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地球人 - 第11章
阿瑟·克拉克
「在你們的《聖經》里有個很有意思的故事,」卡列倫說,「希伯來先知約拿被從船上扔了下去,讓鯨魚吞進肚裡,又被安全帶回岸上。你覺得這種傳說有什麼根據嗎?」
「我相信,」薩利文謹慎地回答,「有一個經過證實十分可信的例子,一個捕鯨者被吞掉後又被吐了出來,沒受任何損傷。當然,要是他在鯨魚體內多待幾秒鐘就會窒息,幸運的是也沒有被牙齒咬到。這故事的確令人難以置信,但也不是不可能。」
「很有意思,」卡列倫說。他在魚的大顎旁邊又站了一會兒,就過去查看烏賊了。薩利文鬆了一口氣,希望卡列倫沒注意到這一點。
「要是早知道有這麼多麻煩,」薩利文教授說,「當初就該把你從辦公室攆走,省得被你的精神錯亂傳染。」
「對此我很抱歉,」揚回答說,「但我們弄成了。」
「但願是成了。不管怎樣,祝你交好運吧。如果你改變主意,還有最少六個小時可以考慮。」
「我不需要這六個小時。現在只有卡列倫能夠阻止我。謝謝你做的一切。如果我能回來,寫本有關超主的書,我會把它題獻給你。」
「好像我缺這個似的,」薩利文粗聲粗氣地說,「那時候我都死了很多年了。」讓他吃驚甚至有些惶然不安的是,自己從來不多愁善感,可這種離情別緒影響了他。一同經歷了幾周的時間經營謀劃,他開始喜歡上了揚。再者,他也擔心自己會不會成了一次複雜自殺行動的幫凶。
他扶穩梯子,讓揚小心地躲着成排的牙齒,爬進那隻大嘴巴。就着手電光,他看見揚回過頭來擺手,隨即消失在洞穴之中。氣閘蓋子砰地打開再合上,然後,一片沉寂。
月光將凝固的戰局轉化成噩夢中的一景,薩利文教授慢慢走回自己的辦公室。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會導致什麼結果。但這結果他永遠不會知道了。揚可能再次回到這兒來,只不過花費了他幾個月的生命,在超主與地球間走一遭。如果他如願以償,一切會在無法穿越的時間屏障的另一端,在未來的八十年以後。
揚剛一關上裡面的門,小金屬筒里的燈就亮了。他毫不耽擱,立刻着手早已計劃好的例行檢查。所有供給設施在幾天前都裝好了,最後檢查一下是否已完成所有該做的事,能讓他思路清晰,更加放心。
一小時後他才算踏實下來。他躺在海綿橡膠床墊上,回顧了一遍整個計劃。唯一的噪音是那隻電子日曆鬧鐘發出的輕微嗡嗡聲,它會在旅程接近結束時提醒他。
他很清楚,不能指望在這個小單間裡感覺到什麼,無論推動超主飛船的力量有多強大,都會被完全抵消掉。薩利文曾指出他的展品造型會在大於地球幾個引力的條件下散架,他的「客戶」讓他儘管放心,說不會發生這種危險。
不過,還是會發生大氣壓的較大變化。這無關緊要,因為空心模型會用不少孔洞「呼吸」。在離開他的單間之前,他要進行壓力平衡,還得考慮到超主船艙里的空氣可能會讓他無法呼吸。用一個簡單的面罩和氧氣裝置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用不着太複雜。如果他能不通過儀器呼吸,那就更好了。
沒必要再等下去了,等待只能讓他的神經繃得更緊。他拿出那支針管,裡面早已裝好精心準備的溶液。嗜眠安是在研究動物冬眠過程中發現的,一般認為它能促成假死,這並不確切。它只是大大放慢了生命運轉的過程,儘管新陳代謝依然持續在一個較低的水平。就像壓熄的一堆生命之火仍在灰燼下燃燒,幾周或幾個月過去,藥性一過,它會再度燃起熊熊烈火,沉睡者就會甦醒。嗜眠安非常安全,大自然已經使用了上百萬年,保護它的無數孩子度過食物匱乏的嚴冬。
揚睡着了。他絲毫沒有察覺起重纜繩拖拽着金屬結構升上超主貨船。他也沒有聽到艙門關閉的聲音,直到三百萬億公里之外它才會再度開啟。他不會聽到穿過萬能船體的遙遠而微弱的聲音,那是飛船快速返歸自己的生存天地時,地球大氣發出的抗議呼喊。
他也同樣感覺不到,飛船開始了星際航行。
14
每周一次的會議總是讓會議室里擁擠不堪,今天更是人滿為患,擠得記者們都無法寫字。他們一次次地相互抱怨卡列倫太保守,考慮不周。在地球的任何地方他們都能攜帶相機、錄音機之類專業的技術設備,但在這兒,他們只能依靠老掉牙的紙和筆,更不可想象的是,還有速記。
當然,有過那麼幾次,有人偷偷帶了錄音機進場,又瞞天過海帶了出去,可打開一看機芯在冒煙,說明這種嘗試毫無意義。現在所有人都明白了,為什麼超主三番五次警告他們,為了自身利益要把手錶等金屬物件留在會議室外。
但卡列倫自己卻把會議全程統統錄下來,這就更不公平了。疏忽大意或者錯誤領會了意思的記者(雖然這種情況不多)會被召去開一個令人不快的短會,重放錄音,讓他們仔細聽監理人到底說的是什麼,這種小會只開一次就足夠了。
奇怪的是消息是怎麼傳出去的。先前並沒有通知,但每次卡列倫有重要聲明發布的時候,會議室總是滿滿當當。這種情況平均每年能有兩三次。
大門開啟,沉默立刻降臨在低聲說話的人群中,卡列倫向前走上講台。光線很暗——無疑這種亮度接近超主微弱的太陽光——地球的監理人沒像在戶外那樣戴着墨鏡。
對人們嘈雜的問候他僅回答了一個公式化的「各位早上好」,然後轉向人群前排的一位身材高大、十分著名的人物。這位古爾德先生是記者協會的元老,讓人想起那個有趣的笑話——管家對主人回稟:「來了三位報社記者,老爺,還有一位來自泰晤士河的紳士。」——他就是裡面的那位紳士,穿着和舉止就像一位老派外交家,任何人都會毫不遲疑地信任他,任何人也從未對他感到失望。
「今天實在太擠了,戈爾德先生。一定是新聞短缺吧。」
來自泰晤士河的紳士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我希望你可以改變這一狀況,監理人先生。」
他專注地看着卡列倫,後者在思考着如何回答。
真是不公平,超主們的臉像戴着一塊堅硬的面具,看不出一絲情緒的流露。一雙很大很寬的眼睛,即使在這種微弱的光線下,瞳孔也縮得很小,莫測高深地凝視着人們坦誠而好奇的眼睛。如果那凹陷的、黑陶般的曲面能叫做臉頰的話,一對呼吸的孔洞在臉頰一左一右,隨卡列倫那未必存在的、加工着地球稀薄空氣的肺臟發出微弱的鳴音。古爾德能看見一叢細小的白色毛髮跟着卡列倫快速的一呼一吸來回擺動。人們普遍相信那是一對灰塵過濾器,依照這種貧乏的證據竟也衍生出不少關於超主家鄉大氣的理論。
「是的,我有一些新聞給你們。你們顯然都很清楚,一艘補給船最近才離開地球返回基地。我們剛剛發現船上有一位偷渡者。」
一百支鉛筆霎時停住,一百雙眼睛盯着卡列倫。
「一個偷渡者,你是這樣說的嗎,監理人先生?」戈爾德問道,「我是否可以問一下他是誰,是如何登上飛船的?」
「他的名字是揚?羅德里克斯,開普敦大學工程系學生。其他細節你們無疑會通過各自非常有效的渠道挖掘出來。」
卡列倫笑了。監理人的笑很怪,大部分動作都在眼睛上,那沒有嘴唇的嘴巴卻是僵硬的,一動不動。戈爾德想,這是不是卡列倫又一個精心模仿的人類習慣呢?整個效果的確是笑,那就照單收了也好。
「至於他是怎樣離開地球的,」監理人繼續說,「並不十分重要。我可以向你們,或者任何一位潛在的宇航員保證,這種事絕對不可能再次發生。」
「你們要把這個年輕人怎麼樣?」戈爾德追問道,「會把他送回地球嗎?」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但我希望他能搭乘下一條飛船回來。他會發現自己去的地方太不一樣,完全談不上舒服。現在就說到我們今天開會的目的了。」
卡列倫頓了一下,台下陷入更深的沉默。
「你們那些年輕和喜愛浪漫的人抱怨我們對你們關閉了外太空。我們這麼做是有目的的,並不是因為它帶來了樂趣而強加禁止。你們是否停下來仔細考慮過,抱歉我打個不太討好的比方,一個來自你們石器時代的人如果突然發現自己身處現代城市,他會如何感想?」
「可是,」《先驅論壇報》的記者抗議道,「這裡有個本質的區別。我們已經習慣了科學。你們的世界無疑有不少我們無法理解的東西,但對我們來說並不具備魔力。」
「你怎麼會如此肯定?」卡列倫說,語氣輕柔得幾乎讓人無法聽清,「電力時代和蒸汽時代之間僅相隔一百年,但是,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工程師怎麼理解電視機或者計算機呢,他要是開始琢磨這些東西的原理,他還能活多久?兩種技術之間的鴻溝巨大,是致命的。」
「嘿,」路透社記者對BBC的代表耳語道,「我們運氣好,他就要宣布一項重要政策了,我能看出苗頭。」
「我們把人類限制在地球上,還有其他原因。看吧。」
燈光變暗,進而完全熄滅。然後,屋子中央出現了一團乳白色的光,凝聚成一個星星的漩渦——這是從遙遠距離觀看的螺旋星雲。
「人類以前從未見過這個景象,」黑暗中傳出卡列倫的聲音,「你們看的是自己的宇宙,島星系,你們的太陽是其中一員,這是從五十萬光年以外的距離觀看的。」
長時間的沉默。然後,卡列倫繼續說下去,他的聲音裡帶有一種說不上是同情還是輕蔑的腔調。
「你們的種群顯然完全無力處理自己這個相當小的星球上的問題。我們到來時,你們正處在被自己的力量毀滅的邊緣,科學輕率地賦予了你們這種力量。沒有我們的干預,地球早已是一片充滿輻射的荒野。
「現在你們擁有一個和平的世界,一個聯合的種族。不久以後,你們的文明程度就足以管理自己的星球,不需要我們的協助了。或許你們最終能夠處理整個太陽系裡五十顆衛星和行星的問題。但你們真正想過有朝一日你們能應付這些問題嗎?」
星雲在擴大。一顆顆星星匆匆流過,飛速閃現、消失,就像打鐵迸出的火花。每個短暫的火花都是一個太陽,不知有多少行星世界繞着它旋轉……
「在你們這個單獨的星系,」卡列倫低聲說,「一共有八百七十億顆『太陽』,這個數字對於浩渺的太空而言無足輕重。同它挑戰,就如同螞蟻要給全世界沙漠的每一粒沙子貼標籤分類一樣徒勞。
「你們的種群在目前的進化階段還不能面對這樣的巨大挑戰。我的一項使命就是保護你們免受星系之間能量和力的侵害,那種力量是你們無法想象的。」
旋轉着火與霧的星系圖暗淡下去,燈光又亮了起來,大會議廳一下陷入沉默。
會議已經結束,卡列倫轉身要走。他在門邊停了一下,望了望安靜的人群。
「想來有些痛苦,但你們必須面對。你們有朝一日可能擁有某個行星,但恆星不適合人類。」
「恆星不適合人類。」的確,天際之門就這麼一下子迎面關上,一定讓他們心煩意亂。不過他們應該學會面對真理,或者說他出於憐憫所給予的那部分真理。
自同溫層這個孤高之境,卡列倫望着下面他勉強受命看管的世界和人類。他在思考着擺在前面的一切,想着再過僅僅幾十年後這個世界的模樣。
他們不會知道自己多麼幸運。人類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得到了那麼多幸福,別的種族甚至從未聽說過。這是一個黃金時代。不過,金色也是日落的顏色,秋天的顏色,只有卡列倫的耳朵能捕捉到冬天風暴的第一聲呼號。
也只有卡列倫知道,這個黃金時代會以怎樣無情的速度沖向終點。
第三部分
最後一代
15
「看看這個!」喬治?格瑞森氣哼哼地說着,把報紙扔給簡。她伸手去接卻沒接着,報紙無力地攤在餐桌上。簡耐心地擦掉粘在上面的果醬,讀起了那一段,努力做出不贊成的樣子。她裝得不太在行,因為她總是贊同那些評論。通常她都把那些異端見解留在心裡,並非僅僅為了息事寧人。喬治總希望聽到她的(或無論是誰的)誇讚,要是她斗膽對他的工作批評一兩句,他會就她的藝術品味發一通長篇大論。
這評論她讀了兩遍才放下。評價得還挺不錯,她依舊這麼跟他說。
「看來他喜歡這場演出。你還埋怨什麼呢?」
「這個,」喬治吼着,用手指戳着專欄的中間部分,「這兒你再讀一遍。」
「『襯托芭蕾情節的綠色背景精緻柔美,讓人十分悅目。』怎麼啦?」
「不是綠色的!我花了不少時間才調出那種純正的藍顏色!結果呢?不是那該死的技師在控制室搞錯了色彩平衡,就是那個白痴評論家戴了個色盲鏡。對了,我們這兒接收的是什麼顏色?」
「嗯,我記不得了,」簡如實相告,「當時乖寶哭鬧起來,我就過去看她怎麼樣了。」
「哦,」喬治慢慢恢復了冷靜。簡知道另一次爆發隨時會發生,不過,爆發來得卻很溫和。
「我給電視下了一個新定義,」他沮喪地嘀咕着,「我認為它是一種阻斷藝術家與觀眾交流的裝置。」
「那你有什麼辦法呢?」簡反問道,「回到劇院看現場演出嗎?」
「為什麼不?」喬治問,「我在思考的就是這個問題。你知道我收到的那封新雅典人的信吧?他們又給我來信了。這次我要回復他們。」
「真的?」簡說,有些警覺起來。「我覺得他們是一群怪人。」
「好吧,只有一種辦法證實這一點。我決定兩個禮拜後去見見他們。我覺得他們寫的那些文學作品的確很理性。他們那兒有些很好的人。」
「要是你指望我燒柴做飯,或是穿獸皮什麼的,你得——」
「你可別發傻了!那種傳言純屬胡說八道。聚居地有現代生活的一切必需品。只是他們拒絕毫無必要的虛飾。僅此而已。總之,我有好幾年沒去太平洋了。我們來一趟雙人游吧。」
「我同意跟你去,」簡說,「但我不想讓小傢伙和乖寶兩個長成波利尼西亞野人。」
「他們不會的,」喬治說,「這我可以向你保證。」
他說對了,但一切並非他設想的那樣。
「你們飛抵的時候也注意到了,」走廊另一端的小個子男人說,「聚居地包括兩個島,由一條堤道連通。這個是雅典,另一個我們命名為斯巴達。這裡很荒涼,到處是石頭,是運動和訓練的好地方。」他的眼睛朝遊客的腰間投去一瞥,喬治在藤椅上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子。「斯巴達是一座死火山,至少地質學家是這樣說的,哈哈!
「回過來說雅典。聚居區的動議是建立一個獨立、穩定的文化群落,它有自己的藝術傳統。應該說明,在開始這項事業之前已經做了大量研究工作,這的確是一項以某種極其複雜的數學為基礎的應用社會工程學案例,我不太明白數學,我所了解的只是,數學社會學家計算出聚居區該有多大,應該包括多少種類的人,首先是制定什麼樣的憲法保持它的持久穩定。
「我們由一個八名指導者組成的理事會管理。他們分別代表生產、能源、社會工程、藝術、經濟、科學、體育和哲學。沒有常設的主席或會長。主席的職務由指導者擔任,每年輪換一次。「我們目前的人口剛過五萬,比預期最適宜人口數略少。因此我們徵召新人。當然,我們也有一些損耗。在某些特殊人才方面,我們尚無法自給自足。
「在這個小島上,我們設法挽救人類的某種獨立性和藝術傳統。我們不與超主為敵,只想單獨生活,走自己的路。他們摧毀了舊的國家和人類有史以來所習慣的生活方式,掃除壞的東西的同時,也毀掉了不少好東西。現在的世界平靜,毫無特色,文化死滅。超主來了以後人類就再沒有任何新的創造了。原因很明顯。沒有任何需要奮鬥的東西,消遣和娛樂過多了。你們覺察到了嗎?每天廣播和電視的各個頻道播放的東西加起來有五百小時,就算你不睡覺,其他什麼也不做,你也無法享用這些娛樂的二十分之一!難怪人們會變成被動的海綿——只吸收,不創造。你們知道嗎,現在人均看電視的時間為每天三小時!很快人們就不再過自己的生活了。緊追各種電視家庭系列劇即將變成一種全職工作!
「在雅典這兒,娛樂自有它的合適位置。還有,它是實況現場,不是預先錄製的。在這樣規模的社區里可能讓觀眾都到場,這對觀眾和藝術家都很重要。順便提一下,我們有一支非常好的交響樂團,大概可以躋身世界前六。
「但我不想讓你們只是聽我說。一般情況是,那些有可能成為這裡公民的遊客在這裡住上幾天,感覺一下這裡的生活。如果他們決定加入我們,我們就讓他們參加一系列測試,這是我們的一道主要防線。三分之一的申請者會被拒絕,拒絕的原因通常不會對他們產生任何不良影響,對外界也沒有意義。獲准通過的人先回家去,有足夠的時間讓他們處理自己的事務,然後再回到我們這兒來。有些人在這個階段改變了主意,但這種情況很少見,幾乎都是出於他們無法控制的個人原因。我們的測試幾乎百分之百可靠:那些通過了的人就是真正想來的人。」
「要是有人搬來之後改變主意呢?」簡擔心地問。
「他們可以離開,一點兒也不難。這種事發生過一兩次。」
一陣很長的沉默。簡看了看喬治,他一邊沉思,一邊用手搔着藝術圈十分流行的腮須。他們沒有給自己斷了後路,簡也沒有過分焦慮。聚居地看上去挺有趣,也不像她所害怕的那麼怪異。孩子們也會喜歡這兒的,這一點很重要。
六周後他們搬了進去。單層的房屋很小,但他們的四口之家已不會再擴大了,所以也就足夠使用。所有的代勞設施一應俱全,至少簡不用擔心會回到家務繁重的黑暗年代。不過,發現這裡有個廚房時,她覺得有些困惑。在這種規模的社區里,人們通常會打電話給食品中心,等上五分鐘就能收到他點的餐了。個性固然很好,但現在,簡擔心事情是否做得太過了。她悶悶不樂地尋思,是不是她不但要給一家人做飯,還得給他們縫製衣服呢?不過,她沒在自動洗碗機和雷達測距器之間看到織布機,看來還不至於那麼糟……
當然,房子的其他地方看上去光禿禿的,毫無修飾。他們是這裡的第一家住戶,要過一段時間這個嶄新無菌的屋子才會變成溫馨的人類住家。孩子們無疑會十分有效地加快這一進程。傑弗里不幸的犧牲品已經(簡這時還不知道)在浴缸里斷了氣,全因為這年輕人不知道淡水和鹽水的基本差別。
簡走近沒掛窗簾的窗戶旁邊,眺望整個聚居地。毫無疑問,這地方很美。房子地處一座小山的西面山坡上。小山高聳於雅典島,再無任何競爭者與之匹敵。她可以看見在北面兩公里外,一條堤道通向斯巴達,如一把薄刀分斷水流。那多岩的小島遍布火山錐形石,與自己這邊寧靜的景色形成巨大反差,有時讓簡覺得可怕。她很好奇為什麼科學家會認為這火山不會再度甦醒,湮沒周遭的一切。
一個人影忽忽悠悠上了坡,小心地走在棕櫚樹的陰影里,全然不管道路規則。這引起了她的注意。喬治開完了他的第一次會議回家來了。別再做白日夢了,去忙些家務事吧。
金屬的碰撞聲宣告喬治騎着自行車到家了。簡不知道要等多長時間他們才能一塊學會騎車。這又是一個料想不到的地方。島上不允許開車,實際上也沒有必要開車,因為最長的直線距離也不到十五公里。這裡有幾種公共服務車輛——卡車、救護車和消防車,都是嚴格限制的,遇到真正的緊急情況才能使用,速度限定在每小時五十公里以內。這讓雅典居民們有了不少鍛煉的機會,街上從不擁擠,也沒有交通事故。
喬治草草吻了一下自己的妻子,往身邊的椅子上一坐,輕鬆地出了一口氣。