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 第11章

藍晶(血珊瑚)

  翻閱了十幾本有關社會學的書,他才隱約找到了答案,這一切是從百年大戰開始,在那之前貴族稀少而又珍貴,每一個貴族都擁有領地,領地上的居民也屬於貴族私產,那個時候的貴族,手中的權力是非常龐大的。

  擁有自己的軍隊,擁有自己的法庭,甚至連領地內的官員也自行任命,每一個貴族領地都可以看作是微縮的王國。

  權力太過龐大,就導致不受控制,最終導致了那持續百年的戰爭。

  也正是這場戰爭改變了一切,勝利者成為了新的君王,用武力獲得權力的君王,同樣也用武力消除一切反對的聲音。

  百年大戰之後,諸般權力都收歸君王所有。從那個時候開始,只有軍功可以獲得領地,而且領地上的居民不再屬於貴族私有,領地內也不允許擁有獨立的法庭。

  除了軍功之外,以其他方式獲得的爵位都不附帶領地,只是給予微薄的津貼。

  因為不需要給予領地,所以君王可以隨意賜予貴族頭銜,這也造成了貴族頭銜的泛濫。

  沒有領地,只有微薄的津貼,如果不懂得如何經營的話,最多只要兩三代,一個曾經顯赫的家族就會徹底沒落,那就是為數眾多的破落貴族存在的原因。

  破落貴族並非只能永遠沒落下去,突然間東山再起的並非少數。龐大的貴族體系同樣也是王國的人才倉庫和兵營。

  這絕對是一個非常穩固的架構。自從百年大戰以來,法克經歷了風風雨雨,卻沒有過翻天覆地的動盪,不能不說這個穩固的架構確實起到了作用。

  但是卜哥也從中也看到了一絲悲哀——不是貴族的人想要飛黃騰達幾乎不可能。歷史上著名的傳奇人物大部分出現在百年大戰以前,百年戰爭之後,能夠稱得上傳奇的人很少。

  繞着小鎮轉了一圈,看了一個大概,卜哥把馬車停在了旅店的門前。

  旅店很小,裡面靜悄悄的,門前的地面上連一個腳印都找不到,看得出最近這段時間根本就沒有什麼人入住。

  卜哥叫了幾次門,才跑出來一個睡眼朦朧的壯漢。那個壯漢四十多歲的年紀,臉膛黑黝黝的,穿着扎腰的布衫,身形顯得異常魁梧。讓卜哥非常在意的是,那個壯漢的右側臉頰上有一道刀疤。

  「你來得太早了。」那個壯漢看了卜哥一眼,用很粗的聲音說道。

  卜哥知道壯漢是自己人,同樣也是在為芭瓦德維伯爵做事。

  「伯爵讓我向你問好。」卜哥說道,這當然不會是真話,以芭瓦德維伯爵的地位不可能說這種話,這句話只不過是表明各自的身份。

  那個壯漢微微一愣,他知道卜哥要來,幾天前上面就有消息過來,只不過他沒有想到,人會來得這麼快。更沒有想到,來的人會這樣年輕。

  好在卜哥的身上帶着證明身份的東西。一封證明信,那上面蓋着芭瓦德維伯爵的印章。

  看到壯漢讓開,卜哥信步走進旅店,他隨口說道:「給我三間房間,後面還有兩個人,可能會在傍晚時分到達這裡。」

  那兩個人是伯爵派給他的助手,對這件事情,他並不是很高興。他相信那兩個人除了幫他做事之外,肯定還負責監視他。正因為這樣,他沒有和那兩個人同行。

  壯漢叫安德魯,是這家旅店的老闆,同樣也是伯爵安插在這個小鎮的代理人。和他那粗魯而又兇悍的外表完全不同,他的心思其實很細膩,而且見識過不少事情,所以很清楚地感覺到那絲不和諧的味道,不過他並不打算參與進去,這和他無關。

  「你的馬很不錯。」壯漢上上下下打量着卜哥身後的那輛馬車,他儘量讓話題遠離那即將到達的另外兩個人。

  「是戰場上淘汰下來受過傷的。」卜哥說道,這件事情用不着隱瞞。

  話音剛落,他就注意到壯漢的眼神之中閃過一絲失落的神情。

  「車也不錯。」壯漢有些言不由衷地說道。他似乎在掩飾些什麼,不過當他將那輛輕便馬車卸下來的時候,他微微吃了一驚。

  車很輕,甚至可以說實在太輕了,用一隻手都能夠拎得起來,壯漢這時候才仔細打量這輛外表並不突出的輕便馬車。

  馬車看上去非常簡單,兩個輪子上頂着一個座椅,座椅下伸出一根套馬的轅。這是競速比賽用的馬車,只是在座椅腳蹬的四周加了一圈擋板,車輪的上方也加了兩塊弧形擋板,用來阻擋泥水塵埃的飛濺,此外座椅的後面多了一個小小的掛斗,可以用來盛放東西。

  仔細看卻可以看得出這輛馬車造得非常精細,車轅是用一根百年老藤做的,結實而又堅韌,不過更重要的是輕盈,輪子是櫻桃木和柚木拼接而成,周圍包了一圈鐵皮。這樣的輪子用上十幾年也不會損壞。

  突然間壯漢的目光落在了車軸中央的一個標記上,那個標記是個王冠後面跟着一串編號。

  這東西是宮廷御用的。

  壯漢暗自嚇了一跳。

  芭瓦德維伯爵的手下也是分等級的,他在伯爵的諸多手下之中級別算是滿高的,所以剛剛看到卜哥的時候,心裡多多少少有些不以為然,但是現在那一絲不以為然早已經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作為一個跟着伯爵很長時間的人,他很清楚,伯爵的手下裡面不少人擁有着多重的身份,甚至有些人名義上是伯爵的手下,其實是更上面的人派下來的。

  眼前這位十有八九也是這樣。

  想明白這些,壯漢安德魯倒也不打算去拍馬屁獻殷勤,他有他的價值,能夠坐這個位置靠的是實力。不過搞好關係卻是必須的。

  房間早已經準備好了,反正這個季節也沒有人會來,房間多得是。給卜哥準備的那間靠着海邊,推開窗看過去風景相當優美。

  這種廉價的旅店自然沒有什麼布置,除了一張床之外,只有衣櫥,連椅子都沒有。

  好在卜哥也不在乎,他到這裡來並不是為了享受。而且他也不可能長住,等到對他的任命正式下來,這裡的人自然會給他騰出一個住的地方。

  卜哥沒有什麼行李,以前是因為太窮,沒有什麼值得帶的,現在則是因為不習慣,帶着東西讓他感到礙手礙腳的。

  他四處流浪慣了,睡過草地住過馬棚,所以不管在什麼地方,他都能夠住得很舒服,也就用不着多餘的東西。

  「說說這裡的情況吧。我只是從伯爵那裡聽說,這裡不大太平。」卜哥一進入自己的房間就直指話題。

  「是有些麻煩。」安德魯板着那張黑臉點了點頭:「你應該看到了,這裡住着不少破落貴族,這幫人無權無勢,卻仗着貴族的身份經常沒事找事,最讓人討厭不過,你想要在這裡站穩腳跟,首先要把他們擺平。」

  「還有其他麻煩嗎?」卜哥不會認為事情有這麼簡單。

  「當然還有,只不過多多少少和那些破落貴族都有些關係,對你來說,最大的麻煩可能是小鎮原來的那個鎮長斯賓塞子爵。

  「老傢伙今年五十多了,在鎮長這個位置上坐了二十幾年,早已經把這個位置當作是自己的私產了,聽說他原本打算讓自己的兒子接替他的位置,卻被你給替代了。」

  安德魯說這番話的時候,多多少少有點看好戲的味道。

  卜哥當作沒有察覺,仍舊直接地問道:「你對這裡很熟,你猜他會怎麼對付我。」

  「老傢伙肯定會想辦法架空你,他在那個位置上坐了二十年,根基深着呢,鎮上每一個人都聽他的,只要他暗中發一句話,你恐怕連一個麵包都別想買到。還有最厲害的一招,老傢伙可以煽動那些破落貴族聯合對你發難。」安德魯也不打算隱瞞,他把能夠想到的全都說了出來。

  「那些破落貴族也全都聽他的?」卜哥有些不太相信。

  「不可能所有人都聽他的,但是他做鎮長畢竟二十多年,在這個小鎮上很有些勢力,再加上他的家世世代代都居住在這裡,這裡的人互相之間都有一些親戚關係,你則完全是一個外來者,你說那些破落貴族會怎麼選擇?」安德魯說道。

  卜哥沉默了半晌,他在思考對策,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問道:「還有其他的麻煩嗎?」

  「有。」安德魯說道:「你是否看到了北面山頭上的那個要塞?那裡駐紮着一隊士兵,雖然只有幾百個人,卻是這裡的一個大麻煩。」

  「住在這裡的貴族就算再破敗,難道會被一群士兵欺負?」卜哥有些難以想像。

  「得罪貴族當然是不敢的,但是小鎮上住着的並非全都是貴族,而且那些破落貴族日子雖然過得不怎麼樣,僕人總是會有那麼一兩個,那些士兵想要和哪個貴族過不去,他們就拿那個貴族的僕人出氣,必定要弄得那些僕人干不下去而辭職。

  「這招從來沒有失手過,那些破落貴族裡面很多人都吃過苦頭,卻都只能夠忍氣吞聲。」安德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再告訴你一件事情,斯賓塞家的那個小的,和要塞裡面的幾個軍官的關係非常密切。」

  「這個要塞設置在那裡是幹什麼的?」卜哥暗自思量,能不能請芭瓦德維伯爵想辦法,將這個要塞撤銷掉,麻煩自然也就消失了。

  「你過來的一路之上沒有碰到土匪嗎?這一路上的土匪挺多的。那些士兵雖然令人討厭,不過有他們在,土匪倒是不敢靠近。」安德魯說道。

  「土匪?這恐怕也是麻煩之一吧?」卜哥開始有些頭痛起來了。

  「不但有土匪還有黑幫呢。」安德魯說道:「這條街看上去不太起眼吧,你肯定想不到,兩邊的每一家店鋪全都有特殊的背景。」

  「這個地方到底有些什麼,居然吸引那麼多黑幫的關注?」卜哥疑惑不解的問道。他還有另一個疑惑沒問出來,芭瓦德維伯爵讓他到這裡來擔任鎮長,到底是為了什麼。他絕對不會認為,伯爵只是為了幫他安排一個公職。

  雖然接觸的時間還不長,但是他深深的感覺到伯爵做什麼事情都以利益為目標,沒有利益的事情,伯爵絕對不會去做。

  「走私。」安德魯的回答非常簡單。

  卜哥恍然大悟,他不由自主地翻出了隨身帶着的地圖。

  從地圖上看,納加鎮是距離首都魯普奈爾最近的港口之一,這個地方大船確實進不來,但是小船卻可以趁着漲潮的時候駛入。

  不過很快另外一個疑惑湧上他的心頭,卜哥問道:「用不着這樣麻煩吧,以伯爵在財政署的位置,想要走私只要在票據上面做點手腳就可以了。有必要冒這樣的風險嗎?」

  「有些事情,你還看不明白。」安德魯笑了起來,笑容中多少帶着一些得意:「伯爵從來不做違法的事情,他能夠安穩地坐在那個位置上,並非沒有道理。

  「盯着他那個位置的人很多,無數雙眼睛都在注意着他的一舉一動,違法的事情就算做得再隱秘,總是會露出破綻,雖然伯爵的位置很高,卻仍舊會有位置比他更高的人存在,這些破綻如果落在那些人手裡就完了。」

  「你剛才還在說走私。」卜哥說道。

  「我在這裡只是幫伯爵收一些價格比較便宜的商品。並沒有哪一條法律說,便宜的商品不能夠買賣。」安德魯的話異常隱晦:「至於這些商品到底是走私來的還是從正當途徑而來,我就不太清楚了。」

  卜哥此時才發現,這個外表粗壯的漢子,居然有如此油滑的一面。

  「還有一個傢伙,你可能需要注意。」安德魯的神情突然間變得凝重起來:「鎮上教堂裡面的那個神父恐怕是這裡最高深莫測的人物,到現在為止我都摸不到他的底。別看他平時很少走動,整天都待在教堂裡面,但不管是外面的土匪還是小鎮上的黑幫,都聽從他的號令。」

  「他靠什麼震懾土匪和黑幫?」卜哥立刻問道。

  「不知道,至少可以肯定,不會是神的意志。」安德魯開了句玩笑,這句玩笑足以證明他不是一個虔誠的信徒。

  「這個人有什麼缺點嗎?」卜哥問道。

  「貪婪,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缺點,那個傢伙非常貪婪。」安德魯想了想說道:「每一個月,我們都要繳納一筆錢給這個傢伙,這筆錢差不多相當於各家所得利潤的三成。」

  「難道少繳一些不可以嗎?」卜哥問道。

  「我剛才之所以說那個傢伙高深莫測,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也曾經有人試圖隱瞞真實的收入,可從來沒有人成功過,那樣做的人雖然當時並不會有什麼事情,但是過了不久,全都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從此消失。」

  安德魯這番話,讓整個房間頓時變得陰森了許多。

  卜哥沉默了許久。和安德魯比起來,他對於教會的認知當然要深刻得多。雖然如今的教會已經沒有全盛時期的輝煌,卻仍舊有着翻雲覆雨的手段。維持這一切的既不是強悍的武力,也不是為數眾多的信徒,而是不為世人所知的神力。

  教會確實掌握着神力。卜哥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在修道院的時候,每到月圓的那天,就會舉行一場特殊的彌撒,主持彌撒的大多是老頭,每一個小孩都要走到老頭面前讓老頭摸一下頭頂,經常會有小孩在這之後被帶走。

  卜哥當時並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直到這一次重新見到英勃瑞修女,在顛倒纏綿之際,英勃瑞修女無意間透露出,那些被帶走的,全都是擁有潛質有可能修煉出神力的孩子,教會有專門的地方訓練他們。

  對於神力他確實非常好奇,不過他不敢隨意打聽,那是教會守衛得最嚴密的秘密。

  「既然得到了好處,那位神父總要做些什麼吧。」卜哥思索了半天之後問道。

  「對這件事情我不是很清楚,或許正是因為有這個神父的緣故,這個小鎮才能夠一直維持着現在這個狀態,據我所知,其實很多人都知道這裡的情況,也不是沒有人下來查過,只是最後全都不了了之。」安德魯說道。

  聽到這樣一說,卜哥的心裡對那位神父已經有了一個輪廓,那位的背景十有八九和自己差不多,甚至有可能,他就是教會在這裡的代理人。

  不過,按照他對教會的所見所聞,那位神父絕對不可能代表整個教會,教會內部的勢力構成之錯綜複雜,絕對稱得上無與倫比,那位神父只可能代表教會的某一方勢力。

  正當卜哥思索着對策的時候,突然間他看到窗外遠處的海面之上,有一艘快船飛駛而來,這是一條他從來沒有看到過的船,船身扁平如同一張闊葉,這樣的船應該非常笨重遲緩,但是它卻跑的飛快。

  「這是鎮上另一個讓我感到高深莫測的傢伙的船。」安德魯也看到了即將靠岸的那艘快船:「街另一頭的鐵匠叫巴米爾,除了他的船之外,別人的船隻也能夠在漲潮落潮的時候進出,而且沒有哪條船像那條船一樣快。」

  「難道從來沒有人試圖從那位鐵匠口中得到答案?」卜哥問道。

  「不隨意探聽別人的秘密,是這裡不成文的規矩,包括神父和老斯賓塞在內,從來沒有人打破過這個規矩。破壞規矩的人將會成為這裡所有的人的公敵,這同樣也意味着那個人會死得不明不白。」安德魯齜着牙說道。

  「你的意思是說,我同樣也不能夠打破這個規矩?不管是那個老斯賓塞想要對付我,還是我暗中對付他,都只能夠在規矩允許的範圍之內進行?」

  卜哥完全聽得出安德魯的意思,他甚至可以肯定,自己一旦破壞了規矩,不僅得不到眼前這位的幫助,反倒需要擔心從背後刺來的匕首。

  「如果你有本事,能夠這些人身後所有的勢力全都壓服下去,隨便你怎麼幹都可以。」安德魯說得非常輕鬆。

  卜哥輕輕一笑,這句話只能夠當作是玩笑,他絕對有自知之明的,就算擁有了貴族的頭銜,他仍舊只是一個小人物。

  知道繼續問下去也不會得到更多的東西,卜哥看了一眼窗外,他打算出去看看情況:「我打算在四周逛逛,這裡的治安怎麼樣?獨自一個人的話能夠保證安全嗎?」

  「如果你沒有招致一些人的敵意的話,絕對是安全的,除了喝醉酒打架,小鎮上很少出事,不過如果你得罪了誰,對你來說,小鎮上的任何地方都不會安全。」安德魯說道。

  離開旅店,卜哥先是沿着那條數十米長的街道走了一遍,剛才他駕着馬車的時候,已經看過這條算不上繁華的街道,只是那個時候他並不知道隱藏在這條長街的簡陋寒酸面貌之下的隱秘。

  此刻帶着目的而來,在卜哥眼裡,這些破敗的店鋪全都顯得如此陰森。

  快要走到另一端的時候,他恰好看到幾個人正拖着一輛橇車而來,地上留下的那兩條清晰的拖痕一直延伸到海邊那艘樣子奇特的快船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