉兩便。你那對頭姓名,你到前途自然知道,此時卻說不得。老人家如若問你,怎會知他蹤跡?可照我所說,實言奉告,不可說句假話,不問卻不要說。你人甚聰明,這位老前輩貌相清奇,一望而知。此去途中,無論遇何阻攔橫逆,不可計較。見時如若不肯相助,任何折辱也須忍受。你只看他發怒罵你,越有指望,兩道壽眉往上一揚,就成功了。」大成一聽,那位老前輩,竟是當年威震江南,獨掌開山,驚走皇四子,連敗十七名鐵衛士,雁山六友中的第二位老輩劍俠石鐵華,已有三十餘年不曾出世。自己還是幼時聽父師傳說,人都當他已死,或是道成仙去,不料尚在人間。如能求得此老相助,不但將鏢奪回,並還可得點指教,越發心喜。

此人既與相識,真年紀必在不小,分明也是一位前輩異人,忙又跪拜稱謝。姓沈的笑道:

「不須如此多禮,倒是你那同伴內有兩人,所追之處正是對頭去路,一個不巧,也許被他擒去。你也不必憂慮,只照我所說,天明起身,趕往鐵山樑。照你腳程,到時,石老前輩正在那柳塘旁邊閒坐釣魚,或是指點幾個老友的曾玄後輩武藝,還未歸吃早飯,到時正是時候。他也許留你往衛家吃飯,你也無須客套。他說一句你聽一句,包有好處,就這樣辦罷。」

大成聽罷姓沈的所說老俠,便是雁山六友中的石鐵華,不禁喜出望外,謝教之後,忽想起對頭的姓名還未得知,忙又請問。姓沈的異人答道:「你那對頭,便是隱跡已久,昔年縱橫黃河兩岸,號稱中條三雄中的頭一個,虎爪山王馬天豹。此人自二、三兩雄死後,雖未洗手,但久已不出走動。他那孽子馬雄,幾次想要重理舊業,老的因為自己擁有大片財產和數百頃山田果林,養活舊日這班徒黨,足夠澆裹,年紀也有七八十歲,生平結仇雖多,從未失閃,綠林中人能有這樣福壽的實在太少,故不答應。誰知馬雄和乃父年輕時一樣,性情剛暴,有我無人,又是老馬老年所生獨子,從小嬌慣,越發膽大任性,雖未公然打搶,但不時帶了徒黨出外,遇上有油水的商客,照樣下手。仗着老馬為人義氣好交,不特舊日徒黨不曾散去,有人前往投他,照舊結納,所養能手甚多,從未失風,近年越發驕狂,公然做了舊日行當,只瞞着老馬一人。其實老馬也是裝聾作啞,無可如何。不過他們小案子不做,每次行劫,至少也要離他所居的虎爪山五七百里以外,向不在本鄉本土作案。不過這裡離虎爪山才二三百里,竟會尋你晦氣,以前必有過節。

來人可曾留下什麼記號麼?」大成說起木如意,姓沈的把眉頭一皺道:「怎麼此人也被小賊網羅了去?無怪適才我見那人身法異樣,有點眼熟呢。既是這樣,不等天明,你就走罷。如到鐵山樑天還未亮,人卻不要進去,以免上來見不到石老俠,吃他避去,事就難了。不過如意子輕易不傷無名之輩,你那兩個同伴許不妨事了。」大成匆匆領教謝別,趕回房內,告知隨行諸人務要鎮靜,韓、趙二人如果回來,令其留守,不要張皇,自有道理。隨即結束起身,往鐵山樑趕去。

第二回

金鐵交鳴

山中觀比武

溪山如畫

柳下侍垂綸

大成雖然練就夜眼,似此大霧,也難分辨途徑。那一帶地勢曲折,歧徑甚多,路本不熟,不覺岔向另一山溝中去。因為知道鐵山樑乃兩峰對峙,交互若門,那山溝形勢不像,以為方向不曾走錯,當是應由之路,也未在意,霧氣又重,全憑目力與山行經驗和所折樹枝分辨途徑。起初不曾留心,後來越走越遠,算計早該到達,怎未見那峽外高峰,地勢反倒平坦起來?覺到走錯,已將山溝走完。濃霧漸消,聽得四野雞聲此應彼和,東方也有了曙色,跟着日出天明,曉煙溟濛,滿地霜華。遙望遠處田隴間,已有人影閃動。

一團昏蒙蒙的日影剛從地平線上湧起,到處靜蕩蕩的,前面儘是平地,所有山巒均在來路左側一帶,才知把路走錯。當地荒涼,人家相隔甚遠,天色已明,惟恐誤事,看清地勢便往回跑。因見山在左面,乃不走山溝來路,仗着一身武功,善於攀援,便往斜刺里橫斷過去,相隔山峽只三數里,不知這一岔,走出老遠,以為鐵山樑就在那一排山嶺之中,口外大片松林,只要沿山走去,找到那片松林,便是地頭。一口氣趕到山前,又走了七八里,眼看日色漸高,心正愁急,忽見前面山凹中果有大片松林,情急之下,也未細想,照直往裡走進,偏巧松林盡頭也是一道山口,並還隱有人家,料已尋到,忙往裡走。

哪知山徑高下迂迴,走了好幾里,瞥見前面紅葉滿山,何止於株?適才霧氣全消,天空雲淨,一輪朝日,由東方高空中斜射過來,照得那大片楓林紅霞灩灩,齊煥金光,秋色明麗,照眼生纈,方自讚美,猛又想起沿途未見山溪,更無垂柳,莫非路又走錯不成?心中一驚,人已走進楓林小徑,隱聞林中兵刃交觸,錚錚亂響,雜以少年男女笑語之聲。便把腳步放輕,試探着掩將過去一看。原來那是人家後園,四外並無圍牆,只有一道短花籬與楓林小徑相通,就着山勢建了幾處樓舍。樓前廣蒔花木,旁一小山,上下種滿各色菊花,秋英繁艷,燦若雲霞,五色繽紛,大都異種。山前疏林,木葉黃落,只剩空枝,打掃清潔,地無纖塵。秋菊晚香與古木寒鴉互相陪襯,越顯得秋光冷艷,高潔無倫。疏林當中空出大片平地,發現有幾個少年男女正在林中比武,共是大小兩對。小的一對男女年紀更輕,不過十三四歲,一用雙刀,一用長槍。另一對男的,一用練子槊,一用鈎連拐,旁立一男一女正在觀戰。雙方兵刃均是純鋼打就,武功也極精純,分明得有高明傳授。先是分隊互斗,打着打着,忽然改作以一敵三,錯綜變化,輪戰不休。只見跳高縱矮,此拒彼迎,刀光架影,上下翻飛,兵刃相觸,猙地之聲密如貫珠,響成一片繁音。有時打到急處,只見一片寒光分合聚散,在日光之下滾來滾去,耀眼欲花。

大成本是行家,看出這幾人雖是平常練習,卻和真打一樣,出手又狠又快,變化解數奇險異常,稍一疏忽,立有性命之憂,場中諸人竟若無其事,偶然還向旁立二人說笑幾句,小小年紀能有這等功夫,實是少見,正在暗中稱讚,旁立一個青衣少女忽然笑道:

「你們三打一,老是欺負幺妹力弱麼?我不許你們打了!」這時,場中那個年約十三四的垂髫黃衣少女,正以雙刀獨戰三男,聞言意似不願,口喝:「二姊,你不要管!」話未說完,青衣少女飛身一縱,已落場中,旁立另一少年忽然轉身走去。大成立處,前面有一山石,四圍花樹繁密,地勢隱僻,也未在意。及見那青衣少女空手入場,身法輕快從未見過,剛一落地,三少年紛紛上前夾攻,黃衣少女也倒戈相向。方疑練有內家勁功,不畏刀斧,就這未容轉念瞬息之間,只見一條翩若驚鴻的倩影,在場中兔起鶻落,連閃了幾閃,三少年手中兵刃首被奪去。黃衣少女急喊:「二姊,我偏不讓你搶!」說時,左手刀早隨手一扔,日光下帶着一道寒光,奪的一聲,扎向左側大樹之上,顫巍巍深入木中約有尺許。大成方覺這兩女子武功更好,長女空手入白刃,武功已是精奇,平生僅見,少女刀法之好還在其次,這等手勁也頗驚人,心念才動,少女倏地回身,右手一揚,一道寒光竟朝自己迎面飛來。

大成也是久經大敵,少女手法雖准,脫手飛刀終非暗器之比,只管又准又快,畢竟易於閃避,何況立處又有樹石遮擋,知道蹤跡被人發現,剛往側面空處一閃,口喝:

「我非歹人!有事請教……」話未說完,猛聽得瑲的一聲,定睛一看,原來少女飛刀時,長女剛奪了最後一枝鈎連拐在手,瞥見少女脫手飛刀,立由斜刺里一拐打來,瑲的一聲,正打向刀背之上,連拐帶刀,一起往側面斜飛出去,撞在右側小樹之上,把樹枝打折了一大片。耳聽長女埋怨之聲,正要上前說話,猛覺腰間已被人點了一下,當時身子麻木了半邊。心中大驚,知非丟人不行,急怒交加,百忙中瞥見長女朝自己這面把手一擺,使了一個眼色,跟着又覺背脅間被人用重手法按了一下,身子立時回復原狀。回頭一看,哪有人影?不禁愧悔交集,暗忖適才點穴那人,先前必當自己是個匪徒,意欲點倒拷問,嗣因長女示意,才將點穴法解去,因覺不好意思,暫時避開。照此形勢,這些少年男女必有極大來歷,自己人是丟定,但又不能不與主人相見。沒奈何,只得繞向前去,隔着花籬朝諸少年把手一拱,帶愧說道:「在下因往鐵山樑訪友,路過此地,發覺路徑不對,意欲尋人詢問,無心至此,見諸位英雄正在比武,區區不才,雖無實學,也曾練過幾天,不由引起夙好。再者,諸位正興頭上,也未便驚擾,以致失禮,並無他意,望乞原諒。

我只請問,此地是否鐵山樑?山口內有一小溪,旁有兩株大柳樹,是否就在這裡?如何走法?」

少女首先失驚,脫口說了「你問石」三字,吃長女回眸看了一眼,便未再往下說。

大成見狀,料知對方必與所尋的人相識,心中大喜,因恐其推託掩飾,不等開口,立時乘機搶前說道:「在下所尋,正是雁山石老前輩。」眾少年男女全都面現驚奇容色,長女隨轉問道:「尊客貴姓?因何至此?」大成道:「在下朱大成,久慕雁山六老俠英名,偶因一時機緣,得知他老人家在此訪友小住,特地專誠拜訪,不料人地生疏,昨夜四更由潼關趕來,遇上大霧,將路走迷,發現途徑不對,誤人寶山,敬乞指示,感謝不盡……」話未說完,微聞少女和使拐少年耳語,說:「這人運氣還好,昨夜如非這場霧,正好遇上那賊,休說鐵山樑,連這裡也來不成了。」心方一動,長女已接日說道:「你說那石老前輩,我們不認識,鐵山樑尚隔一個山頭。昨晚聽說你來路上有人火併,如由山口外繞去,此時難免遇上,最好由楓林東面崖缺口翻越過去。雖然艱險得多,一則路近,也少好些糾纏。下去往左一拐,便是你所說的柳樹山溪。不過上下攀援,稍微費事,山那面又是一片峭壁,山藤不能一直到地,相離四丈多高,必須縱落,請量力而行便了。」這時大成才知異人命早起身,原來途中有事,知對方不肯明說詳情,聞言喜謝,轉問主人姓名。長女道:「我們練武專為防禦虎狼盜賊,世外之人隱名已久,未便奉告。

我令小妹引路,請自尋人罷。」大成暗中留神那點穴少年,始終未見,連忙禮謝,少女已含笑向前引路。大成見山崖離楓林還有一里多路,惟恐延誤,走得甚快。少女好似看出他心急趕路,也把腳步加緊,邊走邊笑說:「客人所尋那人,如是慕名求見,最好不必多此一行。如有什急事求教,見時最好死纏,否則無望。」大成還想探問幾句,人已同到崖下。少女好似知道大成想探她的口氣,微笑道:「這裡過去便是,你如再問,反而不好,連這幾句都不應說。你必受人指點而來,當能知道輕重。看你武功,上下山崖想也不難,請罷。」

大成道謝回身,施展輕身功夫,一路攀援縱躍,往崖上走去。崖高只數十丈,一會到頂,回顧少女已然不見,便照所說,援藤而下。本意離地四五丈,自信還能縱下,到後一看,不禁為難起來。原來崖下便是那條山溪,由上往下,溪岸本寬,等把上半山藤攀完,崖勢忽往前突出。如縱下去,必落溪中。溪面甚寬,又不能縱向對岸,心中着急,打算另尋道路。忽聽頭上有人低語道:「不要說話。你找的人正在那裡,快去!」正是少女口音,跟着,上面垂下一根三丈來長的絲索,知有原故,連忙拱手朝上致謝。微見人影一閃,竟未看清形象,好生驚佩。套索也全數下墜,忙打一活結,系在山石角上,雙手援索而下。離地丈許,再將身子向崖凹一悠,恰巧下面有一大棗樹,落在上面。正想這根絲索如何還人,猛覺手中一動,索已脫手往上飛起,晃眼不見,知被少女收回。

連忙縱下一看,溪岸平坦,上流並無人家,對岸一片山田,樹林中隱有房舍,看去頗遠。

前途有一崖角把路阻住,剛繞過去,便見溪對岸柳蔭之下有人垂釣,似是一個老者,被柳樹擋住,看不見面貌。離身不遠有一獨木小橋,長約四五丈,橫在溪上,恐被覺察,特意把氣提住,輕悄悄地由橋上掩將過去。見那老者生得面如硃砂,滿頭自發,頷下三絡銀髯,手白如玉,指爪甚長。深秋天氣,只穿一件黃葛布的單衫,白襪朱履,仍是前明裝束,貌相十分清古。手執一根長釣竿,垂向水中,眯縫着一雙細長老眼註定釣竿。

枯樹樁上放着一個朱紅葫蘆,另外兩碟酒菜,倚樹臨溪而坐,意態悠然,望似畫圖中人,自己走近身前,似未覺察。

大成不敢驚動,恭恭敬敬侍立在側,待了一會,見釣竿不住顫動,仿佛年老手戰,不能拿穩的神氣,先前只顧留神老者詞色,不曾覺異,偶然看到,心想這等釣法,那魚怎會上鈎?因見當地秋光明麗,溪水碧綠,水中游魚往來,歷歷可數,不由多看了兩眼,目光到處,忽然發現一條大鯉魚正走釣竿之下,老者手微一抖,便將魚鰓鈎住,卻不釣起,釣絲微微往下一沉,魚便逃去,似這樣釣了兩三條,都被放走,這才看出鈎上無餌,魚不論大小,只一近鈎丈許數尺以內,立被將鰓鈎住,這等功夫手法,休說未見過,連說也未聽過,心甚驚奇。老者忽然回顧,將竿一放,問道:「你想吃兩杯麼?」大成立即下拜,說道:「後輩朱大成,恭候太老前輩已有多時,望乞賜教。」老者驚扶道:

「小伙子真沒出息!吃我一杯酒,何必行此大禮?」說時,因大成堅不肯起,老者好似年老力衰,身子一歪,似要跌倒。大成連忙起身去扶,等老者坐定,猛想起此老有名的神力飛俠,曾在華山,一掌將丈許大的崖石劈為兩半,怎會站立不穩?分明有意假裝,身已立起,不便再跪,只得恭身賠笑道:「後輩久仰太老前輩威名英儀,已有多年,苦幹不知蹤跡,無法拜見。昨夜因所保的鏢被人盜去,自知本領不濟,學業未精,死而無怨。但是此鏢價值巨萬,關係好些人的身家性命,失落不得,來人所留木如意,又不知它的根腳。心正焦急,幸遇一位異人,說起太老前輩在此訪友,連夜趕來,望乞開恩賜救,感恩不盡。」說罷,又跪拜下去。

老者先望着他不發一言,聽到「木如意」三字,兩道壽眉微微往上一揚,也未發話,聽完,忽把面色一沉道:「你這人怎麼老愛矮下半截!我年老耳沉,也聽不出你說些什麼。如無甚事,吃兩杯酒,看我釣上兩條魚來送你下酒,如若有事,或是問人,也等我釣完了魚,你等在這裡,我去喚個人來,與你說話,要是心急,各自請罷。好好一個人,要裝矮子,卻見不慣!」大成曾受異人之戒,多大難題尚且準備忍受,何況並未使其難堪,立答:「大老前輩開恩,後輩遵命,恭候就是。」隨即起立,恭身侍立於旁。老者也未再與說話,仍把搭向水上的釣竿拾起,照舊垂釣,不再答理。一直候到過午,大成始終恭敬,並無倦容,老者的魚,也未釣上一尾。大成一面恭候,一面暗中察看老者釣魚之法,見那釣鈎形如一針,兩面倒刺甚淺,深垂水中,不論大小魚,挨着便跑不脫,只是未出水面便即放掉,看了一陣,猛悟出「搭」「粘」二字口訣。

老者似有覺察,回笑道:「老夫別無所能,只釣魚是個專長,六十年來極少間斷。

你怎不吃兩杯?」大成方答:「後輩怎敢放肆!」忽聽嬌呼:「老太公,魚呢?姊姊等它下鍋,令我來請老太公吃晌午。」回頭一看,正是前遇少女。看見自己,並未理睬,一到便挨向老者身旁,一手扶在老者肩上,一手撫弄銀髯,神情甚是親熱。老者笑道:

「小孫孫,我昨晚不過一句閒話,你姊妹又要殺生了。你等一會,等我釣條大的與你。」

少女乘着老者目注水中之際,忽然偏頭朝大成把眼一擠,笑問老者道:「老大公,這人哪裡來的?怎麼像個傻子?」說時,釣竿起處,一條兩斤來重的金色鯉魚已隨竿而起。

少女連忙向前接住,喜道:「這條魚真肥,今天老太公又有下酒菜了。」老者笑道:

「我本不願傷生,無如此溪與黃河相通,山水清冷,鯉魚到此找不到迴路,日久必死。

此魚又專搶上流,我垂釣多年,深知魚性,每日被我驚走逃回原路的已非少數。此魚我放他四次仍不肯退,終於送死,可知定數。小孫孫隨我走罷。」對於前言,似若未聞,竟未答覆。行時,回顧大成道:「小伙子不嫌剩酒殘肴,可吃一點,等我閒時,再命人來問你什事罷。」大成見老者立起以後,身比常人高出一個多頭,二目甚長,半睜半閉,隱蘊精光,神態越發威嚴,忙答:「後輩在此恭候。」少女已用草將魚穿好,拉着老者的手往前面走去。少女問道:「老太公這人做什麼的?怎會尋來?有事求你麼?」老者好似未答,人已走遠。

大成見釣竿仍留當地,並未帶走,看去甚細,非藤非竹,不知何物所制,正伸手去拿,猛想起異人之言,此老下面不知還有什麼難題,也許有心相試,便未去拿,一個人坐在溪旁樹樁之上。跑了一夜,又站了這半天,不眠不休,又未進什飲食,早就飢腸雷鳴,心想這酒菜還是原樣不動最好,有心尋覓人家買點飲食,偏在深山之中,除老者所去那一所莊院外,別無人家。既然約定在此等候,如何可以離開?始而躊躇不決,後因時辰漸久,惟恐老者走來,.越發不敢離開。深悔行時忘帶乾糧,如往別處求食,一旦錯過機會,豈不誤人誤已,永難立足?後來實忍不住,想起對崖山棗紅熟,相隔又近,對方所居莊院比較更遠,老者如回,不等近前便可望見,忙由橋上跑過,胡亂采了一些山棗,勉強點飢,匆匆趕回。滿擬老者飯後必回,或是令人來喚,哪知越等越心焦。一直候到傍晚,眼看夕陽西下,暮靄蒼茫,明月掛松,清光四照,前面林中莊院已見燈光,並不見一人影。知是晚飯時候,肚子又餓了起來。見那菜餚,一是鹿脯,一是半盤豆腐乾和半盤滷煮花生。本不想吃,一則餓極,又想再留下去已不新鮮,老者原留給自己食用,不吃固好,便吃也是謹遵台命,料無妨礙。

又等了一陣,天已人夜,仍還未來,每樣取點一嘗,覺着味美異常,這一開始,便不客氣,全都吃光,意猶未足。正打算再采點棗子填補,一看夜色沉螟,忽然想起對方正以此來試自己的耐心。否則,就是這位老前輩偶然遺忘,他的小姑娘頗有暗助之意,怎會等了一日,不見人來?這位老前輩是何等人物,也斷無遺忘之理!當時醒悟,心中一喜,精神立振,反正當晚不見,明早終要見面,愁它做什?心念一動,二次往隔溪跑去,惟防萬一有事上路,索性采了一大堆,用衣服兜住,準備回到原地再吃。剛到柳下,猛瞥見枯樹樁上放着好些食物,除饃以外,還有不少滷肉風雞之類,下面壓着一個紙條,上寫:「吃不完丟掉,不可令老太公看見。虎爪山我也要去,包你成功。」下未具名,字甚秀氣,知道又是少女所為,好生感謝。平日食量本好,又餓了一天,惟恐老者走來撞見,便把棗子放在旁邊,放量大嚼,吃完還剩兩饃,委實不能再加,丟了又覺可惜,便揣在身上。事情有了指望,越發安心靜候。到了半夜,山風越涼,冷得難受,起身急走了一陣,仍是覺冷。當地都是高人,惟恐貽笑大方,又不敢練習武功,只得爬上樹去,又縱下來,活動筋骨,藉此禦寒。

似這樣的過了些時,寒冷稍減,仰望天星,時已深夜。正在上跳下蹦,忽見一條白影由斜刺里飛來,立定一看,正是少女。穿着一身白色短裝,背插雙刀,頭挽雙髻,腰懸鏢囊,月光之下,越覺英姿颯爽,美秀如仙。一見面,便笑嘻嘻說道:「他們都走了,還有不少外人,今天我真高興。本來姊姊不讓我去,老太公忽說老賊縱多狂悖,他老人家當年的信號想必還認得出,不應不教而誅,特意命我趕來通知,令你拿他漁竿往見老賊要鏢。肯了便罷,稍有不服,我們的人連同關中幾位師兄師姊也必到達,事決無妨。

我因姊姊他們還要往別處去,天明前,小賊曾在我們山口外害人,手黑心狠,甚是可惡,如非姊姊攔阻,我早出手,實在恨他不過,正好藉此除害。適才假裝不去,等姊姊他們走後,才磨着老太公與你送信,就便一同前往。我知你兩夜未睡,又把老太公的丸藥要了一粒,不但提神去倦,還有許多好處。吃完上路,照你腳程,正好趕在姊姊她們前面不多一會。到時,你拿漁竿和老賊說話,不要管我。反正你不和他破臉,別人也要尋他晦氣。我這熱鬧是湊定了。」大成大喜拜謝,接過丹藥咽下,飲了一點溪水,便同上路。

第三回

戲兇徒

寒光噴水箭

探盜窟

蛇影舞鞭絲

當場不論遇見何人,對方如肯交你,沈師兄必為引見,否則,人也不會理你。將鏢起出,便上路罷。」說時,二人正走向一座高山頂上,本是越山而過,遙望前面山谷樹林之中有斗笠人影出沒,跟着箭也似跑過兩人,當頭一個好似身上受傷,後有五六壯漢,各持兵刃,緊緊追趕。少女大怒道:「該死狗賊,又在害人,我們快去!」說罷,不待答言,順着山徑,往右前面山腳飛馳而下。

大成見她身法輕快,路徑又熟,宛如一團白影,星丸走坂,斜射下去,其急如飛。

心雖佩服,終覺此女年紀太幼,所說石鐵華默許同往之言不知真假,下面賊人甚多,萬一有什失閃,非但對不起人,面子上也實難堪,連忙加急趕去。這一面,由上到下生着不少樹林,山勢險陡,常時遇見兩三丈高的削岩。紫煙久居當地,跑慣山路,遇到險處,多半一躍而下,頭也未回。大成途徑不熟,跑起來不得不加仔細,自然較慢,無奈自己成名多年,如迫不上一個小女孩,豈非丟人!只得目注前面落腳之處,加緊縱去,就這樣,也僅勉強迫上,相差只有兩三丈路。紫煙己先到地,回顧大成追來,含笑打一手勢,便往右側山徑樹林中躥去,掩向一株大樹後面,立定招手。大成趕到一看,並無賊影。

原來下面山徑迴環,林莽又多,山頂下望自是一目了然,到了山腳反看不見賊人影子。

照紫煙神情,似已超出來賊之前,埋伏等候,方要低聲詢問,紫煙側耳往前一聽,忽然悄聲說道:「朱大哥,你先藏起,不要出來,等我迎上前去。我如不行,你再出手……」

話未說完,隨聽左面前喊殺之聲遠遠傳來,紫煙飛步趕去。

大成自不放心,也跟着尾隨在後。因知紫煙口出大言,必有幾分自信,昨日又曾見過她的武功,女孩兒家心性,多半好強,不願拂意,準備暗隨身後。如能全勝,或仗她師長同門的威名,將群賊鎮住,使其人前露臉,再好沒有,否則,上前相助不晚。又因紫煙回顧大成搖手,意似不令上前,剛把腳步放慢,紫煙往左一轉,人便不見,喊殺之聲也漸臨近。一查地勢,才知前面左右兩條歧路,喊殺之聲由左轉來,隨聽紫煙嬌叱了兩聲,殺聲便止。相隔路口還有四五丈,以為群賊已被鎮住。剛要跟蹤趕往,殺聲又起,內中一人好似同伴韓福口音,不禁大驚,連忙趕去。先被樹林山石擋住,看不見人,剛到路口,瞥見前面山徑較寬,紫煙同了韓福、趙子明,與五個黑衣壯漢惡鬥方酣。韓福左膀已然受傷,雙刀已去其一,只用右手握刀對敵。不禁又急又怒,大喝:「這兩人便是我鏢行夥計,賢妹留意!」隨說,早放下釣竿,將暗藏背上的獨門兵器如意銅鉞取下,問了問腰問三棱出風亮銀鏢,一按繃簧,往外一抖,那形似半月,含着一顆拳大金星,共分三截,不用時可摺疊的特製兵刃立時抖直,握在手中,往前一擺。剛要開口,按照鏢行規矩喝問敵人姓名來歷。紫煙似見大成將要出手,賊人一個未傷,犯了小性,一聲嬌叱,手中雙刀早似雪花飛舞,裹着一條白影,向內中兩賊殺去。只聽瑲瑲地接連幾聲過處,叭的一聲,內中一賊已被砍倒。跟着,又是一點寒星由紫煙手上飛出,打向另一賊的左肩。

那賊本領較高,原與趙子明動手,眼看得勝,正在發狂喝罵。忽見大成趕到,手持一件奇怪兵刃,心中一驚。微一疏神,不料紫煙貪功好勝,練就一身驚人本領,好容易得此機會,對於這伙賊黨淫惡橫行,早就忿恨,立意施展身手,人前顯耀,為世除害。

惟恐大成動手以前,自己不曾顯出顏色,加以來賊冒失,明聽道出來歷,仍然欺她年幼,出口傷人,越發急怒。便把全身本領施展出來,只兩三個照面,先砍倒了一個。百忙中瞥見趙子明已被敵人殺得手忙腳亂,連忙賣個破綻,舍了敵人向旁縱去。同時刀交左手,取出腰問連珠飛蝗弩,人還不曾落地,就空中一箭射去。那賊立被打中左肩,身方往側一歪,趙子明就手一鞭掃向腿上。當時打倒在地。大成見狀,知道雙方仇怨已成,勢成騎虎,又聽韓福邊斗邊喊:「二弟,毛賊不可理喻,我已受傷,無須客氣!」大成知他久在江湖,人最機警和平,但能勉強應付,決不動手。事己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且先給他一個厲害。好在有石老俠與關中諸俠相助,就算是虎爪山的賊黨,也不怕他!

意欲生擒一賊,問明來歷,相繼行事。

五賊因追韓、趙二人到了當地,二人見跑不脫,重又回頭拼鬥。群賊眼看得勝,忽見白衣少女趕到,先聽對方自道來歷,也未始不動心。嗣因對方詞色甚做,覺着就此將人放走,未免難堪。又見人太年幼,平素驕狂已慣,自不把一個小女孩放在眼裡,本心還有顧忌,只想分出一人去與少女對敵,嚇退拉倒,非將逃人殺死不可。做夢也沒有想到少女這等厲害,強敵又亮出兵刃,越發膽寒,內中一個腿快狡猾的已先縱身逃走。下餘三賊,一個被紫煙逼住,方自進退兩難,急喊:「姑娘停手!我有話說。」紫煙喝道:

「你這狗賊也配和我說話!快些丟刀跪下,等背死屍,我便饒你。」那賊又急又愧,打又打不過,方自驚惶想逃,苦無機會。吃少女雙刀往起一絞,暗道「不好」,知道如不丟刀,必死無疑。剛把手一松,打算就勢倒縱出去,眼前人影一晃,寒光已自蓋頂。剛喊得「饒命」二字,叭的一聲,右肩膀早着了一刀背,同時右股又中了一腿,其痛徹骨,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側,橫倒就地。

下余兩賊最是兇橫,分斗韓、趙二人,聞聲回顧,見同黨如此丟人,自覺難堪,一面苦鬥,口中怒喝:「小裘,你真如此沒骨氣!頭掉下來不過碗大的疤,照你這樣膿包,要教少寨主知道,也是沒命,何苦出來現眼!反正活不了,早死不是一樣……」話未說完,忽聽少女喝道:「朱大哥,莫叫那賊跑了!我倒看看這兩個毛賊有什骨氣?」大成因自己這面已占上風,不願以多為勝,正想將韓福換下。剛往前一縱,二賊口中雖說狠話,見敵人添了生力軍,本就着忙,少女的話也未聽清,猛覺一股疾風劈面撲來,心中一驚,少女已人隨聲到,口喝:「二位且退,待我除此二賊!」隨說,左手刀往上一磕,內中一賊手中齊眉棍先被磕飛,想逃已自無及,吃少女一刀背斫中左膀,當時折斷,怒吼一聲,倒地暈死。另一賊本和韓福動手,見少女本領這高,大驚欲逃,吃韓福看出破綻,擋開對方板斧,分心就刺。那賊一發慌,惜了方向,吃少女一扁刀背打向後心,橫腿一腳踹出丈許遠近,跌翻在地,先倒地那賊縱身想逃,被大成縱身追上,擒了回來,放在一起。喝問來歷。

紫煙笑道:「我認得他們,都是虎爪山的毛賊。無須細問。只叫他把死屍背走,省招蒼蠅。」隨向三賊喝問願否。暈死賊也自醒轉,人終惜命,好在大家一樣;誰也不笑誰,全都服低,改了口風,只求免死,無不應從。內中一賊名叫裘標,哭訴:「寨主法嚴,遇敵從不許丟他的臉,這樣回去必死無疑,我們將死屍埋葬之後,也不敢再回山去,只求諸位英雄俠女不要對人提起今日之事,感恩不盡。」大成聞言,正合心意,見另二賊也是垂頭喪氣,面容愁苦,便以好言安慰,還探了幾句虛實,問知與裘賊同一心意。

看他背走死屍,負傷往側面山崖走去,然後低囑韓、趙二人速急回店養息,自往取鏢必能成功,轉告同人無須憂急。說完便取了釣竿,自和紫煙上路。

紫煙聽大成不住稱讚她的武功,笑答道:「我算什麼!休說像石老大公那樣飛仙劍俠,便關中老少九俠和我姊姊、李二哥,我也差得大遠。聽說虎爪山老賊父子本領不弱,小賊更有幾個死黨,那盜去紅鏢留下木如意的猾賊頗有一點鬼門道。休看方才殺賊那等容易,這些都是他寨中下三路的毛賊,平日狐假虎威,打着老賊旗號到處橫行,無惡不作,實則無甚本領。他那虎爪山賊巢共有三層關口,一層比一層厲害,如非持有石老前輩信符,憑朱大哥恐還不易進去呢。」說時,大成忽想起那地方正是先前賊的去路,料被聽去,心想賊已不敢回山,也就拉倒。二人一路疾馳,邊說邊走。紫煙因大成對她甚是看重,十分高興,越說越投機,不覺趕出好幾十里。連翻過了好幾座山頭溪澗,行入中條山深處,望見前面山勢越發險惡。先前還見山凹中藏有三兩戶人家茅舍,到了最末一段,登高四望,更不見一點人影。到處危崖削壁,大壑絕澗,有的地方須用套索飛渡始能過去,似這樣連經好些險地,到一危崖之下停住。

紫煙道:「由此往東一繞,地名十六里窪,乃是入山正路,共有數十戶人家,多賣酒食,以備入山採藥人和打獵人居住。只有一家是賊黨耳目,余均好人。為了這一帶產有不少藥材,野獸又多,老賊本想洗手,不知狗子又做強盜生涯,便小賊也不肯吃窠邊草,故此環山數百里內反倒安靜。山民只知虎爪山任有幾家大戶,田地甚多,並不知是強盜,有那迷路誤投的人,反倒受他款待,因此全說他好。來人多到寨前莊園便被留住,賊巢在莊園後、山口之內,外人也從未到過。這些地方我也全都聽說,只上月有一次同了姊姊來此窺探虛實,剛到這裡、便被李二哥追來,強勸回去,未往前山,你既奉命討鏢,自應由前山走進,到了鎮上吃一點東西,稍微洗漱,從容前進,照着你們鏢行規矩拜山。我由這峭壁上攀援過去,等你走到,也是時候了。」

大成見她嬌小美秀,年紀輕輕,竟具如此膽勇本領,好生欽佩。知攔不住,只得婉勸了幾句,照着所說途向趕去。因自天明前動身,走得又快,途中對敵,無多耽延,這時天已辰已之交,算計午前後必可趕到。邊走邊想,略一轉折,便見林徑外現出一片山村,身上兵器已早包好,繞往村中一問,果是十七里窪。尋了一家比較乾淨的店鋪,要些酒食臉水,洗漱之後,正在獨酌。那店地方不大,天氣又好,客座均設門前豆棚之下,大成打算吃飽之後,覓地大解,再行人山。所要麥食,尚未煮來,見那一排全是賣酒食的店鋪,來往的人多是獵戶和採藥人,到處堆掛着藥材獸皮,更有好些獨輪小車和騾馬馱載,熙來攘往,也頗熱鬧。正在察看哪一家是賊店,忽聽馬蹄響動,由山外一面,飛也似急馳來幾匹快馬,遙望煙塵滾滾,蹄聲嗒嗒,晃眼便自臨近。馬上共是三個彪形大漢,頭戴范陽氈笠,背插兵刃,神態猛惡,一望而知是些江湖豪客。本由村前經過,因馬大快,馬蹄帶起來的浮土狂風卷雪也似,鬧得兩旁食客杯盤中滿是沙土。

大成剛把眉頭一皺,忽聽身側有一四川口音,啞聲啞氣的罵道:「報喪去麼!這樣撞魂做啥子?想找閻老五報到,還差小半天呢!」說時,前行二馬已先飛馳過去,只有一騎落後數丈,好似聽見有人罵他,因馬太快,已趕出十多丈,又撥轉頭來。大成知道惹禍,往旁座一看,豆棚下有一半桌,側坐一個口帶川音的外路客人,身材矮小,年約三十多歲,穿着一件青布衫,手裡拿着兩個核桃,腰間掛着一根鐵笛,見馬上人趕回,冷笑一聲,目光便看別處,神色自如,若無其事。大成久跑江湖,何等目力!見那矮子神情可疑,心中一動,目光到處,忽然發現兩邊鄰近自己桌上滿是浮土,旁桌卻是乾乾淨淨,大碗盛酒,酒中也無半點塵沙,越知有異。方自留神察看,那馬上人是個黑臉壯漢,已然馳回,翻身下馬,立有店伙趕出,將馬接去。壯漢怒沖沖走到桌前,先朝大成上下打量了一眼,方要開口,旁坐矮子說道:「人要瞎了眼睛,就把財神當瘟神了。」

壯漢因見大成雙目有神,英雄氣概,疑心發話罵人的是他,方要喝問,聞言聽出川音,不禁大怒,也未再理大成,轉面喝道:「方才罵人的是你麼?」連問兩聲,矮子端碗豪飲,理也未理。壯漢已然斷定是他,大怒喝道:「當着諸位鄉親近鄰在此,我弟兄雖然好武好交,喜歡打獵,從不欺人。今日為了一件急事,馬雖跑快了些,這路也不是你的,為何出口傷人!如不還出個道理,叩頭認罪,今日要你好看!」矮子先是冷冷的望着大漢向眾發話,聽完,忽把雙目一翻,罵道:「放你娘的春秋屁!你在這裡倒不欺人,出外做強盜,不是一樣可惡!你跟我叩頭認罪,我還不答應呢,凶神惡煞做啥子!」

壯漢聽他出口傷人,勃然大怒,本要動手,忽由店中跑出一個老頭,扯了壯漢一下,勉強忍住。老頭本想等矮子發完了話出頭解勸,再用陰謀暗算,壯漢卻越聽越不像話,怒火上撞,再忍不住,怒吼一聲,伸手便抓。矮子身形微閃,口中冷笑道:「和我動手,憑你也配!」人未離座,壯漢便抓了個空,身再往前一探,覺着矮子身上堅如鋼鐵,人未抓中,手震生疼,方覺不妙,叭的一聲,臉上早中了一掌,立被打跌一丈多遠,幾乎栽倒,順嘴直流鮮血。眾目之下,不由急怒攻心,厲聲大喝:「何方鼠輩敢來本山擾鬧,通名受死!」隨說,回手拔刀,惡狠狠趕將過來,迎頭就斫。矮子打人之後,依舊痛飲,剛含了一大口酒,抬頭看見壯漢刀到,張口一噴。壯漢刀未下落,瞥見一股白光,帶着酒香迎面射來,打了個滿臉花。當時宛如無數刀針扎向臉上,奇痛徹骨,勢更迅急,連痛帶閉氣,就此倒地暈死。

眾人見狀一陣大亂,矮子也着了急,直喊:「想不到這大個子踉紙糊的一樣,連口酒都禁不起!賊窩子裡人多,要是一報官,誤傷人命,怎麼得了!要逃,又怕喪家追我,他們人多,帶有傢伙,打他不過。沒有法子,你這根釣魚竿借我用用。」大成早看出他是個異人,故意裝瘋賣傻,正想少時如何與他接近,不料矮子說完未句,順手便把漁竿抄起,往外便跑。壯漢一倒,店伙早騎上快馬,如飛往山口內馳去。老頭正扶壯漢,見他要走,猛縱身一攔,剛笑說得「朋友留步」,吃矮子用竿絲回手一抖,罵了句:「你這老鬼,更不是個東西!」一下抖了他個跟斗,撥頭便急慌慌往山口內跑去,一路亂喊:

「我失手打死人了!你們快來!哪個好心的幫我一幫?」旁立獵戶藥人多半明眼,見那威武的壯漢被矮子一口酒噴死,老頭也被打倒,誰還再敢上前?大成也是行家,沒想到對方手會這快,自己全仗這根漁竿去討紅鏢,竟被奪去,如何不急?匆匆丟下一兩銀子,飛步便追,口中急喊:「朋友快請回來!那漁竿不是我的,再說你去的也不是地方。我知閣下高人奇士,在下正有為難之事,何必取笑!」邊走邊喊,矮子全不理睬,腳程飛快,晃眼便沒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