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地球人 - 第10章

阿瑟·克拉克

  「它們互相在說話吧,我想。薩利文會給你解釋的。有人說他能分辨出個別鯨的聲音,不過我不大相信。嗨!我們有搭伴的了!」

  一條魚出現在觀察屏幕上,一張大嘴十分誇張。魚看起來很大,但揚不知道屏幕圖像的比例,無法斷定它的真正大小。它的腮下有一根長長的卷鬚,卷鬚的盡頭長着一個鈴鐺一樣的器官,不知那到底是什麼。

  「我們剛才看到的是它的紅外圖像,」駕駛員說,「現在來看看正常的圖像。」

  那魚完全消失了。只有那件垂飾還在那兒,散發着陣陣磷光。緊接着,一道光線閃過它的全身,顯現出大魚的輪廓。

  「這是琵琶魚,那東西是它捕獲其他魚的誘餌。有趣吧?有一點我不明白,為什麼它的誘餌不會吸引來能吃掉它自己的大魚呢?只是我們沒法在這兒待一整天觀察它。我發動引擎,你來看看它是怎麼逃的。」

  船向前移動,船艙再次震顫了起來。那條發光的大魚一驚,全身一下子亮了起來,像顆流星一樣簌地消失在黑暗的深淵中。

  又慢慢下潛二十分鐘後,掃描儀電波無形的手指才第一次觸到海底。

  潛艇駛過下方的低矮山脈,它們輪廓柔和、圓鈍,令人好奇,即使它們曾一度稜角分明,無休無止壓下來海水也會把它們打磨平滑。即使在這太平洋的中心,遠離那些將大陸沖入海洋的大河入海口,海雨也從未停歇過。它來自被風暴蹂躪的安第斯山側翼,來自億萬個生物的屍骸,來自在太空遊蕩多年,最後在地球找到歸宿的流星之塵。在這永恆的黑夜中,它們積澱成一塊新陸地的地基。

  山脈向後漂去。揚從圖表上看到,這裡是一塊大平原的邊沿。平原延伸到極遠處,掃描儀根本無法測到。

  潛水艇繼續輕輕向下滑行。屏幕上開始形成另一個畫面,但由於視角的關係,揚過了一會兒才弄清自己看到的是什麼——他們正在接近一座大山,它高高聳立在隱匿起來的平原之上。

  現在看清楚了——由於距離較近,掃描儀的分辨率提高了,成像就如同在充足光線下拍攝的一樣清晰。揚能看到很多細節,觀察到沒見過的魚在岩石間追逐。一忽兒,一隻長相兇狠、嘴巴像個大洞的怪物游過一個若隱若現的裂縫,說時遲那時快,長長的觸鬚一閃而出,將掙扎的魚兒拖入萬劫不復之地。

  「就快到了,」駕駛員說,「過一分鐘你就能看到實驗室了。」

  他們緩慢駛過山基上凸起的山嘴。現在可以看清下面的平原了,揚猜測它高出海床不過幾百米。然後他看到,大概前面一公里左右,一簇球狀物在三角支架上豎立着,幾根管子將球體相互連接,看起來很像化工廠的儲藏罐,實際上它就是按相同的原理設計出來的,唯一差別就是這裡的壓力來自外部,而不是內部。

  「那是什麼?」揚突然緊張地問,指着最近的一個球體,手指都有些發抖。表面那些奇特的紋狀圖案變成了一根根大觸鬚結成的網。潛艇靠近時,他看見它們的末端伸向一個大大的柔軟的袋子,裡面有兩隻大眼睛向外窺探。

  「那大概是露西弗,」駕駛員輕描淡寫地說,「又有人餵它了。」他按了一下開關,向操控台俯下身子。

  「S2呼叫實驗室。我正在連接,能把你的寵物轟走嗎?」

  立刻有了答覆。

  「實驗室回復S2。好的。繼續往前進行連接。露西會讓開路的。」

  彎曲的金屬牆占據了整個屏幕。揚瞥見那個長滿巨大吸盤的手臂在他們接近時甩到了一邊。咣當一聲悶響,接着是一連串的叮叮噹噹聲,鎖夾在潛艇光滑、橢圓形的船體上尋找鎖扣。幾分鐘的工夫,船已經被緊壓在基座的牆體上,兩個艙門端口在一起鎖定,然後沿着潛艇外殼向前移動到一個巨大的空心螺栓末端。接着傳來「壓力均衡」的信號,艙門打開,前往「深海實驗室一號」的通道開啟了。

  揚在一個雜亂無章的小房間裡見到了薩利文教授。這間屋子既是辦公室,又是車間和實驗室。他正用顯微鏡朝一個小炸彈似的物件內部窺視。那大概是壓力艙,用來存放某種深海動物標本,它還在裡面來回遊動,優哉游哉,在每平方厘米承受幾噸的壓力的條件下顯得十分正常。

  「那個魯珀特怎麼樣?」薩利文說,從目鏡上抬起頭來,「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呢?」

  「魯珀特很好,」揚回答說,「他向你表示衷心的問候,他說,要不是他害了幽閉恐怖症,會很願意來拜訪你。」

  「他要是來這兒的確好受不了,五公里深的水在頭頂上壓着呢。對了,你沒事吧?」

  揚聳了聳肩膀。

  「跟坐高空客機沒什麼區別。如果哪兒出了問題,兩者的後果都一樣。」

  「這種態度很明智,奇怪的是很少有人這麼看。」薩利文擺弄着顯微鏡控制旋鈕,探詢般地瞥了揚一眼。

  「我很高興帶你到處看看,不過說實話,魯珀特把你的請求轉給我,讓我有些吃驚。我不理解像你這種太空迷怎麼會對我們的工作感興趣。你這不是走錯了方向嗎?」他笑了起來,覺得很有意思,「就個人而言,我一直弄不明白你們為什麼急着去太空。我們能把這海洋里的一切弄清楚,制表分類,就得花好幾百年。」

  揚深吸了一口氣。他很高興薩利文自己打開這個話題,這讓他的事情好辦多了。儘管被這個魚類專家取笑了幾句,但他們還是有很多相同之處,溝通或許不會太難,他也會贏得薩利文的同情和幫助。這個人想象力豐富,否則也就不會進駐這個水下世界了。但揚應該小心謹慎才行,因為他要提出的請求無論怎麼看都太特殊了。

  有一件事給了他信心。即使薩利文拒絕合作,他也肯定會為揚保守秘密。在太平洋海床上的這間狹小、安靜的辦公室里,不管超主擁有多麼奇特的力量,似乎也無法聽到他們的談話。

  「薩利文教授,」他開口道,「假如你對海洋深感興趣,但超主拒絕讓你靠近它,那你該是什麼感覺?」

  「極端惱火,這是肯定的。」

  「我想你會的。但假如有一天你有機會達到目標,可以不讓他們知道,你該怎麼做?你會利用這個機會嗎?」

  薩利文毫不遲疑地回答:「當然。可以先斬後奏。」

  我正等着這個呢!揚想。他現在不能退卻——除非他害怕那些超主。我不知道薩利文還會有什麼害怕的東西。他俯身朝向亂糟糟的桌子對面,準備和盤托出他的計劃。

  薩利文教授不是傻瓜。不等揚開口,他的嘴角已經掛上了譏諷的笑容。

  「你想玩個遊戲,對吧?」他慢條斯理地說,「非常、非常有趣!你現在就說吧,告訴我為什麼我該幫你——」

12

  若是在上一個時代,薩利文教授會被看成揮金如土、奢侈無度的人。他在各種研究運作上花掉的錢足以打一場小型戰爭:事實上,他就像一位將軍,指揮着一場與永不懈怠之敵進行的持久戰。薩利文教授的敵人是大海,大海有寒冷和黑暗做武器,尤其是它還有水壓,這武器比什麼都厲害。而他這邊呢,他利用智慧和工程技能迎擊敵人。他贏得不少次勝利,但是大海很有耐心,它可以等待。薩利文知道遲早有一天他會犯錯誤。好在他還可以自我安慰,自己一定不會被淹死。死亡應該轉瞬即至,不會來得那麼慢。

  對揚提出的請求他拒絕表態,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但他知道自己該作何回答。他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做一個最有趣的實驗,可惜他永遠不會知道結果。不過,在科學研究中這種情況也很常見,他曾發起的計劃中有些就需要幾十年時間才能完成。

  薩利文教授屬於那種有勇有謀的人,不過,回首過去,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事業並未帶給他流傳百世的聲名,現在機會突然降臨,十分誘人,足以讓他名垂青史。這種野心他是不會對任何人坦承的——不過,也該為他說句公道話。即使這件事他只是秘密參與,無法為世人所知,他也是會幫助揚的。

  至於揚,他現在把整個事情重新思考了一遍。他的發現將他一路帶到這裡,並沒花多大力氣。他做過不少調查,但尚未採取任何積極的步驟來實現他的夢想。不過,這幾天他就得做決定。如果薩利文教授同意合作,他也就無路可退了。他應該面對自己選擇的未來,不管未來預示着什麼。

  如果錯過這個天賜良機,他將永遠不會原諒自己。他會帶着徒然的懊悔度過餘生,沒有比這更糟的了。這個念頭讓他最終下定決心。

  幾小時後薩利文的答覆來了,他知道骰子已經投出去了。不着急,還有不少時間,他要把事情一項一項理理清楚。

  親愛的瑪婭(他這樣寫道)。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大概會讓你覺得吃驚的。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地球上了。但我不是像那些人一樣去登月。不,我就要去的地方是超主的家。我將成為第一個離開太陽系的人。

  我把這封信交給一個幫助我的朋友,這封信留在他那兒,直到他得知我的計劃成功了,至少獲得第一階段成功後再交給你。到那時,超主就是想干預也來不及了。我將遠離地球,速度之快,估計任何召回信息都趕不上我,就算能趕上,飛船也不可能掉頭飛回地球。再說,我也不相信自己真有那麼重要。

  首先,我解釋一下事情的原委。你知道我一直熱衷於太空飛行,但他們不許我們飛往其他行星,不讓我們了解超主的文明,這讓我一直心有不平。如果不是他們干涉,我們可能早就到達火星和金星了。我承認,我們同樣也有可能自毀於鈷彈或其他二十世紀發明的全球性武器。不過,我時常希望我們有機會靠自己的兩條腿獨立於世。

  或許超主有理由把我們控制在幼兒園裡,或許那理由非常合理。可就算真是那樣,我的想法也不會改變,也照樣會採取行動。

  事情是從魯珀特的聚會開始的(順便提一句,雖然是他把我引入正途,但他本人並不知情),你還記得他主持的那個滑稽的降神會吧,最後還有個女孩——我忘了她叫什麼了——昏了過去。我問超主來自哪個星球,答案是「NGS

549672」。在此之前我並沒期待什麼答案,一直把這些當做一個玩笑。我了解到這是星球目錄上的一個編號,就決定研究一番。我發現它的位置在船底座,我們對超主的情況掌握很少,但其中之一就是我們知道他們恰好來自那個方向。

  眼下,我並不知道這個信息是如何傳到我們這兒的,也不知道它從何處而來。是不是有人讀到了拉沙維拉克的想法?就算是,他也不可能知道他的星球在我們目錄里的查詢編碼。這簡直太神秘了。這道題還是留給魯珀特那樣的人來解答吧,希望他們能夠勝任!我只要這消息就足夠了,我要按照它來行動。

  通過觀察他們起飛返程,我們了解了不少東西,包括超主飛船的速度。他們離開太陽系時增速極快,不到一小時就接近了光速。這意味着超主必然擁有一種推進系統,平等作用於他們整條船的每一個原子,這樣船上的一切才不會被瞬間壓碎。我奇怪他們為什麼要使用如此巨大的加速度,到了太空不是更有空間和時間提升速度嗎?我猜測他們在設法利用恆星周圍的能量場,從此在他們離太陽很近的時候起飛或停止。但這些都是次要的……

  重要的是,我知道了他們需要走多遠,此行要花多少時間。NGS

549672距離地球四十光年,超主的飛船以稍多於百分之九十九的光速行駛,因此整個行程需要我們的時間四十年。我們的時間——這是問題的關鍵。

  你可能聽說過,當接近光速飛行時會出現一些怪事。時間本身開始以另一種速度流逝,變得更慢了,因此地球上的數月時間,在超主的飛船上不過是幾天。這一結論十分具有奠基性,是一百多年前偉大的愛因斯坦發現的。

  根據我們掌握的啟動情況,我做過不少計算,也藉助了相對論的一些堅實可靠的結果。從某個超主飛船乘客的角度看,前往NGS

549672的旅程需要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但在地球上已經過去了四十年。這看起來有些弔詭,不過,想想愛因斯坦宣布這個理論以來,世界上那麼多最聰明的大腦為此困惑傷神,也算稍有安慰吧。

  大概這個例子可以告訴你會發生什麼,讓你看清楚狀況。如果超主直接把我送回地球,我回家時只不過比原來老了四個月,但地球上已經過去了八十年。所以,瑪婭,無論發生什麼,我都得說再見了……

  這裡沒有什麼事情讓我牽掛。你應該很清楚,我走得清清白白。我還沒有告訴媽媽,她會歇斯底里的,這我受不了。還是這樣最好了。自從父親死後我盡力體諒她——唉,再提這些事情幹什麼!

  我辦了休學,告訴校方是家裡的原因,我要去歐洲。一切都已安排妥帖,你不必有任何擔心。

  現在看,你可能覺得我太瘋狂,因為沒有任何人能登上超主的飛船。但是,我找到了辦法。這種時機不常有,在這以後就絕不會有了,我相信卡列倫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你知道那個有關木馬的傳說吧,那個把希臘戰士帶入特洛伊城的木馬?不過《舊約》里的一個故事更接近……

  「你肯定比約拿舒服些,」薩利文說,「沒有證據證明當時他有電燈和衛生間。不過,你還需要更多給養,這兒還帶了氧氣。這么小的空間,你能帶兩個月用的東西嗎?」

  他指點着揚鋪在桌子上的那張他精心繪製的草圖。顯微鏡當做鎮紙壓住它的一角,一個奇形怪狀的魚類頭骨壓住了另一邊。

  「我真希望氧氣不是必需要帶的,」揚說,「都知道他們可以呼吸我們的空氣,他們只是不太喜歡,而我則有可能完全無法呼吸他們那裡的大氣。至於補給問題,嗜眠安可以解決。這很安全。上路後我打上一針,倒頭睡上六周,多少差不了幾天。醒過來也差不多到那兒了。實際上,我擔心的並不是食物和氧氣,而是一路上閒着無聊。」

  薩利文教授沉思着點點頭。

  「不錯,嗜眠安還算安全,劑量也很容易掌握。不過,手邊上一定得備好充足的食物——一醒過來你肯定會餓得要命,身體弱得跟個小貓似的。你想象過連打開罐頭的力氣都沒有,活活被餓死的滋味嗎?」

  「這我想過,」揚說,有點兒不快,「我用通常做法,吃糖和巧克力緩緩力氣。」

  「好吧。看來你把什麼事情都考慮過了,也不會臨陣後退。你這是用自己的命去冒險,我可不想感覺自己在幫你自殺。」

  他拿起那個頭骨,茫然地舉在手上。揚連忙壓住圖紙,免得它捲起來。

  「幸運的是,」薩利文教授接着說,「你需要的裝備都是一般標準的,我們的車間幾周內就能把它們湊齊。如果你改變主意——」

  「我不會。」揚說。

  ……我慎重考慮過所有風險,計劃看來也沒有什麼漏洞。六周之後,我就會像偷渡者一樣出現,向他們自首。那時候——按我的時間,別忘了這一點——整個旅行就差不多結束了。我們將要在超主的世界着陸。

  當然,接着會發生什麼全由他們說了算。也許我會被下一艘飛船送回家——但至少我能看見點兒什麼。我會帶上四毫米的照相機和幾千米的膠捲。就算不能用上這些東西,也不能怪我。最差,我還能證明人類不能被永遠隔離。我要製造一個先例,迫使卡列倫採取行動。

  親愛的瑪婭,我要說的就是這些。我知道你不會太想我:誠實地說,我們之間從未有過緊密的關係,現在你又嫁給了魯珀特,在你自己的宇宙里快樂生活。至少,我有此祝願。

  再見了,祝你好運。我會樂意見到你們的孫兒孫女,跟他們講講我的事,好吧?

  愛你的弟弟

  揚

13

  第一眼見到它時,揚以為那就是一架正在組裝的小型客機。它的外殼有二十米長,呈完美的流線型,工人們帶着各種工具,在它四周的輕型腳手架上忙上忙下。

  「不錯,」薩利文回答揚的問話,「我們使用了標準的航空技術,這裡的人大多數來自飛機製造業。很難相信有這麼大尺寸的活物,還能讓自己躍出水面,但我親眼見過。」

  這的確令人稱奇,但揚腦子裡想着別的事。他在大骨架上搜尋着能藏下他的小艙——被薩利文稱作「空調棺材」的地方。有一點他立刻放心下來:單看這裡的空間,它幾乎可以容納一打偷渡客。

  「框架看來就要完成了,」揚說,「什麼時候你給它套上外皮呢?大概你已經捕到了你的鯨魚了吧,否則怎麼知道做多大的骨架?」

  聽揚這麼一說,薩利文很是得意。

  「我們從沒打算捕撈什麼鯨魚。它們的皮也不是我們常說的那種皮。所謂鯨魚的皮是一層二十厘米厚的鯨脂,根本無法鋪到這個框架上來。我們要用塑料仿製,然後再精確着色。做成以後任何人都看不出有什麼差別。」

  要是這麼說,還不如超主拍了照,然後回到自己的星球按比例做個等大的模型呢。不過也許他們的補給船回程時是空的,裝上一頭二十米長的抹香鯨算不得什麼。如果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和能源,誰還會在乎節省這麼一點半點呢。

  薩利文教授站在一尊雕像旁。因它出土而給考古學家帶來的迷惑,堪比發現復活節島。這是一位君王、神祇或是別的什麼人?它用一雙盲眼凝視着他,跟隨他的視線看着他打造出的手工品。他為自己的作品感到驕傲,可惜的是它就要流放天涯,人類再也看不見它了。

  這是瘋狂的藝術家在癲狂迷幻狀態下才能完成的戲劇性造型。然而,它更是苦心孤詣才得以創造出的生命拷貝,自然本身就是藝術家。在水下攝像尚未完善之前,很少有人目睹過這種場面,就算見過,也僅僅只是在兩個龐大的敵手被衝上水面的幾秒鐘。交戰總是在大洋深處的無盡黑夜中進行,抹香鯨在那裡獵食,這食物竟也拼死抗爭,避免被生吞的命運——

  鯨魚那長長的、鋸齒般的下顎大張着,準備一口咬住它的獵物。這傢伙的腦袋差不多整個藏在巨型烏賊翻捲起來的白色、柔軟的觸角下面。烏賊在拼命掙扎,那些直徑足有二十多厘米的青紫色吸盤在鯨魚皮上留下片片斑痕,一隻觸角已經折斷,拼殺結果已無懸念,在地球上這兩種巨型動物的爭鬥中,總是鯨魚獲勝。雖說烏賊的觸角多,力氣大,但它唯一的指望就是在被鯨魚的大嘴撕成碎片之前一逃了之。它那無神的眼睛足有半米來寬,盯着它的死對頭——當然,很有可能,在黑暗的深淵裡它們誰也看不見誰。

  整個展品的長度超過三十米,現在四周已經用一個鋁條籠子罩了起來,下面安上了滑輪車。一切準備就緒,只等着為超主效勞了。薩利文盼着他們快點行動,懸而不決的滋味可不好受。

  有人從辦公室里出來,走到熾熱的陽光下,顯然是來找他的。薩利文認出那是他的主任,便朝他走了過去。

  「我在這兒,比爾。有什麼事嗎?」

  對方手裡拿着一張電報單,看上去挺高興。

  「有個好消息,教授。我們獲得一份殊榮!監理人要在起運前親自下來看看我們的傑作。這樣一來我們就出名了!這對我們申請新款項肯定大有幫助!我一直在盼着這個呢。」

  薩利文教授吃力地咽下了一口唾沫。他從不反對揚名,但他擔心這次一下子來得太多了。

  卡列倫站在鯨魚頭的一側,仰視它巨大、圓鈍的口鼻和布滿白色牙齒的下顎。薩利文掩飾着不安,揣測着超主在想什麼。他的一舉一動容不得猜疑,這次訪問也屬於很正常的那種。不過,薩利文還是希望它快點兒結束。

  「我們的星球沒有這麼大的動物,」卡列倫說,「因此我們向你定製了這一套。我的——嗯,同胞們,會覺得很驚奇的。」

  「你們那裡引力低,」薩利文回答,「我還以為你們有非常大的動物呢。不管怎麼說,你們長得就比我們高大。」

  「的確。但是我們沒有海洋。就動物的形體大小而言,陸地永遠不能跟海洋相比。」

  說得一點兒不錯。薩利文想。就他所知,人類還未曾了解到超主世界的這一事實。揚,見他的鬼,對此一定很有興趣。

  這會兒,那個年輕人正坐在一公里外的一間小屋裡,焦急地用野外望遠鏡觀察這裡的一切。他一直在對自己說,沒有什麼可害怕的。無論多麼靠近鯨魚觀察,也發現不了那個秘密。不過,也有可能卡列倫懷疑到了什麼,然後繼續跟他們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