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 第12章
藍晶(血珊瑚)
卜哥還沒有靠得太近,就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敵意,原本在拖撬車的那幾個人,此刻全都停了下來,朝着他怒目而視。
退避並不是一種恥辱,卜哥非常清楚什麼時候應該退避。
很多事情只要一方選擇退避,衝突就不會發生,那幾個人看着卜哥慢慢遠去,等到卜哥退出二十米外之後,他們立刻收回了剛才的敵意,重新干起自己的活來。
卜哥雖然不停的後退,眼睛卻始終緊盯着那幾個人。他看着那幾個人將撬車拖進鐵匠鋪,看着鐵匠鋪裡面的一個大塊頭將油布包着的東西扛在肩上,往店鋪後面走去。
進了鐵匠鋪之後會發生什麼就不得而知了,卜哥畢竟沒有一雙能夠透視的眼睛,不過他猜想那座鐵匠鋪裡面肯定也會有一個非常隱秘的地下室。
這場意外讓卜哥明白小鎮確實不大「太平」。
因為那條船的緣故,海邊也成為了禁區,船邊上有人看守着,雖然卜哥沒有靠近只是遠遠的眺望着,那個看守仍舊顯得異常警惕。在那個看守的手裡拎着一把十字弓,這可不是玩具,從海邊到這裡的距離,沒有人能夠從十字弓的瞄準之下逃生。
轉過頭朝着遠處的山頭看了一眼,安德魯提到過的要塞,因為海霧的緣故顯得朦朦朧朧的,不過就算天氣好,他也不可能到那裡去,那只會讓當地人起疑心。
小鎮的教堂並不在這條街上,而是坐落在身後那道山坡的半腰。這座小鎮其實分成兩部分,腳下的這條街和兩邊的店鋪是一部分,建造在山坡上的房子是另外一部分。教堂旁邊的房子聚攏成一堆,雖然一條沒有明顯的街道,那裡仍舊顯得更像是一個小鎮。
一條曲折的小徑蜿蜒於山坡之上,路面是用鵝卵石和細沙鋪成,這兩種材料肯定是從海灘上弄來的。
還沒有走出十米,就聽到山坡之上四處都是犬吠之聲,隨着犬吠聲響起,周圍的那些房子的窗口和院子裡面有人影晃動。
卜哥現在總算明白了,為什麼這麼混亂的一個地方,那些破落貴族還能夠住得如此安逸。
這裡家家養狗。
以前在巡迴劇團的時候,他總是以為那些貴族個個都是草包,完全是靠吸平民的血生活的寄生蟲,但是這段時間以來,他發現貴族並非一無是處,哪怕是貴族中的破落戶也都有兩手,比如養狗和訓狗就是貴族的拿手好戲。
這些精心訓練的狗,有的時候比高價聘請的保鏢都厲害。在芭瓦德維伯爵那裡,他就看到過一條獅獒,那頭畜生比牛犢還大,制式的重騎兵鎧甲居然被它一口咬穿。
聽到狗叫聲卜哥有些提心弔膽,以前四處流浪的時候,他經常看到被貴族豢養的狗咬得死去活來的人。他暗自打定主意,回去之後一定要去弄幾條更凶的惡狗來,看看誰更厲害。
一邊心中忐忑,卜哥一邊拼命地釋放着「貴族氣質」,因為他聽說,貴族家馴養的狗並不會亂咬人,這些畜生甚至比人更擅長識別陌生人的身份。
也許這個傳聞確有其事,嘈雜的犬吠之聲竟然真的漸漸平靜了下來。
房前屋後那些監視的人仍舊還在,不過沒有一個人走過來。
這就是貴族圈子的規矩,沒有受到邀請互相之間絕對不會擅自來往。
漸漸接近半山腰,房子變得密集起來,小路兩旁終於可以看到人影了,礙於貴族圈子的規矩,卜哥同樣不能夠隨意上去打招呼,只有在別人盯着他看的時候,他才偶爾輕輕抬高禮帽或者點點頭以示問候。真正的貴族必須懂得保持距離。
走着走着,突然間卜哥的眼睛被路旁的一簇小花吸引住了,那簇小花很不起眼,針眼大的細碎花瓣散落在青綠色的葉子中間,談不上好看,更談不上吸引人。花開在一個院子裡,院子被一圈木籬笆圍着。
卜哥之所以會注意這簇花,是因為這簇花很像那幾本圖監裡面記錄的一種植物,這種植物叫碎星草。
圖監上按照物品的稀少程度分成絕跡、稀有、罕見、珍貴和普通五等,碎星草是稀有等級的材料。
看了一眼木籬笆,只要伸手進去,這株稀有植物就屬於他的了,他的心裡頗有些意動。不過那道木籬笆意味着這株稀有植物是某個人的私產。
如果是在幾個月之前,他肯定毫不猶豫地伸手去摘,可惜現在頭上頂着一個貴族頭銜的同時,身上也多了好幾道枷鎖。面對這株不起眼的小花,他只能夠在一旁「欣賞」。
好不容易讓心平靜下來,他掃了一眼這個院子。
驟然間他的心跳加快了。
這看上去根本就是一個非常平凡普通的院子,似乎主人懶得打理所以到處長滿了雜草。但是卜哥一眼就認出,那些雜草十有八九是圖監上面記錄着的,雖然沒有碎星草那樣珍稀,好東西卻也不少。
這個院子根本就是一個植物園。
「閣下好像對植物很有研究。」背後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卜哥一跳。
轉身回頭一看,就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白髮老頭,手裡挽着一個妙齡少女,少女的手裡撐着遮陽傘。
老頭的衣服做工精細不過顯得有些舊了,腳上的靴子同樣有些磨損,只有帽子是嶄新的。所有這一切都非常符合一個近況不佳的破落貴族形象。
卜哥猜不出旁邊那個少女到底是老頭的女兒還是妻子,在貴族圈子裡面老夫少妻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雖然貴族的婚姻講求門當戶對,不過鰥夫續弦的話就沒有那麼多限制了,娶一個漂亮的平民女孩很常見。
「這是您的庭院嗎?簡直就是一個植物寶庫。」卜哥連忙恭維道,他其實已經確定老頭是這家的主人,因為按照這個圈子裡面的規則,不認識的人互相不會打招呼,只有他一直盯着的這個院子的主人,有權開口和他說話。
「你是一個植物學家?」老頭問道。
「不完全是,我對各種東西都很感興趣。」卜哥說道。
有共同的話題,自然而然地就能夠攀談了起來。
卜哥的學問並不深,不過他死記硬背的東西卻不少。七歲以前他在教會之中接受教會的教育,之後在養母身邊也學了一些東西,十二歲離開家四處流浪,四年的時間他走的地方多,看到的東西也多,最近這段時間更是拼命填充了很多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如果讓卜哥系統地書寫一篇論文,他肯定不行,但是隨意閒聊起來,他甚至不輸給任何一個博學家。
閒聊了半個小時之後,卜哥終於等到他所需要的。
「有興趣進來坐坐嗎?」那個老頭邀請道。
受到邀請就意味着得到了承認,卜哥當然欣然答允,搭上這個老頭的關係,很容易就可以認識其他人。
卜哥並不打算等任命下來之後,再以鎮長的身份和這裡的破落貴族認識,那會讓他顯得高高在上,十有八九會受到當地人的排斥,他更希望的是,能夠慢慢融入這群人中間。
老頭的房子非常簡單,從房子的狀況來看絕對不是新造的,卜哥暗自竊喜,他猜測,老頭正是他要找的土生土長的本鎮人。
一進門老頭身邊的少女就走開去忙自己的事情,從兩個人親昵的神情之中,可以看得出絕對不會是父女關係。
當然卜哥對這種事情並不太感興趣,他在意的是房間裡面的布置。
和大多數破落貴族一樣,房間裡面有些古老卻並不昂貴的陳設,值錢的東西肯定早已經被變賣了。
不過仍舊有些地方引起了卜哥的注意,房間的四周的牆壁上釘着一些木架,那上面放着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有幾根樣子奇特的翎毛,一堆顏色不一的寶石,更多的是各種礦石。這些東西在圖監上大多數有記錄。
卜哥的眼睛猛地一亮,一個念頭從他的腦子裡面迅速划過。
他記憶在腦子裡面的那幾本圖監,並不是博物學方面的專着,圖監裡面記錄的物品,全都是鍊金術上有可能用到的材料,按照鍊金術的理論,這些材料之所以有用,是因為材料裡面蘊藏着某種特殊的能量或者元素。
老頭收集的物品,大部分屬於這種類型,難道這只是一個巧合?如果不是巧合,那麼老頭就不可能是一個博物學家,而是一個沉溺於鍊金術的人。
既然有所猜測,卜哥一邊和老頭閒聊,一邊打量起這幢房子來。
老頭如果真的在研究鍊金術的話,肯定會有一個進行研究的實驗室。
不是隨便哪個房間都可以用來作為實驗室,作為實驗室的地方首先必須安靜和隱秘,此外還必須有一根煙囪。
他家的煉金實驗室就在廚房的正下方,用的也就是廚房的那根煙囪,而這裡符合條件的除了廚房,就只有客廳里的壁爐了。不過一般來說壁爐不是好選擇,因為沒有人會在夏天使用壁爐。
有了這個發現,卜哥早已經忘記了原本的意圖,剛才他還想着用這個老頭作為跳板,進入這裡的貴族圈子,現在他已經有了一個更好的辦法。
任何一個貴族圈子裡面肯定有更小的圈子,維繫這些圈子的有可能是利益,有可能是愛好,同樣也有可能是某個秘密。
從甹浦男爵留下的筆記本裡面,卜哥知道在魯普奈爾,有一個研究鍊金術的人組成的圈子,或許這個小鎮也有類似的圈子。進入這樣的圈子,絕對比千方百計取得當地人的認同要有用得多。
一想到這些,卜哥已經不想繼續多待了。雖然和老頭聊得很開心,不過老頭顯然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招待他。因為太貴的東西老頭請不起,太寒酸的東西拿出來又丟面子。
又交談了半個小時,卜哥告辭離開,離開之前兩個人通了一下姓名。
老頭姓馬爾海姆,擁有男爵頭銜。先祖靠軍功獲得爵位,這個家族也曾經有過輝煌的歲月,只是現在輝煌已逝。
從閒聊之中卜哥已經知道老頭確實是土生土長的本鎮人,年輕的時候在魯普奈爾的某個部門擔任過一段時間的公職,可惜老頭屬於那種不得志的人,直到辭職離去他都沒有得到過一次升遷的機會。
從老頭的嘴裡,卜哥還知道了鎮上另外幾個人的情況,這幾個人都是在魯普奈爾供過職的,這又是一個可以進入的圈子。
讓他感到高興的是,這些在魯普奈爾待過的人,似乎多多少少有些看不起鎮長斯賓塞一家。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同樣也是可以利用的。
從老頭家出來,卜哥立刻感覺到四周的人的眼神變得和善了許多,雖然他仍舊是陌生人,不過已經算是一個可以被接受的陌生人了。
沿着小徑一路而行,卜哥觀察的東西比剛才多了許多,現在他的眼睛連院子裡面的一根雜草也不肯放過。
剛才他看到的是房屋、院子、草地、樹木,但是現在一下子多了許多東西,籬笆上的油漆和牆壁上的白灰可以說明房屋主人的近況,院子的布置和整理可以看出房屋主人的性情,不過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很多圖監上有的東西。
和老頭的院子一樣,這裡很多人家的院子就像是一個植物園,偶爾還可以在牆角邊上或者雜草叢中看到一些礦石。
這些植物或者礦石絕對不可能天然聚攏在這裡。
卜哥隱約感覺到,這個小鎮煉金的風氣很濃,很多人在研究鍊金術,而且這裡的人似乎不太擔心有人會告發,所以不像其他地方研究鍊金術的人那樣遮遮掩掩。
同樣的,正因為研究鍊金術的人很多,所以這裡的材料頗為齊全。卜哥甚至覺得有些齊全得過分了,很多稀有的植物在這裡都可以看到,而且還不止一兩棵。
回到旅店,卜哥讓安德魯又幫他安排了一個朝着山坡的房間,他需要進一步的觀察。
傍晚時分又有一輛馬車遠遠而來,從馬車上下來兩個人,這兩個人都有了點年紀,一個花白頭髮,另外一個看上去更老一些。花白頭髮的那個叫凱斯,顯得更老的那個叫埃德,都是芭瓦德維伯爵手下的執事。
兩個執事和旅店老闆安德魯看上去很熟,稍微打了招呼,就被領進了各自的房間。
卜哥到這裡的時候只是光身一個人,什麼東西都沒有帶,這兩個人卻各帶着一個頗大的行李箱。
半個小時之後,兩個人終於布置停當。
卜哥、安德魯還有兩個執事聚攏在朝着山坡的那個房間裡面。安德魯忙忙碌碌地搬了一些桌椅上來,他順便將晚餐備妥,一起端了上來。
卜哥看了一眼窗外,天色確實已經不早了,乾脆吃完東西之後再開會。
兩片火腿、一個煎蛋配上幾片綠葉菜,主食是煮豆子,晚餐的內容不算豐富,但對卜哥來說已經不錯了,不久前他還過着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
一邊吃,卜哥一邊將今天的收穫說了一遍,只是隱瞞了和鍊金術有關的那部分,雖然不怕被兩個執事告發,這種事情卻也沒有必要四處宣揚。
等卜哥說完,眾人沉默不語,安德魯是沒有什麼東西可說,卜哥則是在等那兩個執事思索完畢。
他並不敢小看兩個執事,能夠在芭瓦德維伯爵手底下幹事的人,肯定有一技之長,更別說是執事了。
在首都魯普奈爾的時候,他就打聽清楚了,伯爵的手下之中地位最高的有兩種人,一類叫管事,那是跟在伯爵身邊做事的親信,相當於內閣重臣。
另外一類就是執事,那是被伯爵常年派駐在外面的負責人,相當於各省高官。能夠混到這兩個位置之中的任何一個,都絕對不會是簡單人物。
吃完的餐盤被扔在了一邊,安德魯並不打算現在就收拾,他坐在旁邊一副看戲的模樣。那兩個執事始終沉默不語,兩個人思考的樣子完全不同,凱斯皺着眉頭坐在那裡,埃德則不停地在紙上畫來畫去。
過了至少一個小時,凱斯睜開了眼睛,他抓了抓花白的頭髮看着卜哥。
「想要在這裡站穩腳跟,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凱斯不緊不慢地說道:「如果要打打殺殺的,我們肯定不行,伯爵也不會派我們到這裡來,武力方面,連伯爵大人自己也有所欠缺……
「至於耍手段,至少我是不在乎,而且伯爵大人那邊也可以提供我們很多方便。現在的問題是怎麼利用好這裡的規則。先從最容易的說吧……」
老執事用眼睛看着卜哥。
卜哥當然知道,老傢伙是要摸他的底,看看他是否能夠回答得出。這個問題,他確實也想過,只是不清楚對不對。
他其實可以裝傻保持沉默,讓老傢伙自己說出答案,不過猶豫了一下,卜哥仍舊還是開口說道:「以我的看法,想要得到本地那些貴族的認同,可能比較容易。」
聽到這話,兩個執事顯得有些錯愕,過了好一會兒,凱斯點了點頭說道:「對您這樣身份的人或許如此。」
「凱斯,大人既然這樣說,肯定是已經有了對策。」始終沉默的老埃德插了一句嘴。
兩個執事裡面埃德沉默寡語,不過說話的分量似乎更有力一些。
「看來還有另外一個容易突破的方向。」卜哥看着兩個執事說道,凱斯的話等於說,還有另外一個答案。
這一次凱斯沒有在推脫,徑直說道:「那個要塞的士兵其實並不難對付。這些武夫雖然讓人討厭,不過他們有一點非常可愛,那就是只要有一個級別比他們高一點的人在場,他們就不敢亂說亂動。」
「沒有那麼簡單吧?」安德魯有些不以為然:「就算在軍隊裡面,互相併不統屬的情況下,士兵也未必會聽從士官的命令。更何況那個要塞裡面有一個一等士官,三個二等士官,想壓倒他們可不容易。」
對卜哥凱斯有所忌憚,對安德魯就不那麼在乎了,他同樣用不以為然的語氣說道:「如果他們面對的是騎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