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黃粱夢 - 第3章

夢裡閒人

  想想自己上一世受得揉搓,許櫻簡直是恨不得當面罵母親糊塗,對人沒有防心。

  她卻不知道許楊氏心裡跟她一樣明白,只是明白又如何?婆家沒有說不要她,反倒派了小叔來接,她這種被三從四德教養長大的女子,除了乖順的回老家,還能有什麼法子?明知道婆婆張着獅子口要吞了她,她也得硬着頭皮去啊,只能盼着婆婆能守着高門大戶名門望族的體面,不至於太過為難她們母女。

  「百合,傳令跟着咱們的人,都把口改了吧,要叫我二奶奶,叫姑娘四姑娘。」許櫻在她這一輩里排行是四。

  「是。」

  「你叫張嬤嬤過來。」沒過多大一會兒,張嬤嬤來了,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己的侄女有了這樣的出息,張嬤嬤渾身上下都寫着「高興」二字。

  「給太太請安。」

  許楊氏點首示意她坐了,「我已經告訴下人改了稱呼,只回到家裡就要依着家裡的規矩,叫我二奶奶吧。」

  「是。」張嬤嬤愣了愣,她最近也是喜得糊塗了,自己原來算得那些小算盤全都丟到了一邊,如今眼看就要到「家」了,才重又撿了起來。

  「張嬤嬤,你是跟着我嫁到許家的,可是對許家的事也不是不知情……」

  「奴婢知道。」許楊氏的娘家雖非望族,也算是當地的老住戶了,許家的根底還是清楚的,許楊氏嫁過去的時候,是因為許昭業保證了,成了親就帶妻子走,這才放心讓許楊氏嫁過來的,如今許楊氏卻要帶着幼女,一個丫頭肚子裡不知是男是

  女的孩子在嫡母身邊過活……張嬤嬤再傻也知道前途艱難,她原想的是到了許家村,就推說身子不好回家養老的,如今梔子懷孕,她卻是走不了了。

  「許家規矩森嚴,我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應付,我把梔子和她肚子裡的孩子就交託給你了,你千萬要小心,她肚子裡的哥兒,是咱們的命。」

  許櫻這才隱約明白母親的苦衷,上一世母親不是真的一丁點本事也沒有,而是如同人打葉子牌,手裡的牌爛到了極處,又因梔子流產連「同情」這點優勢都沒了,這才兩眼一閉任人搓磨。

  如今因梔子有孕,母親手上的牌雖爛,卻隱隱有了一線的生機,為了女兒也要撐着把這把牌打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古人吶,有子無子之間,區別可真是太大了……

☆、回家

  張嬤嬤皺着眉頭離了許楊氏的屋子,許櫻也覺得憋得難受,不想在母親跟前再扮天真,一個人出了屋,許楊氏示意許櫻的奶娘梁嬤嬤跟着她也就不管了。

  許楊氏對月默念夫君,「二郎啊二郎,你好狠啊,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在這世上受苦,我若是無兒無女也就罷了,索性三尺白綾上了吊,隨着你去了,可偏偏留下了櫻兒這一點骨血,為妻的實在捨不得啊……只盼着回到許家,能得太婆婆的庇佑,梔子能一舉得男,櫻兒能平安長大,覓得佳婿,我就算是在九泉之下再見你,也對得起你了。」

  不說許楊氏這裡苦思夫郎,只說許櫻不願理身後的奶娘,一個人背着手皺着眉老氣橫秋地在下了樓,見客棧樓下亂糟糟坐了好幾桌人,更讓她煩悶,想到客棧後面還有一個小院,轉身從側門到了客棧後院,這客棧後院的小院子裡也沒有什麼好東西,只有一個破涼亭,種了幾種簡單的花草,算是有花園子,許櫻坐在破涼亭里發呆。

  梁嬤嬤見她坐在了這兒,一看左右院子還算嚴實,客棧的老闆娘正呆着一個做雜役的婆子在井邊洗衣裳,並無旁人,也就放下心來。

  「四姑娘,你在這裡好好的呆着,我去解個手,立馬就回來。」

  許櫻知道梁嬤嬤這是煙癮犯了要找地方抽袋煙,擺擺手就讓她走了。

  梁嬤嬤又拜託客棧老闆娘照看許櫻,這才走了。

  客棧的老闆娘瞧着許櫻小大人兒似的坐在涼亭里發呆,只是覺得好玩,看了兩眼就跟雜役的婆子繼續說閒話了:「要說我弟媳婦這一胎生得真兇險,那孩子竟是立着生的,臍帶還繞了頸,幸虧請到了吳嬸子,總算母子平安。」

  「要我說還是該着這孩子命大,人都說這樣的孩子都是有福的。」

  「一個米鋪人家的孩子,長大了會算帳就行了,能有什麼福。」客棧老闆娘說道,「不過這吳嬸可真是厲害啊,聽說府尊大人的太太要生孩子,都早早的請她過去。」

  「吳嬸還不樂意呢,說是官字兩張口,若是不出事還則罷了,若是出了事就是掉腦袋的事。」

  「也是。」

  許櫻正在想自己的心事,忽然聽見她們講這事,猛地一拍大腿,她說她一直忘了什麼大事,原來是這樁事!

  也不怪她忘了,當年她不過七歲,周歲才六歲,就算早慧也記不得許多事,再經過幾十年的歲月,她能影影綽綽記得梔子的事都是因為這事對她的影響太大了,卻忘了另一件影響極大的事。

  她閉目掐食一算……再回想平時跟着六叔的那些人的話,還好,應該來得及。

  想到這裡,她立時蹦了起來,「我家的人來找我,就說我找六叔玩了。」

  許昭齡正在前面帶着幾個跟隨自己的長隨吃飯,心裏面也在默默的算着,他走的時候妻子懷孕五個月,如今已經將近九個月了,應該是快臨盆了……

  「六叔!六叔!」許昭齡一見許櫻風風火火在大庭廣眾之下又喊又叫地跑過來,立刻放下了碗,「櫻丫頭,你這是怎麼了?」

  他彎腰抱起許櫻,「你吃沒吃飯?六叔給你吃雞腿。」

  「六叔,六嬸是不是要生小弟弟了?」許櫻抓着許昭齡的胳膊說道。

  「是啊。」許昭齡愣了愣,心想也許是二嫂告訴許櫻的也就釋懷了。

  「我客棧的老闆娘說,大明府有一個能人,叫吳嬸的,接生厲害得緊,咱們順便把吳嬸也捎回家吧。」

  許昭齡聽她一說就笑了,這吳嬸是當地不大不小的能人,許昭齡雖說久居許家村,吳嬸的事還是聽說過的,「你六嬸生孩子,自然家裡有預備好的收生婆,哪用得着請吳嬸啊,隔了幾十里的路,耽誤人家生意。」

  「要請的要請的,聽說府尊大人家裡的太太要生孩子,都是要請了她在家裡候着的。」

  許昭齡心中一動,他跟妻子梅氏夫妻情深,兩人的頭胎孩子他也是擔心得很,被許櫻這麼一說也覺得有備無患……「可是……」

  「請吧!請吧!六叔!請她跟着去吧!」

  許昭齡身邊的長隨跟他的時日甚久,自是知道他的心思,見許櫻這麼說,也跟着敲起了邊鼓,「六爺,請吳嬸的銀子雖貴,咱們家也不是沒有,六奶奶能平安產子還則罷了,若是有什麼……現從咱們家往城裡跑來請吳嬸……怕是就晚了,四姑娘說得對,有備無患啊……」

  「好,請吳嬸!」

  第二天一大早,許昭齡就派人去請了吳嬸,吳嬸娘家本是開醫館的,因為女兒不能學醫,就教了她一身學醫的本事,嫁人生子之後,就開始在這府城中替人接生,一來二去有了名聲,她懶得賺那些小錢,接生一個孩子,男孩三兩女孩一兩,平常百姓若不是產婦危機根本請不起她,有錢人家請她去往往是供奉着,得的賞錢比定出來的價還要高好幾倍,只是這有錢人家終究有限,她比一般的收生婆要清閒得多。

  許家雖居住在許家村,可這大明府的人也是知道許家的,聽說許家的六爺來請她,想一想最近也沒有什麼事,就跟着去了。

  於是這往許家村去的一行人里,又添了這麼一個收生婆。

  許櫻坐在馬車裡,閉目回憶着當年的事,六

  叔帶着自己母女回家之後,不到十天六嬸就生了,誰知道孩子生的時候是腳先出來的,又有臍帶繞頸,六嬸生了一天一夜硬是沒生下來,活生生的憋死了,一屍兩命。

  這件事也被迷信的太祖母安到了母親和自己身上,說母親是喪門星,沾上沒好事,厭惡又加深了不知道多少。

  本來祖母不是親的,可太祖母是親的,有太祖母在祖母還能有些顧及,太祖母厭惡她們母女至此,祖母都不用出手,睜一眼閉一眼做個佛爺都能讓她們母女被折磨死。

  如今她跟許昭齡好,更是覺得要救六嬸一救,六叔不着家還不是因為六嬸沒了,他不喜歡祖母新給他找的繼室,也沒了求功名的心思,整日在外遊山玩水,不愛回家。

  若是六嬸還在,沒準兒她們母女的境遇又能好一層。

  她的這些心思許楊氏和許昭齡都是不知道的,只覺得許櫻好玩,是個熱心的,聽說了有好的收生婆,一定要讓六叔帶着,八成是客棧的老闆娘和雜役說得嚇人了,讓這孩子以為生孩子有多可怕,難為了她小小的年紀,也知道對六叔知恩圖報,連帶着六嬸都關心上了。

  他們這一行人到了許家村的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了,許昭齡一大早就打發了小子騎快馬回家報信,卻沒想到回家的時候外面無一人迎接,別說許家旁枝大門緊閉,就算是許家大宅,一樣是門戶緊閉無聲無息。

  許楊氏心中就是一沉,婆婆再不喜她,也不至於連庶長子的骨灰也不派人出來迎,嫡出幼子出遠門回來也不理,難道……

  她正這麼想着,就見角門被人推開,一個小廝哭着出來了,「六爺!六爺你可算回來了!六奶奶生了大半天了,孩子就是出不來……」

  許楊氏沒等安置這一家人,就跟着跑到了六房所居的院子裡,里里外外的人可不全都在六房呢嘛,只聽裡面隱隱傳來慘叫聲,丫鬟、婆子出來進去的,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許昭齡這個時候也顧不得許多了,拉着吳嬸就往裡面闖,「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我把吳嬸帶來了!」

  唐氏正坐在椅子上念佛,女人生孩子生大半天不算是什麼事,只不過自己的幼子不在家,兒媳又是頭一胎,她這才過來守着,聽收生婆說這孩子腳先出來了,這才知道害怕。

  這個時候再去大明府請吳嬸已經晚了,快馬加鞭不到天亮都請不回來……

  正這個時候聽見六兒子往裡面沖,還喊着什麼把吳嬸帶回來了,唐氏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快!快讓吳嬸進去!」當下也顧不得許多,幾個人直接把吳嬸推進了產房。

  許昭齡

  也想往裡面沖,他四嫂董氏眼明手快地拉住了他,「你這是要往哪裡去!」

  「我進去看看!」

  「女人生孩子,哪是你一個男人能看的!仔細太太捶你!」董氏身量不高,力氣卻不小,她這麼一拉住許昭齡,許昭齡一時掙脫不開,又看看母親的臉色,這才停住了。

  「母親……我……」

  「去旁邊站着吧!頭一個孩子,男人都這樣。」唐氏瞪了他一眼,眼光一掃就看見了跟在許昭齡身後的許楊氏和許櫻,許楊氏生得好,雖說因為丈夫忽然去逝憔悴了許多,卻依舊是眉目如畫的樣子,更添了些楚楚可憐的韻致,這模樣男人見了喜歡,女人尤其是唐氏這樣古板的女人,簡直是討厭到了極點,許楊氏手上牽的女孩子,長得倒是眉清目秀,只是一雙眼睛黑洞洞得嚇人,一直盯着她,看得唐氏身上一緊。

  她不知道的是,許櫻一直盯着的是董氏——

  董氏所嫁的是許家四爺許昭文,許昭文學問上資質平平,也不善經營,勉強得了個秀才的功名,旁人覺得他也該停下了,他卻執拗得很一心上進讀書,幾次考試不成就信起了怪力亂神,也不知道是哪個缺德的神棍,知道他從小被庶出的兄長壓制的心病,說他本來是狀元命,誰知道遇上了與他命運相剋的許昭業,這才學業無所成不說,財運也不好,身體也不好,兒女命也不好,簡直是各種不好都與許昭業有關。

  董氏雖說也識得幾個字,對許昭文說的話不以為意,心裏面對許昭業這一家子卻也不喜歡,她又慣會看婆婆眼色行事,又是個貪心的,上一世折磨死許楊氏,董氏要居首功。

  許櫻記憶里的四嬸是凶神惡煞式的,卻不知道年輕時的董氏看起來還算清秀端莊,拉着許昭齡時也是實心實意的不想六弟惹禍。

  想來這人都有兩張臉,自己喜歡的人一張臉,自己厭恨的人一張臉。

  許櫻瞧着董氏想着入謎了,卻不成想自己也成了別人眼裡的一根刺。

  唐氏剛想說誰家的孩子這般無禮,就聽見外面有人通稟:「老太太來了!」

  這二房嫡次子媳婦產子,竟然把老封君給驚動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立刻讓開了一條道,唐氏站了起來去迎婆婆。

  「老太太,您怎麼來了?」

  「我聽說那孩子是立着生的?」老太太董氏拄着龍頭拐杖,年雖已經近七旬,看起來還是精神健旺的樣子,問這一句話竟帶了幾分質問的意思。

  「是。」唐氏說道,「不過也是那孩子命大,老六不知怎地路過府城的時候把吳嬸給捎回來了,現在她已經進去了。」

  r>  吳嬸的名號董氏也是聽說過的,垂目點了點頭,「哦?」老太太一抬眼,果然看見了許昭齡,「既是如此,這孩子也算命大。」老太太人老了,可不糊塗,她孫子輩里最有出息的也就是許昭通和許昭業,許昭業因是庶長子不着兒媳待見,乃是她一手帶大的,如今許昭業沒了,老太太年齡大了最怕聽喪事,也是傷心難過了許久。

  「昭業媳婦也回來了?」

  「給老祖宗請安。」許楊氏牽着許櫻的手跪了下來。

  「嗯。」老太太點了點頭,對着許楊氏伸出了胳膊,許楊氏快走了兩步扶住了老太太,坐在了剛才唐氏坐的椅子上,「你寡婦失業的,又帶着孩子,這一路上辛苦了。」

  許楊氏一聽見老太太說得這句軟呼話,眼淚立刻就掉了下來,「是媳婦命苦……」

  老太太聽她這麼一說,嘆了一口氣,也沒說別的,她對許楊氏命苦這點,還是有點讚同的,還沒等她繼續說話,裡面已經傳來了一聲不大不小的嬰啼。

  一個婆子跑了出來,「恭喜老太太,恭喜太太,恭喜六爺,六奶奶生了個大胖小子!」

  老太太立刻樂了,雙手合什念了聲佛,「阿彌陀佛。」

  「恭喜老太太,恭喜老太太……」各種道喜的聲音不絕於耳。

  「老祖宗你是神仙不成?」許櫻的聲音在這裡面特別的突出,她這個時候顧不得許多了,許家上上下下若有一個人能成為她們母女的靠山,也就只有老太太了。

  老太太立時笑了,牽着許櫻的手,「這是誰家的小閨女,長得真俊。」

  「這是昭業的閨女,叫櫻兒的。」

  「嗯。」老太太點了點頭,「是櫻丫頭……櫻丫頭,你說說你為什麼說我是神仙?」

  「老祖宗未來的時候小弟弟就是不出來,老祖宗一來,小弟弟就出來拜神仙了。」許櫻童言童語的說出這話,貼心貼肺的,馬屁拍得正在癢處,又因為事發突然,許楊氏就站在老太太身後,並無半點提點許櫻,更顯得她這話說得發自肺腹,並非大人所教。

  老太太立刻就樂了,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好個伶俐的丫頭!」她摟過許櫻好一陣的喜歡,「老二家的,昭業媳婦住的院子收拾出來了沒有?」

  「收拾出來了,還是原來昭業住的院子。」

  「嗯,這回昭齡媳婦生了,一片雲彩都散了,你們遠道而來都去安置了吧,明天我再找你們說話。」老太太年老體乏,強撐着說了這么半天的話已經累了,抬了抬手,許楊氏趕緊的扶了老太太,送老太太出了院子。

  唐氏一心想看嫡親的

  孫子,對許楊氏母女暫時也沒有脾氣,見老太太走了,許楊氏還在門邊上站着,不由得有些煩,「老太太讓你們回去安置,就快回去安置吧,別回頭老太太又說我不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